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丘壽王未及細想便脫口而出:“你也是趕著回家看書?”
……也?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吾丘壽王撲然哈哈大笑,白日裡的一些劍拔弩張立時冰消雪融了。石慶也跟著笑了。
馭者疑惑地看著這兩個之前還針鋒相對的人,聽著他們相約著互相借書看,渾然摸不著頭腦。
剛才有發生什麽他沒看到的事嗎?怎麽突然一笑抿恩仇了?
*
劉徹面前放著一樣工具,名為刨子,匠人為了雕版印刷術辛苦研究出來的,平木非常方便。
在刨子被發明出來前,漢國裡的平木器只有“鐁”,然而用鐁來刮削,只能刮削軟木,對硬木操作時會跳刀,使得雕版表面很不平整,無法印字。
雕版印刷不是多麽需要技巧的東西,給士族那邊一段時間,他們就能窺出來奧妙,但是,沒有刨子這個工具,他們想要複刻,只能靠匠人工藝,用刀子一點點削,很難量產。
劉徹盯著刨子看,臉上沒什麽表情,手指撚著上邊丁點木屑,慢慢揉搓。
但是,有這東西在,木匠做活就能大幅度提高效率了。家具快不快無所謂,農具裡可是有不少木製部分。
是要文運還是要民生?
哪個比較迫在眉睫?
“來人。”
郎吏上前,恭謹行禮。
劉徹張開手指,木屑在指尖如沙落下。
“將此物送去給左右內史,先在長安推行。”
自古以來,送上門的東西都很難得到重視,隻說推行全國,恐怕到時候用這物件的人屈指可數。還不如先在眼皮子底下強製推行,過段時間,長安以外的木匠發現長安人做木工變得更快了,自然會迫不及待來接觸這件新事物。
郎吏垂首:“唯。”
劉徹往榻上一靠,舒懶著身軀,有奴婢上前為他解下發冠——經過一年,他的斷發已經又長成可以束發長度。
劉徹隨手松了松領子,白得分明的裡衣下面是同樣白得分明的皮膚,半長的發披下來,攪進領口,貼在頸上。
分明也沒做什麽,他往那裡一躺,就莫名透露著一股宮室美服,酒池肉林的……昏君感覺。
奴婢將發冠捧走,又有另外一人過來為他揉按太陽穴。
大漢天子閉上雙目,享受著按摩,回憶起這段時間的事情,一時間竟有些自得。
治國有什麽難的呢,超越歷史上的自己有什麽難的呢,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能難得住他!等他百年之後,就能將偌大一個強盛國家交給據兒了。
想到太子,劉徹就想起了自己的指望,便用充滿期待的口吻吩咐其他郎吏:“將太子太傅請來。”
在汲黯到來之前,他克服了懶癌,艱難地從榻上爬起來,重新理衣著冠。汲黯這個嚴於律己也嚴於律人,脾氣還死倔,他要是衣衫不整見他,汲黯絕對能做出扭頭就走的事。
時間緊迫,好在他頭髮不算太長,梳起來很快。汲黯還沒踏進宮門,劉徹就已正襟危坐,等到人一來,未及對方行禮,便開口:“太子最近學業如何?”
“臣參見陛下。”汲黯不急不慢把禮行完,才匯報劉據近來的學習情況。得知太子勤奮好學,讀書多矣,騎射方面也沒有落下,劉徹心裡不可謂不滿意。
他又問:“太子讀了什麽書?”
汲黯便一個個書名念過去,都是中規中矩的經學,間或有幾本雜學,劉徹也不在乎,他又不是非要兒子只會念正經書,只要不看谷梁——
“太子可有看谷梁學說?”
“有。”
“?”
劉徹瞧了瞧汲黯一臉平靜的樣子,疑心自己是不會聽錯了,其實汲黯說的是“沒有”?
“你說太子看了谷梁?”
汲黯點了點頭。
“你可知道朕排斥谷梁?”
汲黯再次點了點頭。
劉徹面頰抽搐,話到舌尖變了又變,最後出口的是強忍怒火的質問:“為何不製止?你也想要學谷梁,貴禮賤兵,用貴治賤?”
他為什麽在汲黯請辭了之後,又堅持把人請回來當太子太傅,不就是看重他耿直敢言,不避事的性格嗎!
汲黯認真地回答:“太子看《谷梁》,不違法,不傷民,臣為何要製止?”
劉徹陰陽怪氣:“朕倒是忘了,你修黃老。”
無為而治,順其自然,抓大放小,只要對方行為不違法就不管的黃老之學。
汲黯:“陛下年輕時亦是學黃老。”
“?”劉徹覺得汲黯在陰陽怪氣回來,“你是在暗指朕不聽教導?”
汲黯:“陛下一向自有主張,兒肖父。”
是哦,都肖到私底下看另一派的學說了。
劉徹面無表情:“那你教了他什麽?”
汲黯認認真真說:“黃老之學。”
*
汲黯回家時,就見到太子關切的眼神。
“阿父可有責難太傅?”劉據愧疚地說:“我應當和太傅一同入宮的。”
汲黯搖頭,隻開口問太子學業相關,待太子一一回答後,自然地說:“殿下不若和我說說谷梁?”
空氣一時間格外靜寂。
劉據瞪大眼睛望著汲黯,“說谷梁?太傅你想聽谷梁?”
汲黯點頭,扯出一抹笑:“它能讓殿下那麽喜歡,想來也有其特殊之處,臣想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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