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歉，您的妻子已無求生意志。我們盡力了，請節哀。”

  “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不好，我們曾經建議她住院，不過被她婉拒了。您是她的妻子，不知道這件事嗎？”

  “回去找找病例吧。家裡或許還能找到當時的診斷報告。”

  “這是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您需要帶著它和薑小姐的戶籍證去辦理戶口注銷。火化手續在業務室辦理。”

  天上下著雨，整個城市霧蒙蒙一片，梁琦開著車，行駛在擁堵的路上，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顫唞。

  一個小時前，她還在KTV和同事一起唱歌，閑暇之余，和同事聊起她的妻子。

  她的妻子薑媛是一家對外貿易公司的經理，兩年前因為一個項目與她們公司合作，兩人因緣際會走到了一起。

  婚後她對她的妻子一直很滿意，只是妻子不太愛說話，也很少參加她和她朋友的聚會。

  上一次見面，還是今早出門前，她問薑媛要不要參加今晚的公司聚會。她們是公開的關系，從來不需要躲躲藏藏。

  還有她無比熟悉的藥物名稱。

  車在公寓前停下，梁琦顧不上下雨，關上車門，用手遮擋雨滴，匆匆跑進公寓樓，按下電梯按鍵。

  那一疊報告很厚，記錄著薑媛從高中時期到工作後的病情變化。

  手指觸碰到冰涼的紙張，突然間有些發顫。

  她一份一份翻開，終於在中間找到了薑媛的診斷報告。

  上面印著薑媛很久以前的青澀照片，臉上流露著梁琦很少能看見的笑容。

  梁琦打開櫃門，從中找出了辦理銷戶需要的證件。

  梁琦關上客廳大門，走到臥室，看見房間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像她每一次回來時的模樣。

  找全證件後，她回想起醫生的話，又起身去床頭櫃，拉開抽屜，裡面有許多工作文件。

  重度抑鬱症，伴有雙相情感障礙。

  電梯在六樓停下。

  薑媛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拒絕了。梁琦卻沒想到，這竟會是她們最後一次見面。

  良久之後，她才終於翻開她妻子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梁琦翻動那些報告，沒有注意到紙張攜帶的風帶動了床頭櫃上的單薄紙條。

  薑媛有潔癖，喜歡把房間收拾得很整齊。她不喜歡麻煩別人，所以放眼望去整個房間都看不見她的衣物，甚至避免了觸目傷懷跟睹物思人的可能。

  十年來的秘密昭然若揭。

  輸入密碼，哢嚓一聲，門開啟。

  一直到那張紙飄落，梁琦才放下手裡的報告，彎腰將紙條撿起，看見那上面倉促又潦草的字跡。

  空空蕩蕩的房間裡沒有一點人氣。

  心被狠狠撕開一道疤，流淌的是她對妻子日漸積累的情愫。

  身份證、戶籍證，銀行卡……

  【謝謝你的陪伴。】

  【往後的日子，望你好好愛自己。珍重。】

  梁琦一怔，突然間一股濃烈的情緒從心底向上翻湧，宛若鋒利的荊刺刺穿她堅硬的防備。

  多年來刀槍不入的強大內心在突如其來的感情變故前變得不堪一擊。

  她潸然淚下，死別的痛從這一刻開始入侵她的心扉。

  梁琦對薑媛說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她在學生時代就意識到自己喜歡女人，畢業後絕大多數的時間精力卻都放在了工作上。

  二十六時她研究生畢業，很快以出色的工作能力進入全球頂尖的生物醫藥公司，擔任最年輕的技術顧問，並統領整個團隊，之後在一次項目合作中遇見薑媛。

  初次見面，薑媛穿了一身黑色的連衣裙，外面披著一件單衣外套，靚麗的頭髮扎成了兩個丸子頭，打扮乾淨清爽又不失俏皮，在一眾普通職員中，素顏竟比女明星還要漂亮。

  但合作幾天后，她對薑媛所有的初印象都被打破重組。

  薑媛過於冷靜理智，幾乎沒有一點人情味兒，她和每個人都保持著相當的距離，處事成熟，很少犯錯，哪怕偶爾出錯也從不慌張，按部就班走完所有規章流程，就像一個偽裝極好的人工智能。

  梁琦看不透她的內心，卻對她很有好感。她覺得薑媛是她理想中的伴侶，優秀、成熟、理智，且善解人意，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事不該做，所有分寸感都掌握得恰到好處，完美得令人心動。

  於是梁琦借著工作需要拿到了薑媛的聯系方式，在項目結束後，她對薑媛表白了。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午後，空氣潮濕，讓人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地低落。
    薑媛正要進車，卻在聽到她的話時，微微愣了一下，抬眸望進她眼睛裡，一貫淡然的神色裡第一次流露出某種茫然和不確定，像警惕的小鹿在觀察接近它的人是獵人還是朋友。

