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羽翅
人間妄渡海底,花開花謝,又是一輪季節的更換。
月舞的神魂鞏固了不少,她憂愁地看了眼海底的景象,打算離開這裡了。
雖然她不是什麽絕對意義的好人,但這些年,月舞沒少受一號二號的恩惠,真奪了人家的身子,怎麽也說不過去。
月舞愁得抓了下頭髮。
她冥思苦想好幾日,倒真叫她想了個好些的解決辦法。
她打算先用一號的身子離開妄渡海,去外面找具合適的、沒了氣的肉身,屆時再把一號送回來。
她默默地為自己的機智讚歎了一聲。
說乾就乾,這一日陽光晴好,她將命魂融進了師桓的身體,爬上了岸。
光陰殘忍,海底不知歲月,月舞快千年沒有再見過人間的景象,如今看見熾烈的太陽,和遠處看不見的盡頭的黃沙,月舞都激動得想哭!
她張開雙手,嗷嗷叫著奔向黃沙,沒跑幾步,卻看見山坡上有個一身紅衣的身影,他一條長腿曲起,另一條自然地垂下,眯眼看她:“師桓?”
若說四月的太陽熱烈,那眼前的男子,卻遠比太陽還要熾烈。
月舞見過不少人穿紅衣,但從未見過能穿得如此好看有氣場的。他眉眼鋒銳,像一把出鞘的刀,眼尾微微上翹,帶著一股子輕狂的意味。
聽見他出聲叫自己師桓,月舞也沒想到,妄渡海這破地方還有人,而且自己一出來,就遇見了認識這具身體的人。
師桓的天資出色,月舞的修為也不低,她身上有傻狗當年大半的修為。也因此,看見了眼前這個人,她寒毛直豎,第一時間就覺察了危險。
月舞掉頭就跑。
然而已經來不及,她沒跑兩步,一支長笛抵在了她脖子上。
身後男子嗓音嗤笑:“哦,不是師桓,是一抹佔了師桓身體的遊魂。”
“……”他爹的,眼睛這麽毒?月舞急得不行,她怎麽能倒霉成這樣,才第一天上岸,就被逮住,還是這種修為的,她跑都沒法跑!她不就凝魂了一千年,修真界現在都有這種修為的人了麽?
她連忙說:“我沒什麽壞心,也不是故意佔這具身體的,我找到可以用的身軀,立刻就還回去,我保證!”
月舞說得很真誠,就怕身後的人手一抖,把自己戳死了。
誰知她辯解完,身後那人冷漠地低笑:“關我何事。”
“欸?”難道他不是為師桓打抱不平嗎?
月舞小聲嘀咕道:“不關你的事,你抓我做什麽?”
“海底另一個人,如何了?”
月舞反應過來他在說二號,這個人一看就很危險,比自己還不像好人,她小心翼翼的:“……那個,您是希望她好,還是不好?”
魂魄一痛,她“嗷”了一聲:“別動手,有話好好說,她好著呢,還在聚魂,已經有一絲散魂了!”
琉璃長笛收了回去,他在此處等了許久,不敢妄動此處結界,只能等卞翎玉融合神魂之時,無暇他顧。一年過去了,他沒猜錯的話,卞翎玉神魂融合元身,就在這幾日。
沒想到還讓他遇見了意外之喜,有月舞帶路,進去妄渡海,就簡單多了。
月舞不僅沒跑成,還被挾持著帶男子回到海底。天殺的,要知道她上岸才一刻鍾!
她苦著臉,指著陣法中的二號:“就在那裡,我沒騙你。”
月舞心裡有點緊張,來人不知是好是壞,如今兩個沒意識,自己又打不過。
紅衣少年松開她,走入陣法中。
月舞緊張不已,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麽。
少年垂眸看著沉睡的師蘿衣好一會兒。
他那個眼神,讓月舞覺得眼熟:“不是吧,你也想摸?”
青玹抬眸,冷冷看她一眼:“你是想死?”
