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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而行》第二十三章 山海不可平
  第二十三章 山海不可平

  隨著名侖對外宣告終止收購心思,流火的七月變得更加囂沸。半個月前,外界形容名侖的收購像“入室搶劫”一般突然,然而,如今它的撤退,也和闖入時一樣突然。

  對這一突然舉動,名侖方面連發了六個公告,宣稱終止收購不會對名侖的經營造成不利影響,不會對股東權益和公司當期損益產生負面影響,亦不會動搖名侖的戰略發展。

  然而外界的猜測卻並未平息。據新思高管層泄露出去的消息稱,名侖終止收購新思當天,新思所有股東都收到了名侖方再次發送tender offer,不同的是,那份原始郵件下方加了一句話:

  做這個決定,不是想放過你,而是想放過我自己。

  緊跟著,祁遇川和高燕瓊真實關系就被神秘的第三方起了底。高燕瓊昔日“小三上位”“逼宮奪位”“戕害繼子”的醜聞在網絡上瘋傳。有媒體采訪到新思前領導班子成員、顧家別墅前保姆,這些受訪者異口同聲地證實了高燕瓊的惡行。在各種不利消息的圍攻下,剛被收購活動抬高的新思股價一夜急跌,進而引來大批逐利而來的“鯊魚”合力絞殺新思。

  而名侖此前的收購舉措則被業界冠以“王子復仇記”的戲稱,這類嘲諷引發了名侖董事會對祁遇川“以公謀私”的不滿,以及名侖的股價震蕩。

  一時間,名侖和新思都陷入了上市以來的最大危機。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高衍和辛霓並肩走在人行道上,一種尷尬的氛圍彌漫在二人之間。

  “好厲害。”辛霓鼓勵他繼續往下說。

  尹青蕙略大聲地嬌嗔道:“親愛的!”像是想要製止他的炫耀。

  辛霓有些吃驚:“阿姨怎麽了?要緊嗎?”

  辛霓吸了口氣,回頭望了望在飯廳裡擺盤的尹青蕙。真不容易呢,這些年,她就是以這副扮相騙過了高燕瓊吧?

  高衍臉上露出單純的快樂:“當然。小蕙將媽媽照顧得很好,連媽媽每天要穿的衣服,都是由小蕙親自整理、掛燙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哪裡還有理由不喜歡小蕙?”

  屋內傳來一道溫婉悅耳的聲音。幾秒鍾後,大門打開,穿著棉麻居家服,圍著淡綠蕾絲邊圍裙的尹青蕙出現在他們眼前。

  辛霓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有胃口。”

  “親愛的——”這時,她一眼看見了高衍身後的辛霓,含情帶笑的桃花眼立時瞪圓,臉上下意識地露出一道寒意。但不待高衍看清她的表情,那寒意就消失了,她驚喜捂住嘴:“天哪,這是誰來了?”

  “來了——”

  “不用了,我媽不在家。”他遲疑了一下,解釋道,“她病了,這幾天一直在醫院。”

  “想見我,打電話就好。乾嗎費這樣的周折?”高衍有些不能理解。

  高衍敏[gǎn]地察覺到她的心思,也有幾分局促起來,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敲響了房門。

  “還有這些布套,都是青蕙自己手工做的。”高衍隨手拿起一隻紙巾盒,遞到辛霓面前,“這些雛菊繡得多細膩逼真。”

  “你也是。”尹青蕙含笑柔聲說。

  “好。”辛霓感覺到一陣苦澀,語氣卻很平靜。

  “青蕙變了很多呢!”辛霓一邊說,一邊彎腰換鞋。

  見到尹青蕙,高衍心裡熨帖極了,臉上不由自主的就有了絲和暖的笑。他一邊換鞋一邊自豪地說:“是啊。我原以為小蕙無法完成從一個職業女性到家庭主婦的轉變,但她做得非常完美。”

  他一走,整間大宅的氣場頓時就陰冷了下來。尹青蕙似笑非笑地看著辛霓:“喝點湯嗎?剛才見你吃的不多。”

  “準備家人的食物。她對食物的要求很高,家人的飲食從不假手於人。她也很好學,做的日料已經接近一些料亭的水準。閑暇的時候,她就做做手工、彈彈琴、練習油畫或者讀書。”高衍滔滔不絕地說著。

