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那一斧既沒有什麽超然的技巧,也沒有什麽不可逾越的宏偉雄奇的力量,它就只是沉香眼下所能夠劈出來的一斧——僅此而已。
然而便是這樣的一斧,分明應該是身經百戰、無論是技巧也好,還是經驗也好,全部都超群卓絕的楊戩,卻居然沒有能夠避開。
或者說,是無法避開。
他被某種氣機所困鎖,注定必須出現在這一斧的必經之路上,就像是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撞上了燭火的小蟲一樣,可悲可歎,但是火光將會吞噬一切,把所有的證據都燃燒殆盡,而絕對不會讓外界能夠有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尋到破綻的可能。
白衣的神將被那一斧所擊中,隨後像是一只在半空中被突兀的折斷了翼翅的大鳥那樣,狠狠的砸了下來。
楊戩“嘭”的一聲被甩出去了很遠很遠,砸在了遠處的山巒上,隨後又掉了下來。因為他的這衝擊力過強的撞擊,以至於整座山巒都開始以他的撞擊點為中心,向著四周“哢嚓”“哢嚓”的衍生出裂縫來。
最後,那山巒終於是不堪重負,在一聲“轟隆”的巨響當中徹底的崩裂倒塌,將楊戩整個人都埋在了下方。
這看起來當真是極大的陣仗與威勢,但是沉香已經今非昔比,徹底的踏入了修道一途的他心底清楚,這盡管看起來聲勢浩大,可對楊戩尚還無法達成真正致命的打擊。
就在這個時候,沉香的身周景象卻是猛的一變。
——又或者是,並不是他身周的景象改變了,而僅僅是他看到了別人看不見、感知到了別人感知不到的某種存在,某一處景象。
但是不僅如此。
他不能夠轉頭,不能去看自己身後站著的究竟是誰。那不是被允許的事情。
不。
這才不是什麽跟隨著長者去行動的孩子,而應該說是被控制了全部行動的傀儡,哪怕是一個最微小的動作,都全部來自於他人的授意,而並非出自其自身的意願。
他們都知道,在那亂石之下便是楊戩。
那是沉香從來都不曾意識到的、不知何時潛藏在他的身體裡面的力量,就這樣一直在血液深處靜靜的流淌著,仿佛不存在一般,而直到今日方才被從沉睡當中喚醒,露出了崢嶸的模樣來。
這樣的念頭在沉香的心頭沉沉浮浮。
沉香聽到他像是說了什麽,但是最後的那一部分話語終究是被湮沒在了狂暴的力量所掀起的颶風之下,再聽不分明了。
他應該對這樣的場景而感到害怕的。
可是沉香卻發現,在面對這一幕的時候,他的內心卻是異常的平靜,情緒上甚至是沒有絲毫的波瀾,仿佛他早就已經習慣和知曉了這樣的場面,明白他終有一日會踏足這裡,這即為他最後應該到達的重點——如此這般。
什麽是他該做的事情?
沉香在自己的心底暗自否決掉了之前冒出來的想法。
在沉香的感知和視野裡,周遭的一切都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金色的巍巍佛國,七色的雲彩在他的身邊繚繞著,耳畔能夠聽到的盡是古樸莊重的梵音。
他被那些力量裹挾著行走,除了思想之外,一舉一動皆已經不再受自己的控制。身後的那個人志得意滿的笑了起來,像是長久的夙願終於要落下成為現實。
沉香覺得自己被身後的人整個的擁住,對方握著他的手,舉起了那一把宣花小斧,對準了前方已經倒塌堆疊的一片亂石。
但是他的身體並不受自己的控制,他能夠察覺到身體內全部的力量都開始朝著手中的斧頭匯聚。
在這之上,還有更多的一些什麽——
沉香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剛剛開始蹣跚學步的孩子,一舉一動都由身後的那個人控制著去進行。
“自此之後……”
有人站在他的身後,緊接著便是一雙手臂從背後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去吧,青蓮。”沉香聽到身後的那個人這樣同自己說,“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這的確是無可匹敵的力量,想來即便是開天辟地、黃河易道的偉力也不過如此。地面上的那些碎石甚至在接觸到斧鋒之前就已經被從其上所溢散出來的那些力量給直接化作了糜粉,碎石散去,露出的便是原本被掩在亂石堆當中的神將。
楊戩如今的樣子比起先前來,真是幾多的狼狽。他的銀白色的鎧甲已經崩裂了,也有血跡滲透了裡衣,從鎧甲的縫隙處緩緩的滴出。三尖兩刃刀因為先前的撞擊被拋飛,落在了幾米遠的位置,但終歸是不在他手邊了。
面對那朝著自己而來的恢弘的、能夠輕而易舉的就將他置於死地的力量,楊戩看起來卻並無多少的畏懼之色。
他是如此的沉著冷靜,甚至猶能笑出聲來。
“這可不是沉香……不是大羅金仙應該有的力量。”他說。
而沉香也在心頭大聲咆哮。
你是誰?你要做什麽?放開我!離開我的身體!
他的確要打敗楊戩,但是沉香並沒有要殺死對方的意願。可沉香如今卻也能夠瞧出來,身後的人分明是要奪取楊戩的性命,出手盡是殺招。
斧上的尖芒已經刺到了楊戩的眼前,沉香看到他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你不要在這種時候放棄抵抗啊!你倒是動起來啊!
