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山頂呼嘯的風穿心而過, 利刃般重重剖開時舒胸口,一瞬間,五髒俱焚、鮮血淋漓。
他腳踩在山頂, 身體卻不停向下墜落。
這種失重感維持了好久。
有那麽幾秒, 時舒甚至分不清現實。他低垂著頭,仿佛置身冰窖, 刺骨的寒氣讓他站都站不住。
這場事故來得太突然。
他親眼看著它發生。
劇烈的撞擊在耳邊一遍一遍回響。
玻璃的碎裂、座椅的扭曲、車體的急劇摩攃腦子空白的一刹, 時舒手抖得不成樣子,但他是第一時間知曉這件事的,所以,他需要盡快——
維持著前一刻的姿勢,時舒退出聊天界面,找到時其峰的手機號, 撥出。
排隊買票的時候時舒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他孤零零一個人,怕得要死。
二十分鍾前,時其峰給他發來醫院地址,沒有電話。
時其峰的本事雖稱不上手眼通天,但一個跨國總裁,找個人綽綽有余。
他很快回道:“安心待著,你爸有辦法。”未等時舒再說什麽,時其峰就掛了電話。
“你說什麽?!”
時舒捂住眼,啞聲:“梁徑出車禍了。我得趕回去。”
怎麽可能。
“梁徑出車禍了。我和他視頻,他那邊就出車禍了.爸,你能不能幫——”
——梁徑。
時舒點了好久的頭,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他失魂落魄上了車。三個多小時的等待裡,他捂著臉沒有抬起過頭,指縫裡濕得一塌糊塗。
“爸”時舒張了張嘴,胸口陡然一記悶痛,他哽聲悲泣:“梁徑出車禍了——”
就是時間問題。晚一秒都可能發生無法挽回的後果。
饒是再沒反應過來,時其峰也知道發生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故。
他飛奔下車。
一旁操作無人機的萊維扭頭找時舒,臉上的笑容在看到蹲著的時舒時一下消失。
時舒聽見自己的聲音,但不是很清楚——他感覺軀殼離自己很遠很遠, 四面刮來的風將他劈碎, 他的聲音也支離破碎。
時其峰不是很意外他打來電話。
淚水很快順著他的面頰淌下。
時其峰無比震驚,他擺手揮開上前匯報工作的下屬,緊皺眉頭。畢竟人命關天。
四十分鍾左右的車程,仿佛一趟鬼門關,下車的時候,時舒差點站不起來。
“爸”
徒步下山需要一個多小時,可這唯一一班火車卻是做遊覽用的,車速算不上快。
某一刻,他開始恨自己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發生了什麽?”萊維臉色凝重,“你看起來非常不對勁”
一開始話說得還算平穩,但之後,他感覺呼吸再次被堵住,最後幾個字說得氣都喘不上。
下了山,還要坐一班火車才能到達D市。最快也要三個半小時。今天一早,他們就坐了近四個多小時。不然也不會安排兩天一夜的行程。
他太無助了。
也許是老天憐憫, 這次等待的嘟聲響了三秒就接通了。
他立在人群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八歲那年得知父母離婚,覆水難收。只是此刻,他從未想過他的世界會再次崩塌。
怎麽會是梁徑。
時舒死死握著手機。他好像能感受梁徑身上流出的鮮血,鮮血帶出所有體溫,身體一點點變得冰涼。
萊維大驚失色,一把將他拽起,很著急地說:“那你趕緊去!這裡只有一班火車上下山,我帶你去。”
氧氣好像連同驟然終止的視頻被一起隔斷了。等待的間隙裡, 時舒發現自己呼吸不上來, 他面色煞白,喘熄著想要喘出一口氣, 可越想這麽做, 呼吸就越來越困難, 最後,他慢慢蹲下,閉上眼痛苦嗚咽。
他把遙控手柄交給女朋友瑞婭,走過去彎腰拍了拍時舒肩膀,下秒就被時舒慘白的臉色嚇得也蹲了下來。
“——時舒?”