  原來這就是祁遇川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聯想到他日後的際遇,辛霓心頭一陣憋悶,她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高衍說不出“原諒我”三個字,他卡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把話接下去。

  辛霓去美國後,祁遇川和李管家統一對外宣稱她是去遊學了。高衍信以為真,曾暗暗腹誹她遊學像失蹤,既不聯系他,也不寄卡片,有些不近人情。

  體育館離顧家別墅不遠,快要到的時候,辛霓指著附近的百貨商場:“我下去給高阿姨買點手信。”

  辛霓驚得說不出話來,看向高衍的目光不自覺地變成了憐憫。剛剛在網球室外,她就看出了他的老態,按理說,一名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輕男子,縱有憔悴之色,也斷不該冠以“老”字。但他是真的出了老,臉瘦得沒了樣,氣色灰敗,連肩背都佝僂了幾分。

  “她最近在學著自己染衣料,跟古時候做胭脂似的淘澄飛跌,過程非常有趣。還有,一會兒讓她把自己提煉的橙花香膏分你一些,和外面賣的那些大不一樣,我媽媽用過後都不再用香水了。”

  說話間,車到了別墅門口。遠遠的,有用人看見他的車,不待他按門鈴就小跑著前來開門。辛霓跟他進了庭院,一邊走一邊展望。從製式上來看,這棟別墅是早些年的莊園大宅,除了花園、噴泉、泳池等標準配置,主宅背後還有一片望不到頭的果園。

  辛霓接過那隻紙巾盒,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好別致。青蕙每天都在家裡做什麽呢?”

  她歎了口氣:“你多寬心,吉人自有天相,阿姨會好起來的。”

  “也好。”

  辛霓微笑著看她,她一頭黑亮的長發盤成精致的韓式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臉上隻薄薄施了層粉黛,看上去真是一位樸素典雅的賢妻。而她望著他們時那種笑眯眯的神情,又是那樣恬靜、貼心。

  尹青蕙見他們聊得熱切,便轉身去廚房,親自上菜排盤。

  “我們現在就回去,也給青蕙一個驚喜。自從你去遊學後,我們太久沒有見面了。”

  “高阿姨一定覺得青蕙很可心吧?”

  飯畢,青蕙從保姆那裡接過保溫飯盒,遞給高衍:“剛煲好的湯,你給媽媽送過去,多陪陪她。我來招呼阿霓就好。”

  辛霓走過去,很自然地幫她分擔了些擺碗筷的瑣事。落座後,三人一邊用餐一邊聊些在英國的往事。飯吃到最後,作為徹底的局外人,高衍都覺出了些生分和隔閡——除了往事,他們竟無近況可聊!

  高衍接過飯盒,對辛霓說了些抱歉的話。在得到辛霓理解後,他便匆匆地出了門。

  辛霓看了眼他們身後的體育館:“以前聽青蕙說你每周末的這個時間都會來這裡打網球,所以我來碰碰運氣。”

  辛霓心想,以尹青蕙的疑心病和心計,他的手機應該早已經被監聽了。但她沒有這樣說,只是淡淡一笑:“這樣見到,我們都會有驚喜啊。”

  他們不再說話,一齊朝他泊車的地方走去。辛霓系安全帶的時候,高衍突然說:“那年我不是故意不上庭作證。那天我媽把我關了起來,我怎麽都出不去。請你把話轉告給他,請他……”

  “嗯……”高衍拖長著尾音,聲音有些發顫,“乳腺出了些問題,在等待切除手術。”沉吟了一陣,他覺得沒必要這樣雲遮霧罩,“是癌。病灶也許早已經有了,只是在這個多事之秋發了出來。”

  進門後,他甚至忘記了待客禮儀,直接將辛霓帶到一幅油畫前:“家裡所有的油畫都是小蕙親手畫的。所有訪客知道了這點,都很驚歎。”

  “那就跟我去茶室喝點茶吧。”

  說著,她優雅起身,施施然朝著茶室的方向走去。

  日本風的茶室,光線很冥蒙,這讓她們有些看不真切對方。她們盤坐在茶席上,隔著茶桌凜冽對視。

  祁遇川宣布終止收購新思當天,他就接到了尹青蕙要求見面的電話。那通電話,辛霓全程都在旁聽。電話裡的那個尹青蕙和面前這個人無法重合,那一刻的她像著了魔,先是慌裡慌張地質問祁遇川為什麽終止復仇,然後拚命哀求他見她一面。遭遇拒絕後,她語無倫次地威脅稱要把他和高燕瓊的秘辛公之於眾。