我……並不想殺你!我從始至終,都只是想把娘親救出來而已!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睚眥欲裂,像是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去喚醒眼前之人的鬥志,多少動一動,躲開這攻擊也好。
不過很快,沉香便意識到,太年輕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楊戩的雙目的確是閉上了沒有錯——但是他眉心的那一隻原本微闔的天眼卻是猛的睜開來。
沉香以往從來沒有這麽清晰的看過楊戩的那一隻天眼,這一刻才發現,那一隻眼睛當真是奇詭,透露著過於冷漠的、高高在上的神性,簡直像是什麽站在天空之外的高位存在,正毫無感情的俯瞰著這世的眾生。
在這樣一隻眼睛的注視下,沉香發覺他身後的那個人似乎產生了某種意圖退後的情緒。
那只是一瞬間的閃念,但是對於一直都在致力於反抗、一直都想要能夠將自己身體的使用權奪回來因此備為關注的沉香來說,卻已經足夠他抓住這個小小的破綻。
身體的使用權像是在一瞬間被奪回了。
“我才不想做那樣的事情……從我的身體裡面滾出去啊!”
少年人不管不顧的爆發出了這樣的怒吼,並且當真的、從那一雙手臂的“擁抱”當中給掙脫了。
手臂的主人大概並沒有預料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沉香聽到他“咦”了一聲,像是非常不理解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發展一樣。
“青蓮。”對方不輕不重的喊了一聲,沉香卻隻覺得在自己的腦中像是有轟然的一聲炸響,“你在做什麽?聽話。”
他應該去服從對方,按照對方的意思行事。
這樣的念頭在沉香的腦海當中湧起,一發不可收拾;但是另一方面,少年人卻反而是因此被激起了逆反的心理來。
憑什麽?!他要如何行事,應當是他的事情,若是當真要做那等聽話之人的話,他現在就應該在私塾當中學習苦讀,應該如同家裡所安排的那樣去參加科考,而不是在這裡修什麽仙、問什麽道。
“我今日便是不聽話……”沉香道,“又待如何?!”
身後的人聲音終於是沉了下來,如同暴風雨前的那種可怕的寂靜:“青蓮,你可知自己都在做什麽?”
“我……!”
沉香想說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在他開口之前,卻是有可怕的、此先從未接觸過的威壓降臨到他的身上,幾乎要壓垮他的脊骨,讓他就此低頭,為了自己的狂妄與不尊重付出應有的代價。
可是那威壓卻在某一刻被突然的撫平了,身後的人在一瞬間遁遠,而另外一雙手伸了過來,扳住他的肩膀,將他轉了個身。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沉香聽到了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道,“反倒是你。”
“封神大劫之後,聖人再不可插手此世;卻是不知道接引聖人如今這般,又是要作何?!”
而沉香也終於看清了那個站在數步之外的人的面龐。
那可能是一個道人,但是和沉香以往見過的道人們相比,又實在是有太多的不同。他的頭髮稀疏,穿的也有些不倫不類,一張臉上盡是悲苦的面相,仿佛全天下所有的苦難都被他看在了眼中,因此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師父……您怎麽會在這裡?”沉香喃喃的問。
薑乾青用手在沉香的腦袋上拍了拍,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踏前了一步。
而接引道人自然也看到了這突然出現在這裡的哪吒……又或者說,在接引道人的眼中,他看到的並非是雌雄莫辨的少年郎,而是豐神俊朗容姿秀麗的青年。
“孔宣。”接引道人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從他的面上居然有潺潺流下的淚水,像是在為了什麽事情感到了難以表述、難以言喻的悲哀來,“你早已料到此事……這是你特意為了等我而設立的棋局。”
“不。”薑乾青說,“這是你自己布的局,我只是順勢走入其中,略作改動,僅此而已。”
“但是不得不說,為了等到你露出狐狸尾巴來的這一刻,我也實在是等了太久。”
他的手指動了動。
有一把繁雜的長弓一點一點的從空中浮現,落在了他的手中。銀色的月桂木的主體,其上雕刻勾畫著金色的符文,只需看上一眼,便知絕非凡物。
沉香看到他的身後出現了龐大的漆黑陰影,是鳥類的外形,唯有尾翼上兩根長羽,擁有著與眾不同的色彩。
而眼下,薑乾青便從其上摘下了有一根黑色的長羽來,像是握著一支箭一樣,將其搭在了弓上。
他拉開了弓弦,對準接引聖人,旋即面上露出一個笑容來。
“接引聖人。”
“我來送你一程。”
接引聖人已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麽。
“孔宣!你——!”
但是沒有更多的時間留給他了。
薑乾青松開手,弓上的箭已然出弦。那根黑羽遠勝過這世間的一切神兵利器,更何況當薑乾青道破了接引聖人的身份的那一刻起,天道便已然驚覺,開始運轉起來,要將這不和諧的因素排除在外。
五行之道取一化作的武器,雖不至於說地崩山摧,但也足以在世界的外殼上鑽出一個孔洞來。
那像是發生了很久,但也像只是一念之間。不應該出現的聖人被驅逐,佛國崩毀,梵音斷絕。
寶蓮燈從沉香的身上掉落了下來,摔在地上。
“啪嘰”。
這無比珍貴的先天靈寶卻居然如此輕易的就摔了個粉碎。
“啊……?”沉香幾乎沒有能夠反應過來究竟都發生了什麽,一切猶如龍卷風暴一般匆匆而來,又飛快結束,他是支起的戲台,但其余的所有卻又都與他無關。
薑乾青來到他面前,不輕不重的在少年人的腦門上彈了彈。
楊戩跟在他的身後,正皺著眉拍自己身上的灰塵。
“走了,沉香。”薑乾青說。
沉香尚且反應不過來:“什麽?……我們要去哪裡,師父?”
而且……怎麽楊戩也在?
沉香還沒有弄清楚自己應該如何同對方相處。
薑乾青聞言,笑了一聲:“我們去接你的母親。”
“然後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