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歸還
卞清璿半闔著眼,等著那股疼痛過去。
雙鉤鎖琵琶骨,等於封住一個人的修為,破壞根骨,很多年都難以恢復。
但她不太在意,這具身體十一年前就死了。
許是地牢太安靜,卞清璿百無聊賴,難得回憶人間的這十一年。從前隻覺千年光陰皆在彈指,如今的十一年,她卻發現自己記得很清晰。
從屍骸中被師蘿衣刨出來,抱在懷裡的那一刻,到如今,記憶竟都十分鮮明。
當初追隨卞翎玉下界誅殺墮魔的神族,共一百二十四人,卞清璿本不在其中。
她偷學了禁術,神魂離體,跟隨諸神下界,試圖在卞翎玉還不知事的時候,與他共患難混個神後當。沒想到那一戰如此慘烈,最後只剩她和卞翎玉還有一口氣。
她修為折損大半,卞翎玉也奄奄一息,還跑了不化蟾和朱厭。
兩人離開妄渡海時,卞翎玉失了神珠,她只有神魂,無法在下界逗留太久,在河邊,卞清璿看到兩具剛死的軀體。
一個年輕的男子,落魄書生模樣,另一個便是她現在的身體,一位姓卞的小姐。
她沒有猶豫,選了那具女子的肉身。
後來卞清璿帶著卞翎玉一起回了卞家,才知道這卞小姐自小愛慕書生表哥,可惜表哥家道中落,在表哥落榜後,卞小姐被迫嫁給一個惡霸。
在新婚前一日,卞小姐和表哥被追到末路,共同投河了。
卞清璿睜開眼睛,成了新的卞小姐。
她當時法力還很強,施了幻術,讓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是卞小姐,還為卞翎玉杜撰了一個身份。卞清璿嚇瘋了惡霸,二娘和爹爹戰戰兢兢服侍她,卞家成了她的一言堂。
卞翎玉從罡風中把師蘿衣抱出來,在床上躺了七年,才勉強長好破碎的骨頭。
第七年,仙門大開那日,卞清璿笑道:“哥哥,我帶你去找她可好?”
她本就是神族,天機閣長老親自為她批命,師兄弟們對她百般逢迎。
那時候的卞翎玉懂得不多,被她變相幽禁在小院,慢慢熬鷹。
這一切說來,其實還算順利。
她離想要的東西,僅僅一步之遙。其中最大的變故,就是師蘿衣。
妄渡海中,卞翎玉在愛上自己前,先一步愛上師蘿衣。
不夜山上,卞清璿一步步,親自逼師蘿衣入魔,師蘿衣卻在最後,找回了本心。
如今琵琶骨疼得她臉色發白,也是拜那少女所賜。
夙離懷疑是她放走了他們。
卞清璿垂眸看著髒汙的地面,冷冷勾了勾唇:“你生來……就是和我作對的吧?”
然而沒人能回答她的低語。
地牢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卞清璿抬起眼皮,以為昇陽宗那個沒用的廢物公子又回來了,沒想到入眼是一席青衣雲紋,來人背著長劍,沉默地看著她。
卞清璿挑眉:“師兄?別來無恙。”
衛長淵抽出輕鴻劍,朝卞清璿揮去,卞清璿打量著他,面對輕鴻劍的劍氣,她眼皮子都沒抖一下。
片刻後,鎖住卞清璿的玄鐵鏈斷裂,陣法符紙破碎。
卞清璿自己把琵琶骨中的銀鉤拔出來,悶痛被她壓回喉嚨中,她等著衛長淵開口。
“夙離和我師尊,號令諸修士,不日前往妄渡海。”衛長淵說,“夙離來自神域,許多人已經猜到。他稱卞翎玉是十一年前,從他手中逃走的墮魔,而蘿衣與墮魔為伍。”
卞清璿抬眸看他,沒說話。哦?那你信嗎?
衛長淵沉默了許久:“我師妹不會與墮魔為伍,我知道你有辦法找到她。”
卞清璿冷笑:“你私自放了我,難不成想要我救她?我有多討厭她,你看不出來?”
