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幫你。

  這兩個字說出口何其容易， 梁琦承認自己是一時衝動，但這衝動實在也過於長久。

  陪伴一名抑鬱症病人康復比梁琦想象中困難千百倍。

  像是打開了人生的潘多拉魔盒，每一天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她無法預料最後的結果，卻一廂情願地相信薑媛一定會好起來。

  她知道，如果連她也不再相信，薑媛的人生就會真的結束。

  於是她遵從醫囑，每天定時看著薑媛吃藥， 陪她散步，陪她接受醫生的心理治療。

  藥物的副作用很大， 頭幾天裡薑媛嚴重心悸，夜裡全身出汗，睡不著覺，時而會抱著她一言不發， 身體卻顫唞得厲害。

  她只能用力回抱住她。

  不知道多少個日夜， 她就這麽抱著薑媛直到天亮，等到白天時薑媛睡過去， 才發現自己的肩膀被薑媛壓出了無法磨滅的紅印。

  她覺得薑媛是想哭的， 只是哭不出來而已。

  “等放晴了陪我出去走走。如果你不陪我，就沒有人陪我啦。”陰雨天時，梁琦便會這樣對她說。

  她在心底無數次默念她的名字。

  她開始依賴她， 開始接受她看見自己最糟糕的一面， 開始願意聽她說更多的話， 也開始……向她敞開她破碎不堪的心。

  那段時間梁琦和薑媛一樣瘦了很多。每時每刻都掙扎於情緒的沼澤， 聲嘶力竭地想要救起一個人， 卻不可避免地與她一同沉溺。

  而現在，那顆太陽帶著它的全部光芒走進了她的泥沼，竭盡所能想要將她從痛苦中解救。

  住院治療的時間長達整整五個月。

  時間讓薑媛習慣了麻木，也讓薑媛適應了藥物帶來的副作用。在服藥的一星期後，薑媛終於不再會心悸和失眠， 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長久地沉默。

  梁琦、梁琦。

  僅僅是生命中一點溫暖，都會讓她熱淚盈眶，心酸不已。

  她也想問她：看到我這副模樣，你還會愛我嗎？

  她不知道的是，她問過自己多少次，梁琦就問過自己有多少次。

  有時她希望那個答案是否定的。她的潛意識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可是渴望被愛是人的天性，與那些正常人相比，她其實是如此病態地渴望著有人傾盡一切去愛她。

  她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再痛苦也會按時吃藥，哪怕日複一日，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康復，不知道自己將迎來的會不會是和徐成玉一樣的結局。

  好像一切真的都在漸漸好起來。

  她是陷在泥沼裡的人，本該於冰冷的黑暗中麻木沉淪，卻因為窺見一縷陽光，痛苦地擁有了對整顆太陽求而不得的奢想。

  會好嗎？
  薑媛在心底無數次地問自己。

  她開始對救贖有了向往。

  她覺得好痛。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痛呢？

  她的妻子早早把這輩子的淚給流盡了， 於是留給自己的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軀殼。

  “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天氣比昨天要好？”薑媛每天都會聽見梁琦這樣對她說。

  “梁琦，我會為你祈禱每一天都是晴天的。”她日複一日這樣回應梁琦。

  她也回應著她自己。

  她一遍遍地在心裡對自己說：梁琦沒有放棄你，所以你也不能放棄自己。

  初春到來時，薑媛的症狀終於由重度轉為中度。梁琦再三谘詢過醫生之後，終於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帶薑媛回家。

  曾經痛苦過的熟悉環境對病人來說是一個挑戰，梁琦不敢賭，她選擇帶薑媛搬家，遠離會讓她勾起痛苦回憶的地點。

  由於薑媛情緒敏[gǎn]，因此梁琦沒有叫朋友來幫忙，而是特意聯絡了搬家公司。

  人在擁有一些難以啟齒的情緒時，總是更願意去面對陌生人。

  搬家那天天氣晴朗，小區外的道路兩旁開滿了迎春花和桃花，到處充斥著生機勃勃的景象。

  梁琦坐在車後座，沿途經過自己從小到大熟悉的街道，心中思慮萬千。

  這一條街，薑媛一定也和她的親人一起走過……

  那條馬路，或許就是薑媛媽媽經歷車禍的地方。

  還有學校、便利店……

  有關校園霸凌，有關不曾愛她的父親和刻薄的繼母，有關於至親的生離死別……

  匆匆一瞥，她便想象了薑媛曾在這些地方經歷過什麽。

  這麽多年以來，這些陰影環繞在薑媛身邊，讓她沒有一天能夠將生命中的不愉快忘卻。

  她要帶她走。

  帶她開展一段新的人生。

  過去的回憶是封鎖一切的殘酷囚籠，而她要帶她振翅高飛。

  新家坐落於市中心的一個公園附近，地段開闊，環境優美，既遠離喧鬧的馬路，不至於令人焦慮，也不會太過偏僻，讓人感到孤獨。

  家具，軟裝，每個房間的擺設……一切都要是新的。

  吹進公寓的風帶著淡淡的花香，有花瓣飄到一樓的地面上，帶來盎然的春意。

  薑媛靜坐在桌旁，側著頭望著窗外金燦燦的迎春花，輕聲問梁琦。

  “我們會越來越好嗎？”
    “一定會的。”梁琦將手搭在薑媛肩膀上，信心滿滿地說。

  我們會越來越好，我也永遠不會放棄你。

  所以無論如何都請你堅持。

  好好地活下去。

  *
  抑鬱症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反覆或加重，梁琦不敢有任何閃失，用了整整兩年形影不離地陪伴薑媛。一直到第二年春天，薑媛才逐漸轉為輕症，漸漸開始停藥。

