第五十三章 真心
師蘿衣從符邱口中得知了這幾日發生的一切。
就和師蘿衣前世記憶裡一樣,南越的大妖消失得無聲無息,追蹤它的修士本來抱著必死的決心與它決一死戰,但它就像從沒出現過。
符邱說:“趙術被廢,他在地下豢養屍妖的事被揭穿,擇日會被逼著立下罪己詔,死後不入皇陵。”
師蘿衣頷首,並非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在六界的安危面前,一國之君也只是芸芸眾生。趙術罪有應得。
“屍妖怎麽處理的?”
“說來也奇怪。”符邱苦笑,“修士們趕過去的時候,大部分屍妖被天火燒成灰燼,剩下零星幾隻,修士們很容易就製住了。我曾聽說,六界每逢有劫難,神靈便會親自庇佑蒼生,以前隻覺得是傳言,如今我倒是有幾分相信了。”
師蘿衣也有些恍惚,這次消滅朱厭,仿佛有如神助。
師蘿衣連忙又問符邱:“茴香和卞翎玉呢?”她勉力回到不夜山,迎接她的只有符邱。
符邱頓住,一時沒有開口,見師蘿衣急切的表情,這才連忙說:“小姐別急,茴香姑娘元身被毀傷,涵菽長老已經替她看過,需要養上很長一段日子,修為折損是回不去嘞,好在人沒事,總能恢復的。至於卞翎玉……”
頂著師蘿衣的目光,符邱歎了口氣,有點心疼她遇人不淑:“一月前,他倒是回來過不夜山,我依小姐之言,給他說小姐可能出事了,問他是想要下山去過凡人的生活,還是留在不夜山。他……選擇了下山。”
見師蘿衣聽完以後,神情呆滯了片刻,眼裡的光黯淡了些,符蒼心疼道:“小姐沒事吧?”
半晌,師蘿衣才低聲道:“沒事,他……他能想得開,如此豁達,也挺好的。我一會兒去看看茴香。”
茴香果然在昏睡,師蘿衣過去時她剛醒。這幾日茴香一直在做噩夢,夢裡是小姐為了救自己,拉著薑岐跳入藥鼎的那一幕,如今看見師蘿衣平安回來,她淚流不止。
師蘿衣端著藥碗,親自給她喂藥:“噯?我不是好好的嗎,你別哭。”
“都是茴香沒用,茴香命賤,若再有下次,小姐別管茴香,保全自己要緊。”
師蘿衣給她擦掉眼淚,道:“沒有誰的命是賤的,誰在家人心中都同樣貴重。我母親去世後,我們一塊兒長大,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姐姐。我若出了事,我相信你必定會豁出命來救我,你再想想我的抉擇,就明白我會怎樣做。說來還是我連累了你,趙術是衝我來的,若我像父親一樣強大,你就不會遭遇這樣的事了。如今我們都好好活著,平安回家了,這是件好事,對不對?”
茴香擦乾淚,用力點頭。又寬慰師蘿衣道:“道君一千三百歲封禪,小姐如今才一百歲,還小呢,日後必定比道君還厲害的。”
姐妹倆握著手,相視一笑。
師蘿衣見茴香笑了,這才放心,茴香的死劫也算過去了,那一切就值得。
茴香想到卞翎玉的離開,很擔憂師蘿衣的反應:“公子他……”
得知卞翎玉選擇離開後,茴香心裡一直縈繞著困惑。
那日自己被扔進生死陣,師蘿衣被國師帶走,還是卞翎玉第一個找到自己。
卞翎玉全身都是血,遍體鱗傷,問她道:“師蘿衣呢?”
茴香撐著最後一口氣答完,她看見的最後畫面,是那少年握著一柄銀白色的骨劍,離開的背影。
茴香總覺得,他是去找師蘿衣了。得知他不再回不夜山,茴香覺得不可置信。
如今提起卞翎玉,看見師蘿衣眼中的怔然,茴香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慢慢失控發芽。
小姐……好像已經有些懂了,但這一點情愫,止步在這裡最好。最初她不就是怕小姐動心,步道君後塵,散盡修為也想留住一個凡人,此生再不能飛升嗎?