月舞瞬間閉嘴,莫名覺得他有些冷怒,雖然不太明顯。
她同情地看了師蘿衣一眼,可憐的二號,比她還命苦,這年頭長得好真是命途多舛。
少年嗤笑一聲,好在沒真的去碰二號。
他在陣法周圍轉了一圈,片刻後,月舞終於知道他在做什麽了,他把壓製陣法的神珠取了出來。
“……”好吧,這是個狗男人。他不是喜歡二號,他是想要二號的命。
沒了神珠,師蘿衣也無法再聚魂,而海底的結界無聲消散。月舞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她不出海底,海底有那個男人的結界保護,安全得要命,眼前的紅衣少年守株待兔,一看原本無法輕易進來的。
如今月舞成了打開海底結界的缺口,不僅害了一號二號,還害了自己。
青玹收起神珠,這才俯身,抱起師蘿衣。
他頭也沒回,冷冷對身後的月舞命令道:“跟上。”
月舞不想跟,她想找機會逃跑。這少年眼神又毒,心腸又狠。
她雖然不知道他要神珠和二號做什麽,總歸不是什麽好事。
她現在怕得很,都不知若將來無憂果失效,先前那男子回到海底,沒看見師蘿衣,會不會發瘋。
月舞自然是沒跑掉。
她已是半神之體,師桓這具身體,也是半神之體。但打死她都沒想到,紅衣少年把她帶回了神域。
月舞和師桓本就不屬於神域,剛到神域的那一刻,她的魂魄被迫離體,她匍匐在地,連呼吸都苦難。
神域威壓下,她來這裡,本就是逆天而為。
月舞又氣又無力,明明只差一點!她就可以去人間找傻狗了,這都叫什麽事啊!難道老天爺也看不慣當初她撒謊,才真的把她弄來了神域。
既來之則安之,眼見性命堪憂,月舞簡直都要沒脾氣了。
她抬眸遙望神域,卻發現這裡和自己想象中大不相同。
入眼一片純白,靈氣充盈,但卻十分荒蕪,屋舍也顯得簡陋。
她一個魂魄,竟然都能感覺到刺骨的冷,這種冷直直滲入靈魂中,猶如時時被鞭笞。
月舞難受得蹙眉,去看紅衣少年,卻見他沒什麽反應,仿佛習以為常。
一群人迎了上來,他們衣著簡樸,脖子上有一個黑色的印記。
“少主!”
“青玹少主回來了!”
跑出來迎接的,甚至還有一個總角年紀的女孩。人人皆仰慕敬重地看向紅衣少年,他抱著師蘿衣,看見迎出來的族人,笑道:“我這幾日不在,情況如何了?”
“仲昊還在北域之外罵您,前日他進攻了一次,您不在,我們按您的吩咐,讓水伶的人出戰,險險擋住了。”
青玹說:“做得不錯。”
赤焚族人不解地看向青玹懷裡的師蘿衣:“少主,這就是您先前說的,我們族人最後的希望?”
青玹低眸看了眼懷裡的少女:“嗯。”
眾人面面相覷,不是他們不信,而是誰都能看出來,少主懷裡的這個,一看就只是個小修士,甚至連進神域的資格都沒有。
她怎麽扭轉如今的局面?
當年公主生下青玹,大祭司預言,少主能讓全族脫下奴印,擺脫上古神罰,他們千盼萬盼,終於盼到少主成年。
這些年再艱難的日子也渡過了,因為他們知道,少主更不容易。
他生來是男子,卻為了他們,選擇做女子,試圖成為神後,為此他甚至和小神君一起下界誅殺墮魔。
他在外面拚命,他們卻沒用到守不住他的元身,好在翎玉歸來之前,有個女婢將青玹元身偷了回來。
族人們很難忘記,當時少主終於戰功赫赫回來,然而當他回到自己元身的那一刻,臉色蒼白。
赤焚一族成年後可選性別,但只有一種情況例外,若他在成為女子前,有了喜歡的人,就再也沒法選擇。
弱水十一年,青玹元身的歲月被凝固,這也就導致他再沒得選擇。
青玹沉默良久,對著一眾望向自己的目光,半晌閉眼,啞聲道:“抱歉。”
誰也沒有怪他,也沒人敢問少主喜歡上的人到底是誰。
若非他們像個沉重的負擔,以青玹的天資和果敢,他本來可以走一條很光明的路。
但大家心裡,都湧上了絕望,青玹做不了神後,兮窈也被囚禁在天行澗,赤焚的苦難只會更深,永無天日。
那日,青玹看著荒涼的北域,突然冷聲道:“還有最後一個辦法。”
他摩挲著一個玉瓶,那是從夙離身上搜集的,翎玉幼時的斷尾之力。
夙離發揮不出來,青玹卻可以。
他用了一年,強化這剩下一點力量,讓他強開天門,再去下界一次。
青玹抬眸,看著族人麻木的眼睛,說:“我不會再失敗。”
眾人懷著這點希望等他回來,他們不知青玹這些年在下界經歷了什麽,但相信青玹,幾乎成了這些年的信仰。
神殿中,還在內室融合神魂的卞翎玉驟然睜開了眼。
融魂總共要七日,如今剛好第五日。
後彌和七大祭司眼看卞翎玉就要融合好被神後殘害的神魂,連忙道:“神君,儀式萬萬不可中斷!”
“不管天大的事,您修複了這麽久的神魂,眼看這幾日便要成功,還望您再忍耐兩日。”
“融合以後,您的羽翅就能重新長出來了,神力也會全然恢復,神君三思!”