也許是哭得實在傷心,輪到時舒買票,售票的小姐姐也跟著紅了眼眶,沒具體問什麽,只是一個勁安慰他一切都會沒事的。
後來,他又開始止不住地想一些讓他渾身顫唞發冷的事。如果、或者萬一,梁徑有事怎麽辦.這個念頭像劇毒的蛇信,時不時探出來咬他一口。火車到站的時候,時舒恍惚得差點錯過。
這一周父子倆總在吵架, 他以為時舒這會又要和他吵, 語氣很不好:“幹什麽?老子說得還不夠清楚?你和梁徑在一起能有什麽好結果?他會嫁你還是你能——”
身旁全是遊客,時舒坐在最後排,望著車窗外人間仙境一樣的景色。手機一直被他握在手裡亮著界面,只要時其峰電話進來他第一時間就能接起。
時舒不知道為什麽時其峰沒有電話說明情況,也許時間緊促,也許他發現自己不能繼續想,往下任何一個念頭都能將他徹底擊碎。
時其峰已經安排人在車站接他。
去往醫院的最後一程,時舒的情緒逐漸變得麻木。
他扭頭盯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熟悉景色,動作近乎機械,如果不是司機提醒他馬上就要到了,時舒都不會轉過頭。
時其峰的秘書小項已經在醫院門口等他,見他下車,跑過來,張嘴就要說什麽,但看清時舒臉色,猛地止住了沒立刻說。
時舒低頭用力擦了擦眼睛,跟著小項往裡走。
這家醫院是時其峰特意安排的,他們一路進來無比順暢。
靠近手術室,血腥氣和消毒水的味道一下濃鬱。
小項說:“梁總情況不太好,頭部受傷,還在搶救,後續還挺危險.梁徑在手術,肋骨和手臂的骨折比較嚴重,不過好在都可以養回來,他坐後排,沒受什麽重傷.”
時舒卻沒有繼續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然後慢慢靠牆坐了下來。
小項見他這樣,也跟著坐下來,想了想說:“搶救都算及時。我們人到的時候正好那邊在報警。特別及時。醫生說梁總的情況,我們再去晚十分鍾,顱腦溢血,人肯定救不回來了。現在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聽到最後一句,時舒才點點頭,沒吭聲。
小項拿出手機看了眼,回了時其峰的信息,又說:“時總知道你難過,讓我安排一間房間給你休息,要不要過去?”
時舒搖了搖頭。
“梁家那邊也通知了。兩個小時前梁基帶著人來看過。他們想轉院,只是那會梁總情況十分凶險,就沒轉。這會估計在通知梁老爺子,要不就是梁總妻子。”
原本死氣沉沉垂著頭呼吸的時舒猛地抬頭:“阿姨也通知了?”
小項:“不清楚,應該通知了.我們救了人過來,後面都是他們梁家人在處理。”
一陣尖銳的疼痛猝然刺入胸口,時舒坐在椅子上卻彎下了腰,哽聲:“阿姨會受不了的她怎麽受得了.”
晚上七點多,梁徑手術結束,但還需要觀察兩個小時,時舒隔著玻璃看了好久。那會,梁坤還在生死線上掙扎,搶救一直沒停下。
時其峰是晚上九點到的,風塵仆仆的,看到自己兒子坐在門外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心疼得不行。
小項上前為難道:“一頓沒吃。說吃不下。”
時其峰吩咐他去酒店打包一些開胃好消化的,然後走過去在時舒身旁坐下,伸手把不知道坐了多久呆呆傻傻的時舒抱進懷裡。
“你媽也知道了。明天就到。我們先回家。待會這裡給他們梁家人處理.”
事故已經交由警察,時其峰目前掌握的情況,說是意外。但他總覺得這件事不會這麽簡單。
一個如此樹大根深的家族企業,明裡暗裡不知道多少見不得人的事。等梁老爺子這個大家長到了,不用想,勢必會有一番腥風血雨,說不定還會殺雞儆猴。難怪一開始梁基和他說要換醫院,這裡人多眼雜,一家人鬧起來,不好看是肯定的.
時其峰思忖片刻,當機立斷:“說不定要有官司。小寶你在這肯定要嚇到。跟爸回去。”
時舒不說話。
從到達醫院那刻起,他的語言功能似乎逐漸退化了。一些回復只能用搖頭或者點頭來應。
過了會,他搖了搖頭。
時其峰皺眉瞧他,卻沒采取強製行動。
陪他坐了一會,小項送來餐點。
時其峰領他去房間吃飯,可時舒吃了兩口就吐了。時其峰嚇了一跳,不過他了解他兒子情緒上頭胃總是反應最直接的,歎了口氣,摸摸時舒有氣無力的腦袋,說:“爸爸陪你在這裡,不會有事的。”
凌晨三點,梁家大家長到達醫院。那會,梁坤已經被轉進ICU看護,情況時好時壞。
時其峰沒讓時舒出去。那會時舒已經疲憊得發暈,他蜷縮在床上,扭頭望著門外。過了會,想起什麽,還是下床出去了。
梁家在英國的親戚來了大半。
時舒看到吳爺居然也來了。
吳爺站最邊上,默然不語,神色卻有些焦灼。
過了會,圍攏著低聲交談的人群漸漸散開,時舒看到兩年多沒見的梁老爺子,卻沒看見丁雪。
老人家還是一襲長衫,相較兩年多前,鬢角的斑白多了些許。整個人清減不少。兒孫驟遭意外,梁老爺子杵著拐杖立在中央,神情卻凜然不可冒犯。他像宗祠裡高高供奉的老祖宗,不怒自威,凌厲肅穆。
老爺子精深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所有人都沉默下來。仿佛一陣冷峭寒風,讓人不由自主噤聲。
時其峰遠遠看著,不得不佩服,梁家能有如今的版圖,這位祖宗著實鎮得住。
只是眼下兒子生死未卜,孫子還未成氣候,老爺子剩下的時間,估計要熬到油盡燈枯了。
真是作孽!時其峰暗歎。
想到什麽,他又去看跟著出來不聽話的兒子。
一張小臉白成鬼了,還這裡望望,那裡瞅瞅——時其峰知道時舒在擔心丁雪來沒來。他也是奇了怪了,就這麽喜歡梁徑?!喜歡到不吃飯不睡覺都要跑出來關心關心人家媽的情況。
不過時其峰知道丁雪對時舒一直很不錯,也沒再嘀咕下去。
就在時家一大一小、一個嘀嘀咕咕一個望望瞅瞅的當口,突然傳來“啪”的一聲掌摑!