  停藥的過程很艱苦，戒斷反應帶來的生理排斥和情緒波動對兩人都是一種挑戰，但梁琦心裡清楚，讓一個早已沒有求生意志的人努力活下去，薑媛遠比她更加辛苦。

  她沉默著陪伴，她也在耐心等待，等待薑媛對她提要求。

  一個人有了活下去的渴望，才會開始對生活有各種各樣的要求。

  終於有一天，在陪薑媛外出散步的時候，她聽見薑媛對她說：“梁琦，我們養隻小貓好不好？”

  稀松平常的一句話，卻幾乎讓梁琦熱淚盈眶。

  她像在等待一朵花盛開一樣，看見薑媛對生活漸漸有了期待和渴望。

  “好啊，你想養什麽貓？我們去貓舍挑一隻。”梁琦表現得熱情而又積極。

  “布偶貓，好不好？”薑媛詢問著她的意見，“上個月我和你去貓舍，那隻貓一直衝我叫，昨天我路過那裡，看見它還沒被人領走。”

  “那怎麽沒早點說？”梁琦還以為薑媛是這兩天才想到的，“上個月就可以買回來了。”

  “因為我不希望自己只是一時興起，我想好好對待它，所以想要深思熟慮之後再來和你商量。”時間是最好的冷靜藥，對薑媛來說，任何生命都該好好對待，她不想任性地去做這樣一個決定。

  “那麽我同意了。”

  梁琦很高興薑媛會這樣想，無論經歷過什麽，她的妻子都是一個善良的人。

  “媛媛，我們一起養隻貓吧。”

  下午時，梁琦開車帶薑媛去貓舍，把那隻兩個月大的布偶貓接了回來。

  就這樣，家裡多了一位新成員，名字叫做妮妮，是一個很鬧騰的小姑娘。

  多了一個成員的家變得熱鬧了許多，妮妮調皮，但也很粘人，平時有事沒事就愛往薑媛懷裡跑。

  兩人都沒有養貓的經歷，最初一段時間花費了好大的精力去學習如何照顧這位新成員。

  她能夠明顯感覺到，薑媛再一點一點變得開朗。

  對她來說，沒有什麽比這更值得高興了。

  這樣的悠哉生活持續了大半年，梁琦和薑媛習慣了家裡多隻貓的生活，這份責任的存在，使得薑媛與這個世界之間都多了一份牽絆，也不再那麽孤獨。

  就這樣，時間到了初冬，這是一個最難熬的季節，梁琦帶薑媛去醫院做了複診。

  檢查的結果比梁琦想象中要好上許多，在得知薑媛基本已經康復的時候，梁琦的眼淚幾乎是一瞬間就流下來了，過了很久，那些壓抑的心酸和心疼才逐漸跟上，變作她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緒。

  謝謝你一直沒有放棄。

  謝謝你願意再陪我一程。

  那天晚上梁琦和薑媛好好慶祝了一番，夜裡兩個人躺在床上相擁著睡覺，薑媛在她懷裡，輕聲問她：“梁琦，我想找份工作……可以嗎？”

  聽到這句話時，梁琦先是一怔，隨後便沉默了下去。

  工作必定伴隨著更複雜的人際關系，她難免會為薑媛感到擔心。

  在陪伴薑媛治愈的兩年裡，她自己也辭掉了工作，這麽久的空窗期，哪怕對她來說重新找工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薑媛。

  但是……

  “媛媛，你想找什麽工作？”梁琦還是對她的意願保留了最大的尊重。連最艱難的抑鬱症都熬過來了，大不了就再陪薑媛一次。

  “我還沒有想好，”薑媛說，“梁琦，我們或許都認真想想了。”

  薑媛說得沒錯。不單單是她，就連梁琦也該認真審視這個問題。

  雖然梁琦不缺錢，但是薑媛也從沒想過一輩子要梁琦養著。

  過了很久，梁琦輕聲開口，帶了些許試探。

  “媛媛，乾脆我們一起開家店吧！”

  “開店？”薑媛微微一怔，“梁琦，你想開什麽店？”“開家貓咖怎麽樣？”梁琦覺得，薑媛會喜歡的，而且……她很希望薑媛能和她在一起工作，所以一起開店是個很好的選擇。

  “如果梁琦你想的話……我就陪你一起。”

  “那就等我明天查查資料，和認識的人打聽一下吧！”

  第二天梁琦就向熟人打聽了開貓咖需要的條件。

  就這樣，兩人一起忙碌起來，選址，辦理營業執照，裝修設計……過了三個月，貓咖終於成功開張。

  一開始生意平平，不過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後，貓咖終於越來越火，就連兩名老板娘的恩愛故事也吸引了不少人慕名打卡。

  這是梁琦和薑媛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在經歷了無數辛酸坎坷之後，依然有深愛的人陪在身邊，過著平凡卻快樂的日子。

  就像在兌換曾經的結婚誓言一樣。

  我會一輩子陪伴你，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