  那是梁琦第一次發現薑媛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濕漉漉的，讓人忍不住想親吻和觸碰。

  “那就試試吧！”薑媛如是說道，哪怕面對熱烈的追求也無比平靜，她的心宛如一灘不會激起波瀾的死水，卻又掙扎著流動，避免在時光的洪流中乾涸枯竭。

  說完這句話後，薑媛在梁琦的注視下轉身上車，車窗未關，梁琦目送她離去，一直到車子消失也未見她回頭。

  在那之後，梁琦頻繁地聯系薑媛，終於在一段時間的追求後得償所願，和薑媛在一起。

  結婚那天，台下滿座親朋好友都是梁琦的人，薑媛沒有親友出席。她的媽媽拉著薑媛的手說了許多祝福的話，薑媛眼眶通紅，說的話令梁琦畢生難忘。

  她說：“謝謝您。我會好好愛她。”

  不是“我愛她”，卻比“我愛她”更加令人動容。

  這是梁琦唯一一次見薑媛感情外露。薑媛是個習慣隱藏感情的人，再大的風浪波折似乎都無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愈是如此，唯一一次情動便愈讓人刻骨銘心。

  梁琦自認為不是非有愛情不可的人，和薑媛在一起更多是緣分使然，水到渠成。

  在過去的二十八年裡，她積極向上，陽光樂觀，熱愛生活，家庭幸福美滿，工作之余還有大把的娛樂時光。

  下班後她常常和同事聚餐，周末和朋友打高爾夫，偶爾規劃一場和妻子的浪漫旅行……

  她以為她的生活是行駛在平靜海面上的船，至多經歷風浪，卻沒想到在28歲這年，天翻地覆。

  所有的計劃都被名為死別的海嘯打亂了步調，行駛的船失去了方向，撞進沒有燈塔的黑暗裡，她突然間悲從中來，攥著那一疊診斷報告哭出了聲。

  直到這個素來安靜的房間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才意識到她的妻子早已融入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她們的感情不曾熱烈，她對她來說卻不可或缺。

  她……

  她是愛她的。

  手機響起歡快的鈴聲，是一首幾年前流行的小情歌，有些甜膩，一度因為太老被她的朋友勸說換掉。

  對此，她總是一笑置之，心裡還到底是沒舍得更換。

  這是薑媛婚後給她設置的，說這樣會有儀式感，她喜歡她們充滿彼此的生活。

  於是她也由著她的妻子，就這樣，她們走過了兩年的婚姻時光，雖然乏善可陳，卻也事事順遂。

  梁琦收拾了一下心情，拿過手機，發現是她的助理打來的。

  “梁總，研究項目出了點問題，陳總緊急通知今晚召開會議。”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梁琦將報告收進抽屜，手指觸碰到辦理銷戶需要的證件時，微微停頓了下，最終還是把證件放進了包裡。

  俗語說禍不單行，命運有時就是這麽殘酷。先前這個項目的研究一直很順利，偏偏撞上今天出問題，作為整個團隊的技術負責人，她的工作無法假手他人，連為生離死別感傷都要如此倉促。

  梁琦匆忙換了身衣服，開車去往公司。

  公寓距離公司有三十分鍾的車程，因為這天下雨，道路擁堵，恐怕五十分鍾才能抵達。

  等待車輛疏通的時間裡，梁琦不斷地回憶起薑媛死前留下的字條。

  兩行字，訴盡了兩年的情誼。

  她們都是懂得感恩的人，相遇和相愛都是恩賜，哪怕不得不分別，也不會責備對方。

  車窗前的雨刮器無情擺動著，梁琦的心情隨著窗外暗下去的天色不斷下沉。路燈漸次亮起，光暈卻被快速行駛的車輛拋在了道路上。

  不知不覺中，紅燈過了幾輪，擁堵的車流緩慢湧動，後方的車不斷鳴笛，梁琦及時啟動了車子，跟上前面的隊伍，卻突然注意到馬路對面的大型商場。

  她愣了一下，心底的酸澀比回憶先行，擾亂她的心緒。

  那個商場在這一帶開了五六年了，有許多店都是她和薑媛一起去過的。前不久她想到薑媛生日將近，還去一樓的珠寶店挑選了珠寶，準備等生日那天再給薑媛一個驚喜。

  只可惜，這樣的機會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梁琦側著頭，望著那些熟悉的店面，回憶如浪潮般洶湧，一陣接著一陣，以至於她沒有注意到突然從後方超車的車輛。

  等她回過神時，那輛車已經疾速衝了出來。

  梁琦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想要避讓，然而為時已晚。

  兩輛車強硬地碰撞在一起，電光石火間，耳邊轟鳴不斷——

  她在劇痛裡失去了意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