師蘿衣已經被衛長淵傷害過一次,如今卞翎玉主動離開,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結局。
晚間,師蘿衣早早就睡下了。
她身上還有暗傷,符邱讓她多休息,先別操心不夜山的事。
師蘿衣躺在床上,身邊少了一個人以後,才發現這床其實一直挺大的。
她闔上眼睛好一會兒,外面風在呼呼地吹。明明一切都結束了,師蘿衣卻睡不著。
陶泥兔子感知到師蘿衣紊亂的心緒,從桌子上翻下來,蹦到師蘿衣身上,散發著微弱的靈力籠罩著她。
師蘿衣睜開眼睛,把它摟在懷裡,驟然想起自己生辰被退婚,那隻給自己擦淚的手。
冷冰冰,又意外的溫柔。
兩輩子,她明明對許多人好過,就像長淵師兄,就像趙術。可是臨到頭,他們要麽棄她,要麽害她。
只有那一個人,被她百般折辱後,還會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給她擦淚,以凡人之軀陪著她對抗宗主。
“你為什麽一個月都等不了,就離開了呢?”
她無意識呢喃出來,懷裡的陶泥兔子卻並不能回答她。
寂靜的夜裡,師蘿衣低低歎了口氣。自衛長淵的事之後,師蘿衣就明白這世間唯有感情一事,無法強求,一個人若愛你,刀山火海都會走到你身邊去,若不愛你,你就算嘶吼到沙啞,他也嗤之以鼻。
她想起自己蓋頭被掀起時,少年明亮的目光,他一直沒喝的女兒紅,還有帶著冰蓮花的香氣中,他覆身過來的氣息和溫度,杏林裡,月色下,皮影戲的咿咿呀呀。
師蘿衣又想到自己第二次入魔,殺人嚇壞了阿秀,卞翎玉卻始終留在她身邊,她一清醒,就看見卞翎玉一直望著自己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就算她是一柄凶器,他也不怕被割掉頭顱。
也是在那一刻,師蘿衣有了提出和他結為道侶的衝動。
師蘿衣輾轉了半晌,怎麽都睡不著。月亮藏在雲中時,她心想,我一定只是因為有些擔心他。
畢竟卞翎玉身子一直不好,萬一那宅子有什麽地方不妥帖,她留下的人欺他身子不適,苛待他怎麽辦?
思來想去,最後師蘿衣下了決定:我明日去看看他好了!
果然,做下這個決定,她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日師蘿衣便啟程去小鎮,臨行前她又去探望了一次茴香。
茴香怔愣良久,神情複雜:“小姐真的要去?”
師蘿衣點頭:“我就是想著,我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在那裡適不適應。這畢竟是他的選擇,我遠遠看那一眼,若他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茴香:“……”她都沒問,小姐就解釋了這麽多。
茴香看著牆上,那裡放著師蘿衣沒來記得拿走的、綰蕁公主的畫像。
茴香抿住唇,難道……綰蕁主子不值得嗎?道君縱然無法飛升,可是他有過片刻後悔嗎?茴香知道沒有,道君因嘗試過而心中無憾,就能平和地養育小姐。
縱然卞翎玉的一生短暫,可任由他們錯過,難道就是對的嗎?
她不該替小姐做決定。
茴香咳嗽著,無奈笑道:“小姐啊……”
茴香把自己從一開始看到的,告訴了師蘿衣。
“小姐的眼睛被卞清璿弄傷的那一日,我看見卞翎玉在給你療傷。小姐讓我送給他的東西,他一樣沒動,都在庫房,裡面還多了很多他後來給小姐的東西,你若去看看,就會明白過來。”
縱然卞翎玉是凡人,也在力所能及給道侶添置那份遲來的聘禮。他不說,茴香也一直當作不知道。如今林林總總,堆了許多,全是他被深埋,不見天日的心。
茴香低聲道:“那日小姐被國師抓走,他一身傷追過來,全身都是血,問我小姐的下落。小姐既然放不下他,就去看看吧。雖然茴香不知道他有什麽苦衷才離開,可我知道,他看見你,必定是高興的。”
他哪裡舍得不要你,若能回家,他早就回來了。
兩日後,師蘿衣安置好鸞車,看見陰雨綿綿的邊陲小鎮,依舊覺得恍惚。
茴香一番話,讓她覺得猶在夢中。
卞翎玉……真的有那麽喜歡她嗎?趕路的兩日,她又想了很多事,比如卞翎玉真的只是個凡人?
她想起他削的桃木小劍,關鍵時刻刺穿了不化蟾的頭顱。還有不化蟾的毒液在卞翎玉身上,他卻沒發作。他的手臂上明明有疑似蒼吾獸咬傷的痕跡,涵菽都說必死無疑,卞翎玉卻安然無恙。
最能佐證的便是,卞清璿這樣逆天的存在,她曾百般看重的兄長若只是個凡人,這合理嗎?