  事實上,她也那樣做了。

  醜聞出街後,尹青蕙仍沒有放棄糾纏,打電話打到祁遇川被迫關機,發郵件發到祁遇川心煩意亂。眼見祁遇川要坐不住,辛霓暗中決定跑這一趟,幫他們做個了斷。

  想到自己的來意,辛霓先服了軟,用含著舊情的語氣懇求:“你收手吧,尹青蕙。”

  尹青蕙聽了,發出一聲笑:“你有什麽立場叫我收手?祁遇川呢?他怎麽不來見我。”

  “他不會來見你的。”辛霓垂著眼簾,將有些殘忍的話好聲好氣地說了出來,“他已經把過去全放下了。你再怎麽逼他,也沒有用。”

  “放下?”尹青蕙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厲聲道,“我們說好一輩子的。他想放下就放下?”

  “什麽都會變的,說好的一輩子也會變。當時推開他的人是你,現在糾纏不放的人也是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尹青蕙不知不覺地悲哀起來:“但凡有一點辦法,我都不會選擇推開他。”她恍惚了一下,眼睛重新變得怨毒,“一切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和辛慶雄那個禽獸,我們又怎麽會遭受這麽多磨難?”

  從她嘴裡聽到父親的名字,辛霓有些心驚肉跳,盡管她自認為已經不欠她什麽了,但她不能回避一個真相——那件事確實毀掉了尹青蕙的一生。

  “是,我爸爸是犯了罪。但你呢,你難道就是道德巨人嗎?”辛霓皺起眉頭,“你傷害了那麽多無辜的人,我、高衍、祁遇川、趙彥章、高阿姨,現在還有千千萬萬的股民和即將失業的新思員工。現在我爸躺在醫院贖他的罪,未來你該怎樣贖你的罪?”

  聽她這樣說,尹青蕙不怒反笑,像看一個拙劣的笑話一樣,她輕蔑地看著辛霓:“你們哪一個人無辜了?趙彥章見死不救,高衍鳩佔鵲巢,高燕瓊就更不用說了。至於你,如果不是你非要讓我襯托你的高貴,搞什麽雙人生日派對,我怎麽會遇到那樣的事?”

  說著,她悲從中來,冰冷的眼淚突然就流了一臉:“十六歲,同樣的十六歲,你在錦繡堆裡被人追捧,我卻在灰煙瘴裡失貞。你爸舍不得讓你染指人間肮髒,卻讓我在那肮髒裡滾一身泥!憑什麽你那樣高貴,我就那樣低賤?”

  她喘熄了一陣,止住眼淚,對辛霓露出一抹看著很甜,實際很險惡的微笑:“辛霓,你信命,那是因為你命好。像我這樣命不好的人,隻好賭運。我就是要把你從雲端裡拉下來,讓你有命無運。”

  辛霓這一刻才徹底明白,原來尹青蕙真正恨的人是她!她不寒而栗,像是噎住了氣,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良久,她意識到自己此行的幼稚、可笑,一邊緩緩起身一邊不動聲色地說:“命是什麽呢?命是‘命裡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你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運是什麽呢?運是‘流年為用,動變無常’,你擁有的未必永遠擁有。願你珍惜眼前,迷途得返。再見。”

  尹青蕙跟著起了身,用下最後通牒的口吻說:“回去轉告祁遇川,讓他來見我,否則我讓你們永無寧日。”

  辛霓抿緊唇線,決然開口:“我最後說一次,他不會來見你的。你死心吧。”

  尹青蕙盯著她推門而出的背影,一腔無處發泄的悲憤、恚怨如烈火灼燒。極致的痛苦中,更大的惡意被催生。她立在原地足足一分鍾之久,然後無聲地笑了。

  辛霓在一陣陣顛簸中醒來,眼皮很重,她幾乎睜不開。她聽見風浪的聲音,感覺到了冷,然後慢慢想起發生了什麽。

  從顧家別墅出來後,辛霓獨自走了一段夜路。從別墅區繞到大街上的那段路並不算短,失魂落魄的她走得很慢,全然沒有注意到那一帶靜得有些瘮人。等她察覺到背後有人時,已經有些晚了,她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勒住了脖子。一隻拿著手帕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暗想“不好”,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她就徹底失去了知覺。