後彌額上沁出了汗,緊張地看向卞翎玉。
陣法中央的卞翎玉蹙起了眉。
卞翎玉感應到自己在妄渡海設下的結界已破,可融魂完成在即,只剩下最後兩日。
一千年多來,他從未有過一日是完整的神明之軀。眼看就要找回失去的一切,連羽翅說不定都可以重新長出來,可他眼前,卻出現了妄渡海底,那個他觸碰就會疼的人。
他抿唇,眉頭緊皺。
結界若沒了,她或許也會被人帶走。
哪怕無憂果的作用下,他仍舊生出了憤怒與殺意。
一個大祭司急得快要暈厥:“神君大人,只差最後兩日了,您千萬不能功虧一簣!”
他們聽說當初赤焚族的青玹,神魂和元身俱都完整,卻也足足用了十日,全族相護,寸步不離,才保證青玹神魂與元神融合完整。
卞翎玉的神魂被前神後捏碎,又被幽禁了數年,好不容易用了一年多的時日才修補好,這樣關鍵的時候,卞翎玉竟然想要離開陣法!
卞翎玉看著他們焦急的神色不言,他自然知道這個時刻有多關鍵,他一直都看不清那個女子的面龐,那些回憶,像是別人的記憶。
卞翎玉也知道不對勁,可這樣的狀態,並沒有苦痛,他本就是個冷淡性子的人,也沒深究。
這一年多來,他甚至鮮少再去看她,按理說,他應當過完這兩日,再去看看妄渡海的情況。可他最後還是緩緩站了起來。
卞翎玉捂著胸口,心裡那個空蕩蕩的地方,促使他朝法陣外走,去將她留下。
那個聲音在說:你已經沒有拿到她的魂燈,難道還要連她的身軀都留不住?
其他大祭司再也顧不得旁的,吼出聲:“後彌大人,還等什麽!只能用前神主的天命牌,封印小神君那段記憶,不可以這個時候讓他去妄渡海!”
後彌咬牙,祭出一塊金色的天命玉牌。
這本是麒麟一族世代相傳的東西,最早是上古時麒麟族太子桓麒忘不了初凰神女,哪怕神女愛上妖王,他也想等神女一輩子。
可是上古之神血脈,本來就漸漸凋零,不管是為了大義,還是為了將來世間有人守護,族人最後選擇了打造天命玉牌,為小太子封印記憶。
桓麒小太子自己流著淚,封印了記憶,才有了後代誕生。後來天命牌代代相傳,傳到前神主手中,他想要割舍兮窈,卻也已然來不及,死前,他將天命玉牌交予後彌,叮囑道:“吾族守護世間萬年,若我兒有朝一日遇人不淑,他自願遺忘那段記憶,天命玉牌可助你封印。別讓翎玉步吾後塵,好好照顧他。”
如今情況雖然不同,可融魂在即,他們萬萬不可以看著卞翎玉自此神軀再不完整。
卞翎玉首先得是一位神靈,得有能庇護六界的力量,否則下一次墮魔來臨,卞翎玉沒有孕育出足以抗衡的子嗣,自己也沒有足夠的神力去誅魔,便是六界的災難,他很有可能隕落。
天命玉牌光芒籠罩下,上古的戒律加身,卞翎玉才走到陣法邊緣,生生被禁錮住,戒律一道道落下,如同懲戒天雷。他緊抿著唇,抬起手,銀色冷芒在手中聚集,試圖碾碎天命玉牌。
後彌哀求道:“殿下……您別這樣,天命牌會傷到您的……”
融魂本就是卞翎玉最脆弱的時候,其他幾位大祭司齊齊動手,加諸神力於天命玉牌。後彌也不得不跟著出手。但他到底留下了惻隱之心,沒有把那段記憶封死——這是他的小殿下不願意做的事。
八個神域如今最年長的神族齊齊出手,卞翎玉喉間湧上血腥味,融魂五日,已經耗光他的神力,他最終閉上眼。
法陣外蒼茫一片白色,卞翎玉離陣法邊界,僅有一步之遙。
後彌等人俱都松了口氣。
銀色聖潔的羽翼從卞翎玉背上長出,那般漂亮耀眼,骨刺慢慢藏在羽翼之下,如炫目的流銀。
十二次斷尾、天火灼燒,曾讓卞翎玉遍體鱗傷,甚至不像一隻驕傲的小麒麟。這些東西,如今終於慢慢回來了。
後彌上前扶起卞翎玉,歎息道:“原諒我們這些老東西乘人之危,殿下,自此世間再無人能傷您。您這一生都苦,若今後你們有緣,總會再遇。”
後彌心道,她若還真能醒來,也不是兮窈那種一心害您、奪您神力的壞女人,屆時後彌再攜大祭司們,再親自向她賠罪。
可世間緣分,哪裡說得準呢,後彌覺得,神君這一年為了哺育她,都快入魔了,那姑娘依然沒動靜,興許再也醒不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