衛長淵搖頭,說:“你也是神族,你背叛了夙離。”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沉靜。不管卞清璿是因為什麽,為了卞翎玉,還是她自己的利益,夙離要他們死,而卞清璿與夙離立場不同。
卞清璿沒吭聲,她看了他一眼。
四年前,這個師兄還是個死板的少年,眼盲心瞎。而如今整個修真界被夙離攪和成一團亂麻,人人都嚷著誅魔,他卻是唯一看透之人。
兩人陸續走出地牢,如今的蘅蕪宗空蕩蕩的。
外面儼然已經變天,夙離那麽大的排場,惹得昇陽宗的宗主給他讓位,少主為他跑腿。其他宗的宗主但凡不是個傻子,都能猜到夙離的身份。
夙離說卞翎玉是墮魔,又有蘅蕪宗主作證,整個修真界,沒人不信。
墮魔二字,不異於整個修真界的噩夢。
十一年前,多少修士因此死在妄渡海,今日,修士們就多怕墮魔現世。
就像夙離了解她一樣,卞清璿也很了解夙離。
夙離生來天殘,根骨奇差。
神後為此幾欲發瘋,來填補幼子天生的缺陷。她不惜帶走長子,將神族少主囚禁在天行澗,奪取長子力量,哺育幼子。
夙離在母親的溺愛中長大,他敏[gǎn]暴虐,謹慎自私,他神魂下界,奪了昇陽宗一個弟子的軀體。
下界無人能傷他,除了妄渡海能誅神族的罡風。
如今夙離鐵了心要殺卞翎玉,他天資不夠,神珠只能彌補神力,卻無法彌補資質,他怕自己的神魂隕在妄渡海,便讓修士們去探路。
這世間總有熱忱之人,前赴後繼誅魔,即便他們弱小如斯。
如果夙離不曾下界,這幾日,本該是五十年一次的宗門大比。那些年輕的弟子,會在此處熱熱鬧鬧切磋,好好修習。
如今大部分被夙離和宗主煽動去了妄渡海。
卞清璿伸手放在自己身上的血洞處,神情意味不明。
天道製衡下,夙離膽敢利用修士們去試探罡風,不亞於一筆筆罪孽。
卞清璿垂眸:“還真是被母親偏愛的孩子啊……”
有人愛,才如此愚蠢惡毒,不計後果。
有衛長淵在,他們離開蘅蕪宗很容易。如今的蘅蕪宗像個空殼,卞清璿傷得很重,到底是凡軀,人間十一年已經將她的修為揮霍得差不多,夙離手中還有神珠,她暫時打不過他。
她走了沒多遠,一口血就湧上喉間。
衛長淵扶住她,蹙著眉,給她喂了幾枚丹藥。
她咽了下去:“你就這麽確定,我能找到他們?”
衛長淵說:“凝氣。”
卞清璿嗤笑了一聲:“就算我找到了他們,我若不救她呢,你當如何?”
眼前青衫男子沉默良久:“我沒想過你救她,我在師妹最需要我的時候,缺席了四年,你若不救,我來救。”
他說完,放開了卞清璿,兀自往前走。哪怕再也回不到從前,可蘿衣仍舊是他護著長大的人,他不可能看著他們將她當成邪魔誅殺,什麽都不做。
卞清璿在他身後,看著衛長淵一身青衫被風吹得飛舞。
衛長淵背著劍,歷經幾年風風雨雨,他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衛長淵當年是什麽樣子呢?
說起來,像是很久遠的事了。
仙門大開那天,師兄們要幫著試煉,青山陣法中,有弟子不小心撞到了衛長淵,衛長淵扶著師弟,他一臉古板冷肅,懷裡卻驟然掉出幾枚糖炒栗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時候卞清璿遠遠看著,嘲弄般地看了眼地上的幾枚板栗。而今,時過境遷,卞清璿遙望前面的青衣劍修,第一次覺得,如果不曾在妄渡海遇見師蘿衣,也許衛長淵和師蘿衣真能走到最後。
可命運一步錯,步步錯。
衛長淵若當年如此刻,再堅定些,再相信師蘿衣更多,或許境況完全不同。
她低眸看著自己染血的手,冷冷扯了扯唇——
畢竟,你們不能指望一個卑鄙的野種,生出愧疚憐憫之心啊。
她做過的事從來不會後悔,哪怕片刻。
師蘿衣醒來時,天邊的太陽初升,荒蕪之地,陽光都泛著冷。
昨日下定決心還神珠,師蘿衣就沒想過自己還能醒來,而現在,她發現自己在麒麟的背上。
他們躲著罡風,卞翎玉帶她往回走。
她一開始以為沒成功,可緩了半晌,發現丹田空空蕩蕩,再沒法凝聚修為,她就明白,神珠還回去了。
身體變得很沉重,甚至感到困倦。她伸手去摸卞翎玉的臉,他頓了頓,親昵過後,這次沒再躲她,微微偏了偏頭,讓師蘿衣得以觸摸到他帶著溫度的鱗片。
她輕聲問他:“我們去哪裡?”