  她睜開眼睛,先是看見船的甲板,然後看見一雙穿黑色皮鞋的腳。她抬起頭,朝上看去,正對上趙彥章俯視她的眼睛。那雙眼睛讓辛霓很驚恐,不是因為它蘊藏著殺機、歹念,反而是因為那裡頭什麽情緒也沒有。記憶中,趙彥章的眼睛深而黑,鋒銳森冷,但眼前這雙眼睛晶體很渾濁,發出的光也是暗淡的,像隔著一層膜。那是一雙被奴化的眼睛。

  辛霓本能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她動了動,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已被牢牢綁住。她放棄了無謂的掙扎,艱難地扭頭向後看去,她的余光瞥見了尹青蕙。尹青蕙換了身利落的裝束,端正地坐在他們背後。她像是在等待什麽,神情裡有種半是清醒半是瘋狂的焦灼。

  辛霓乖覺地閉緊了嘴巴。事已至此,她不至於還天真地以為可以跟兩個亡命之徒討價還價。她小幅度地撐起上半身,往海面上看去。夜霧已經下來了,籠在黑黢黢的海面上,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罩子。海上的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她無法辨別自己大概是在海裡的什麽位置,也估計不出現在的大概時間。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尹青蕙綁她來的目的,是逼祁遇川來見她。

  她懊悔極了,如果可以穿越時空,她多想回到不久前,狠狠打那個決定孤身去見尹青蕙的辛霓一耳光。但什麽都來不及了,她只能在巨大的煎熬中等待。

  沒過太久,一道雪亮的白色遠光穿透了夜霧,朝他們所在的這艘雙體船逼近。尹青蕙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船頭,扶著欄杆往前探看。

  不久,一艘快艇破浪而來。快艇繞著他們疾馳了兩圈,緩緩停了下來。這時,趙彥章一把揪住辛霓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拖了起來。他粗暴地一攘,就將辛霓推到了船頭的欄杆上。她低低痛呼一聲,彎腰朝下看去。

  遊艇上只有祁遇川一個人,他著一身煙灰色的戶外裝,上身套著一件橙色救生衣。見辛霓毫發無損,他略松了一口氣,朝她投去一道沉靜有力的目光。

  他轉而看向船頭的尹青蕙,朗聲道:“都是按你意思辦的。我沒有報警,也沒有帶人來。你開出放人的價碼來,一切都可以商量。”

  尹青蕙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她借著燈光旁若無人地凝注著他。她紅著眼圈,樣子癡癡的,像是有些醉了。從辛霓的角度望去,她秀美絕倫的側顏呈現出一種動人心魂的悲情感。

  同樣作為女人,辛霓讀懂了那種神情,那種瘋狂愛著一個人的神情。她聽過祁遇川的口述,祁遇川提起他們往事時,語氣是輕描淡寫的。她看得出來他並非有意淡化,而是他真的從未在那段感情中有過刻骨銘心的體悟。她因此也輕慢了那段感情,以為那只是一段近似於愛的同盟之誼。

  如果她早知道尹青蕙那樣愛他,她斷不會不知輕重地去挑釁一個備受傷害的女人。

  久久得不到回應,祁遇川五內如焚。他望了望海面,遠處的海霧被風驅趕著往他們這處飄蕩而來,他緊張起來,高聲說:“馬上就要起大風了,我們的船都有危險,不如換個地方談?”

  尹青蕙眯起眼睛,搖了搖頭。他們三人的糾葛源於海上,要終結也該是在海上。

  “放了她,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名侖的股份,整個新思集團……或者別的什麽,你只要開口。”

  尹青蕙溫柔地看著他,輕輕喚了一聲“川哥哥”,然後她提高聲音,帶著哭腔說:“這些我都不想要了,如果你真想拿什麽換她,就像當年那樣,給我找一隻桃花水母吧。”

  祁遇川怔了怔,他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記得。他莫名有些傷感,短暫地閉上了雙眼。他上哪裡再找一隻桃花水母給她?縱然找得著,他們也回不去了。