不合理!師蘿衣默默地想,她知道卞翎玉必定有許多秘密,他瞞了自己不少東西。
但人人皆有秘密,比如她,她的心魔也沒給任何人說。
如今知道她瀕臨墮魔的,恐怕只有卞清璿和銀白靈獸。
去宅院的路上,師蘿衣莫名有點兒開心,以至於被商販忽悠,隨手買了一把油紙傘,她索性就散去結界,撐著如畫的一柄傘。
春雨綿綿,行人來去匆匆,入眼都是人間煙火。
宅院安安靜靜,院門口種了一棵杏樹,一月前師蘿衣過來,杏樹還隻結了花苞,如今卻粉白綴滿枝頭。
它長得很不老實,最大的枝條垂落在牆外,似乎要印證那句“紅杏出牆”的話。
師蘿衣買宅子的時候,前主人汗顏道:“這樹……我之後叫人把它鏟了。”
師蘿衣想到什麽,眼裡帶著笑:“不用,留著也挺應景。”
若有一日,卞翎玉選擇離開不夜山,必定是開始新的生活了,他有新的夫人,自己在這裡留一棵紅杏樹又怎麽了?
師蘿衣也沒想到,這麽快就重新回到這裡。
但她心裡很輕快。
她現在知道卞翎玉不是因為放棄自己才離開的,站在這裡便沒有悵然和失落,看紅杏樹都覺得它可愛。
她已經一月沒有見過自己的道侶,低頭整理了一下裙擺,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黃色的外衫,粉白的披帛,比杏花還開得俏。
師蘿衣這才上前敲門。
很快,裡面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灰布褂子的柳叔見了她,笑得見牙不見眼:“是您啊。”他認出了當時的雇主。
“嗯,我來看看卞翎玉。”
“在呢,公子一直在這裡,沒有出去過,您裡邊請。”
院子兩進兩出,花木林立,非常雅致溫馨。
師蘿衣隻請了兩個人在宅子照顧卞翎玉,她知道他喜歡清淨。一個是剛剛開門的柳叔,柳叔是一家鏢局退下來的,他功夫很好,能嚇唬凡人混混,為卞翎玉看家,守著宅子平安。另一個婆子,是趙婆婆。兒子戰死,卻手藝不錯,勤快老實,平日可以洗衣做飯。
師蘿衣把他們給了卞翎玉,卞翎玉就是他們的主子。
她從院子裡一路過去,隱在樹上的一個藍衣少年卻瞪大了眼睛!師蘿衣她……她怎麽來了?
他是先前那隻蒼吾獸,在這裡已經待了好幾日。蒼吾守了幾百年的妄念,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一個神族,雖然不知卞翎玉在神域地位如何,不過已經是蒼吾最後的期盼,他生怕卞翎玉死了。
蒼吾賴在這裡,卞翎玉也不管他。只要他化作人,不嚇到旁人就好。
蒼吾心想,卞翎玉當然不會管他。
師蘿衣回了不夜山多久,這宅子就死氣沉沉多久了。
卞翎玉每日就在那個破院子裡煉丹,連話都不和他說,一副平靜等死的樣子。
昨日蒼吾還問他:“要是師蘿衣來了,你同她回去嗎?”
銀白衣衫的少年冷淡往丹爐中加火:“她不會來。”
“萬一呢?”
卞翎玉沉默良久:“她不愛我。”
她又不愛他,得知他已經離開不夜山,選擇不再和她走這段路,自然不會來。卞翎玉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和衛長淵是不一樣的,衛長淵能引得師蘿衣追逐入魔。而他……他只是她回家路上的一塊石頭,能讓她站得更高些,卻無法讓她駐足。
他說師蘿衣不愛他的時候,平靜到漠然。
蒼吾心想,那……那確實有點可憐啊。
以至於他訕訕的,不敢再說話,想打自己嘴巴,他就不該問。蒼吾明白,這世間,兩情相悅是很難的。他曾經耗盡修為送主人飛升,她卻從未回眸看過它一眼。
他至今記得主人冷冷地說,畜生就是畜生。
蒼吾驟然覺得自己和卞翎玉同病相憐。
然而此刻,他看見了什麽!卞翎玉的夫人,竟……竟然來了!
他沒看錯吧!
院子外的杏樹在雨中搖搖擺擺,傘下的少女撐著油紙傘,她粉頰纖腰,烏發垂落,一路朝著卞翎玉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走得很快,比引路的柳叔還快。以至於看上去像一隻翩飛的蝶。
縱然卞翎玉還無知無覺,蒼吾看見這一幕,卻忍不住先咧開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蒼吾替屋簷下那人感到高興,這世間真心不總是被錯付,縱然飄泊再久,他們都會有自己的歸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