時其峰和時舒嚇得兩跳,唰地扭頭朝聲音方向望去。
梁培被梁老爺子一巴掌扇得嘴角冒血。
梁老爺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往前一步,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扇得梁壙身子都偏了偏。
但是無人說話,甚至一絲抽氣的聲音也聽不到。這邊寂靜得隻聞梁老爺子的走動聲。
“滾!”下秒,梁老爺子厲聲低喝。
這一路飛過來,梁老爺子早就把這一天發生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估計就連梁坤飯桌上吃了哪幾道菜,心裡都有了數。
時舒看著那兩個梁家長輩恐懼得頭也不敢抬,往後退的腳步都有些錯亂。他認識梁徑的堂叔梁基,兩年多前也幫自己提供了專業建議。這會,梁基就站在梁培邊上,整個人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明明梁老爺子什麽都沒對他做。
忽然,梁老爺子目光一轉,看向時家父子。
完全是條件反射,時其峰對上那雙渾濁但狠辣的眼神,腰背都直了直。
梁老爺子朝他走來。
畢竟是總裁,還是跨國的,身上有幾分氣場,時其峰扯起嘴角朝老人家笑了下,剛想說句客套話,就見老人家面容誠懇地彎了彎身,語速緩慢低沉:“多謝了。這是救命之恩。梁某銘記於心。”
時其峰沒怎麽跟老人家打過交道,他自己的老子去世得早,不過他對他老子也蠻老大不小的.
時其峰趕緊上前握住梁老爺子手臂,笑著說:“哎!不算什麽。老鄰居又是老熟人.我家小寶逢年暑假蹭吃蹭喝不少老爺子不用放心上。”
他這邊說著,心底止不住嘖聲,心想,這要真算救命之恩,要不就把你孫子給我兒子吧!我兒子高興就成。當然,時其峰只是這麽想想,他知道梁徑對梁家意味著什麽。
時舒低著頭站他爸身旁。
梁老爺子知道他和梁徑的關系,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面對梁老爺子。
忽然,頭頂被人很輕地摸了摸。
時舒抬頭。
梁老爺子面容和藹:“嚇到了吧?”
不知怎麽,積壓了一整天的恐懼,此刻混合成一種類似委屈的情緒,通通湧上眼睛。
時舒一下哭了出來。
梁老爺子伸手抱住他,蒼老的面容一時間也難抑悲傷。
時其峰瞧著,心都跟著疼了。他的兒子從小就這樣,笑起來惹人疼,哭起來更惹人疼。
天快亮的時候,梁徑才被轉入病房。
時舒眯了一會,得到消息就跑去看他。
梁徑還睡著,麻醉的效果估計還沒消去。時舒湊近去瞧他的臉。視線從他的額頭一點點往下。眉骨、鼻梁、嘴唇和下頜,他身上有很重的麻醉氣息,還有一點點的血腥氣。時舒很近地湊著他,近乎貪婪地看著他身上每一寸。
梁徑右臂被打了石膏,胸腹部嚴嚴實實全副護具。只有左手還能自由活動。
時舒趴在床邊,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左手手掌,低頭去親他的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又親了好幾下梁徑掌心,然後,把自己的臉頰貼了上去。
後來不知怎麽就睡了過去。
但時舒感覺也沒睡多久。
好像腦子疲憊到極致,放空了一個多小時,他很快就清醒了——是外界因素讓他醒來的。
貼著梁徑掌心的臉頰不斷被人用拇指輕輕撓著。
時舒沒抬頭,他知道梁徑醒了,他彎起嘴角,沒幾秒,再次沉睡。
這一次,他被梁徑捧在手心,睡了好久好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