  雲煙在他們面前穿梭,透過縹緲的煙氣,尹青蕙仿佛看見了他們初見的那一天。

  那天的上海也下著這樣的霧,她跟著爸爸從棚戶區搬進了顧家別墅。別墅門打開時,幾個比她略大一點的孩子跑出來幫忙,有住家用人的兩個兒子,也有廚娘的女兒,還有一個人便是他。她一眼就從他的白襯衫質地辨出他的真實身份,卻不點破,默默旁觀這位“少爺”的言行舉止。在確定要搬進來前,她對這位“少爺”有過一些遐想,那些遐想不盡相同,卻都是帶著光環的。但切實見了他,她有些失望。那是個真正一團孩子氣的男孩,有著精致的臉和天真笑容,卻沒有一點豪門子弟的矜貴氣。

  用人家的兒子們見了她,頓時流露出知慕少艾的眼神,但他沒有,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廚娘家的胖姑娘沒什麽不同。幫忙搬完東西,他和一個男孩在石桌上下起了圍棋。兩個男孩一點形象也沒有,在椅子上時蹲時跪,時而搖頭晃腦,時而開懷大笑,口中聊的不是聖鬥士便是一休。而那時的她,想要談的東西已經是簡·奧斯汀和杜拉斯了。漸漸的,她發現他總是贏,不禁起了好奇心,上前換下那個同他對弈的男孩。她抱著必勝的心和他下了幾局,方才發現自詡深沉機敏的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她納罕極了,不得不重新打量這個男孩。彼時,他盤著雙腿坐在石凳上,手裡把玩著幾粒棋子,眼簾微垂,心無旁騖地縱觀著棋局,黑白分明的雙目裡蘊藏著照見一切的定慧。她方明白他並不頑鈍,而她也沒有自己想的那樣聰明。最後一次贏她時,他銜著些壞笑,頭也不抬地說:“你比羅阿細強多了,以後我再找你玩。”

  他說完那個“以後”就把她徹底拋去了腦後,她卻對他格外留意起來。那種留意,最開始是躲閃的,不知不覺的就變得熾熱。她發現他很多優點,比如熱心腸、不世俗、明朗通透……和陰鬱敏[gǎn]的她完全不同,他的心靈上沒有任何無形的負荷。

  她用了很多辦法向他靠近:在放學的路上偶遇、向他請教作業題、加入他和其他人的聊天、每天為他的房間換一束手工插花。做這些事情時,她從未想過從他那裡得到回應。她沉浸在一種迷亂的自我滿足裡,因為這些瑣事,她感覺自己不再飄忽不定,她被他定在了一處。

  有年夏天,他被家人送去了漁寮鄉下。因為他的離開,那個夏天變得漫長、燠熱。她每天都豎著耳朵注意大門那邊的異動。好幾次她興衝衝跑過去,卻發現來的是外地訪客,或是顧家的遠親。

  他真的回來時,她反而因為午睡錯過了。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了敲門聲,她以為是廚娘家的阿娟來找她,穿著睡裙便去開門。門一打開,一道明亮的笑容將她視野點亮,是他!她尖叫一聲,捂住自己的臉,為自己隨意的睡裙和凌亂的頭髮羞慚懊悔。她在他的笑聲中分開指縫,小心翼翼地窺視著他,訝異男孩子怎麽能長得那麽快,一下子就高出她一個頭了。

  他捧起一隻魚缸,指著某處,為自己的突然造訪做了個解釋:“你不是說想親眼看看桃花水母嗎?這就是。”

  她這才想起,某日他跟他們聊海邊的見聞,提到他老家漁寮的海裡有“水中國寶”桃花水母,他曾親眼見過。那天,她問了他很多有關桃花水母的事情,比如那水母多大,是不是真的像一朵桃花。他詳細地一一作了答,末後見她一臉向往,便豪爽地承諾若是再見到桃花水母,一定抓一隻回來給她看。

  沒想到他還記得,而且真的帶了一隻回來。

  那一刹那,她感覺自己的心臟不可遏止地劇烈一動,然後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她抬頭去看他的眼睛,想從裡面找到些別的什麽,但沒有,什麽情愫也沒有,一如往昔地清淺明亮。

  他比她晚熟,她注定要等。

  那可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等待,她一直等、一直等,等他長大,等他成熟,等他可以用男人看女人的目光看她。

  十五歲那年,他們在鏡海重逢。他終於在漫長的時光裡長成她期待的樣子,她在海岸邊望著他緩緩走近,用一種飛蛾撲火的姿態撲進他的懷裡。他被她的熱情嚇得退後一步,最後試探性地將手落在了她的肩上。

  一陣劇烈的顛簸打斷了尹青蕙的回憶。風浪越來越大,船上的他們幾乎無法站穩。祁遇川的小艇更加無法承受,隨著風浪劇烈起伏起來。

  祁遇川在呼嘯的風浪聲中高聲疾呼:“快返航!有什麽事回陸地上再說!”

