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夜享用的女奴站在那群帶刀衛卒旁邊,黑眸和昨晚一樣明亮,像是摻了明月珠的碎屑。
她側頭,目光落到他身上,忽地露出一個和承歡時一模一樣的笑容,“諸公,這人是他們的領頭人。”
寒意從魏豹骨髓裡滲出,將他死死定在原地。
——是他從來都看不起的奴妾,現在定了他的生死。
*
鹹陽喋血,死的全是在野的六國貴族子弟,魏豹的頭顱骨碌碌滾在地上,死不瞑目。學宮中的六國貴族後代一個個牙齒緊合,嚇得瑟瑟發抖,連滾帶爬侍在扶蘇左右,“長公子!還有沒有去陰的豕嗎!我們動手,這就動手!”
始皇帝他真的會殺了他們的!他不會一直放縱他們!識相一點,不就是養豕嗎?他們養!
張良聽到那些人被捕後,當眾斬首的消息,怔怔望著自己面前寫滿字的竹簡,日光碎成鑽灑落在上面,亦點亮了他眉間的疲憊。然而僅是怔然一瞬,張良筆尖再次動了起來。
那個竹簡被送去了他的儒者老師那邊,預備要出現在新一期的縣報上。
儒者打開了竹簡,覽看文章。
並不是什麽字字珠璣的絕世文章,一如既往的大白話,卻字字切中要害。
這裡面沒有譴責,也沒有痛恨,冰冷的文字一點點列舉出神女帶來的好處,再冷酷地反問:“易地而處,若你們被人不識好心,會不會想將贈予的東西收回?”
儒者一聲不吭地看完,皺眉看著自己這個弟子,“我還以為你會從‘仁’‘義’‘知恩圖報’方面來將那些黔首罵醒……”
然而,通篇都是利益,都是得失的計較,冷冰冰的字眼裡,沒有一絲人情。
“老師,這是良最近懂的一個道理。”面對老師失望的目光,張良平靜地開口:“不要對餓肚子的人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不要對家徒四壁的人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不要隻禮賢下士,卻吝於封賞;不要痛斥某些人沒有德行,在此之前,先看一看,他是不是快餓死了。”
“這世上聖人終究是少數,人們看的是切切實實自身的利益。”
你如果說神女離開了,罵他們不懂感恩,會有十之一二的人被罵醒,掩面而去。
你如果說神女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讓糧食大豐收,所以之後才沒辦法在災難時救人,會有十之三四的人羞愧,感激涕零。
可是,你如果說神女走了,以後土地會再變回畝產一到二石的低產量,祂帶走一胎十寶的母牛,朝廷就沒辦法給各家各戶分牛,雷霆的種子自然也要回去天上,以後開山鑿石就得繼續靠他們雙手去挖……十之八|九的人會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想法,痛斥先前責怪神女的人。
張良的話是對的。
在這篇文章發出去後,儒者特意觀察了人民的反應,不得不悲痛的承認,利益才能挑動更多的人。
那些指責神女的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家牆上和門上被潑了黃泥巴,蹲了好幾個晚上都抓不到,問鄰居,鄰居卻一反常態,冷淡地沒有搭理他們。
除了會有人潑泥巴,還有人經常用石頭砸他們家的窗,小石子打在荷葉/木柴/獸皮之上,一聲聲悶響,沒有財產損失,但是煩人。
漸漸的,發展到路上被人偷偷套了麻袋打一頓,走在路上當頭一桶畜生血潑過來,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偏偏去報官,官府一開始還義憤填膺,稍微查了一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下次再去問時,對面就微笑地說,可能是意外。
去他的意外!這出事的次數,意哪門子的外!
直到朝廷頒發了最新的一條律令,他們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朝廷——或者說他們陛下,從沒想過輕輕放過他們,直接表明:指責國師的人,將會被登記在戶籍上,國師所贈予的益處,將會越過他們,永遠不給予。
比如說,某樣能提升至少三倍產量的稻種、麥種。
伍就是當初指責國師,並且大發狂言“祂大可以回天上去”的那個人,聽到這個政策時,他當場傻眼了,“怎、怎麽會這樣!”
再提升三倍產量,那豈不是下田也可以畝產六石?
他的妻子從田地裡回來,滿身的汗和泥,揪著伍的頭髮就打,“怪國師怪國師!陛下都沒怪國師呢,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吃著誰給的糧食就怪國師!”
都是種莊稼的,農婦的力氣可不會小。
“你這瘋婆子你幹什……啊!”
“住——啊!”
“別打了,我——別打——”
一通亂拳後,伍扶著牆,齜牙咧嘴,鼻青臉腫,他妻子仍對他怒目而視:“你說!朝廷不給我們發神種,我們要怎麽辦!”
“我……”伍張了張嘴,又頹然地垂下頭去,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麽辦。”
在涉及到切身利益後,他才意識到某些事情。
——神女下凡,是人家憐憫蒼生,而非祂合該那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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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城中,始皇帝看著今日份的公務,卻心煩氣躁,始終無法靜下心去批閱。
“神女……”
還會回來當大秦的國師嗎?
第95章 神降之日
一輛沒有車夫的馬車, 緩緩走進了縣城,路上行人皆驚異,孩童停止了嬉鬧, 好奇地追在馬車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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