卞翎玉沒有回答。
他尚且還是未開化的狀態,師蘿衣稍微一想就明白了,為了讓自己能納化神珠,神珠被卞翎玉封印過,而今回到了他的體內,封印卻還沒完全解開。
不過也是時間問題,要不了幾日,封印破碎,他就會好起來了。
師蘿衣現在,全靠神珠多年溫養,最後的神力還在支撐她的身體,讓她不至於立刻沒了命魂死去。
不一會兒,師蘿衣發現卞翎玉帶著她回到了小屋附近。
她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卞翎玉此舉何意。昨夜她意識迷離的時候,卞翎玉帶著她躲了好幾次罡風。
也是藝高人膽大,師蘿衣簡直心驚肉跳,卞翎玉也感覺到了不方便。哪怕他的骨子裡對罡風的到來,有著本能的警覺,可總是不方便麽。
而且他知道,自己能躲,他搶來的“小雌性”感知不到。
最安全的地方只在小屋附近,卞翎玉為了她的安全,決定過來搶地盤。
眼見他放下自己,就要對付蒼吾,她連忙摟住他的脖子:“不可以。”
他回眸看她,冷冰冰的銀瞳映出她的模樣。
師蘿衣重複了一遍,輕輕帶著笑:“別鬧了,別傷你‘表弟’啊。”
卞翎玉到底還是被師蘿衣安撫下來,他焦躁地邁著步子。
雄性都有自己的領地,在卞翎玉潛意識中,此處最安全。可師蘿衣顯然不讓他和蒼吾動手,他又不可能和蒼吾共同待在這裡。
他想了想,叼起師蘿衣,想要再次離開。
師蘿衣說:“你等等。”
她從卞翎玉背上滑下去,衝蒼吾招了招手,她怕是堅持不了幾日了,先和蒼吾交代一些事。
蒼吾磨磨蹭蹭走過來:“神珠還回去了?”
師蘿衣點點頭:“謝謝你這一路的幫助,希望你能找到想找的人。”
蒼吾心情很複雜,昨晚他一宿沒睡。出於自私,他是希望卞翎玉好起來的,希望他能回到神域。可是和師蘿衣相處這麽久,他知道她是一個好姑娘。
沒了神珠,她就活不成了。
蒼吾也不想她死。
他糾結了一晚,心裡沉甸甸的,總覺得自己對不住師蘿衣。如今他也不知該說什麽,垂下頭:“你們留下吧,這裡安全,我離開……”
師蘿衣搖頭,安慰他道:“別那麽悲觀嘛,我還沒死呢,我想去一趟妄渡海深處。”
蒼吾愣了愣:“道君沉眠的地方?”
師蘿衣頷首。
她從來沒想過認命,而且身邊還有一個更不希望她認命的卞翎玉。
卞翎玉付出一切,讓她能重來一回,但凡有一點兒希望,她都要去嘗試。
父親沉眠的地方,曾被卞翎玉布下凝聚神魂的法陣。她如果意識消散,進入法陣中,說不定也還能存有一絲生機。
蒼吾想了想,立刻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做,這一去,師蘿衣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卞翎玉。
他看一眼卞翎玉,如果卞翎玉恢復過來,卻眼睜睜看著師蘿衣消散,恐怕受不了。
果然,師蘿衣道:“他醒來,若情緒不好,你告訴他,不夜山下,父親還為我點著魂燈,那一縷殘魂若在,我就沒有消散。你讓他好好活著,回去神域,好好做神主,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來,然後救我。”
她說這句話時,神情很溫柔,蒼吾卻驟然紅了眼眶。
她進入妄渡海深處,也是給卞翎玉留一線希望。縱然所有人都知道,這縷希望如此渺茫。
蒼吾拿出一個白色果子,遞給師蘿衣:“這個,你喂給他吃吧。”
“這是什麽?”
“主人飛升後,我尋遍秘境,找到的無憂果。讓人保留著記憶,卻不會心痛。”蒼吾說,“每個有三年的效用,被我吃得只剩一個了。”
他總共才找到五個,想那個人想到快發瘋的時候,就會吃一個。
最難熬的那段時日,也是靠這些果子才渡過。
最後一個他一直沒舍得吃,如今給了師蘿衣。師蘿衣接過來,沒有推辭。
平心而論,如今的她,也受不了眼睜睜看著卞翎玉死去。有了這個,哪怕卞翎玉快要瘋掉,也能安穩三年。萬一她醒不過來,說不定三年後,卞翎玉再想起自己,就沒那麽傷心了。
他們說話時,卞翎玉一直在一旁等著。師蘿衣重新爬上卞翎玉的背,示意他往妄渡海深處走。
這是她當年走過的路,爹爹所在之地,她一直都記著。
她衝蒼吾揮了揮手,再沒回頭。
朝陽下,許是知道她更喜歡自己的人形,卞翎玉走了沒多遠,變成了身形修長的男子。
師蘿衣驚訝道:“你能幻化啦?”
卞翎玉背著她,往她指的地方走。
師蘿衣一開始以為卞翎玉快要恢復意識,還有些心慌,怕他知道神珠回歸受不了。沒想到夜晚來臨,罡風相對安靜時,卞翎玉找了個暫且安全的地方,沒再走了,將臉埋在她懷裡。
好嘛,妖獸的第二個本能,飽暖思淫欲。
師蘿衣看著漫天的星星,感覺到他的求歡:“……也不知你日後想起這幾日溫情,能否好受點。”
他自然不明白,頓住動作,以為她沒心情,遲疑著退開。
師蘿衣伸手抱住他,輕輕在他耳邊道:“來。”
今朝有酒今朝醉,但願有朝一日你回到神域,想起這些,都是快樂的。
十一年墜落人間,諸多傷痛,仍舊美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