  尹青蕙緊緊抓著欄杆,勉力站穩身體:“我不走,風暴來了,我們就一起死。”

  她話音剛落,一排大浪如連山、如噴雪般朝他們拍下,手腳被縛、無法借力的辛霓被強烈的衝擊力猛地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甲板的護欄上。

  “阿霓!”祁遇川驚呼一聲,他慌了神,口不擇言地對尹青蕙怒吼,“你瘋了?你要瘋自己瘋,要死自己死!不要拉著無辜的人陪葬!”

  他的話猶如點中了尹青蕙的死穴,她的臉“唰”地白了下去,身體呈現出麻木的僵硬。片刻後,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從她內心深處翻騰起來,她扭頭看向角落裡的辛霓,紅著雙眼說:“我不會死,應該要死的人是她。”

  趙彥章在她眼色的指使下,將辛霓從地上拖了起來。他惡狠狠扼住辛霓的脖子,將她死死壓在船頭的扶欄上。

  辛霓被扼得滿面通紅,眼淚縱橫。她無比悲愴地望著行凶的趙彥章,他一點也不為所動,木然拿捏著那個讓她痛不欲生,卻又不會窒息而死的分寸。辛霓絕望地閉上眼睛,她小時候聽“太傅”講過一個“魂善魄惡”的故事,那故事說人類的魂是善良的,魄是邪惡的,一旦靈魂散去,人就會受魄控制,成為無惡不作的行屍走肉。目下的趙彥章和尹青蕙都已經不是正常人了,他們只是一對住在人類身體裡的邪魄。

  那一霎,祁遇川也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伸手探進救生衣左襟,從裡面拿出一隻警用肩咪,按下啟動按鍵。

  尹青蕙努力克制住面部的表情,一字一句說:“你還是報了警?”

  “我原本給你留了余地,但你不給我們余地。警方那邊已經收到定位了,你們逃不掉。如果你放了阿霓,我可以放棄追責,否則……”

  尹青蕙無聲地笑了起來,她轉向辛霓,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親手將她從趙彥章手裡接過來。她迫使辛霓轉身面向大海,然後按著她的脖子一點點向下施壓,逼她直視腳底的驚濤駭浪。

  遠光燈下,深黑的海面上卷起無數個碗口大的小漩渦,海面像一片正在轉動的大型絞肉機。辛霓心驚膽寒地望著那片深淵,如夢初醒般睜圓了雙眼。她一邊扭動掙扎,一邊哀聲道:“尹青蕙,你醒醒!你這樣真的回不了頭了!”她心知女人一旦瘋狂起來就會喪失底線,轉而大喊趙彥章的名字。她鼓足勁一聲接一聲大喊,像在為他喊魂,然而那聲音剛發出來就被雷鳴般的濤聲吞沒。

  這時,她感覺身體一輕,整個人被橫抱了起來。她全身發抖、心慌氣促。身還未死,卻有了瀕死前的窒息感。

  尹青蕙安靜的目光落在辛霓有些扭曲的臉上,她用一種近似夢囈的、自我催眠式的語氣說:“阿霓啊,當了半世大小姐,姻緣若還美滿,是要短命的。”

  頓了頓,她說,“海裡面真的很黑很冷,你很快就要知道了。”

  她話音剛落,托舉著辛霓的力量撤去,辛霓整個人直直地朝海面飛墜而去。伴隨著“轟”的一陣巨響,辛霓跌進了沸騰的海裡。一股巨大的吸力將她往海底拖去,海水無孔不入地往她身體裡倒灌,她的眼球和耳膜傳來一陣陣尖利的刺痛,從未有過的懼怕驅使她猛烈掙扎。她的雙手雙腳都被縛住,她不能劃水,只能借助腰腹的擺動往上遊。八九秒後,她在浮力的托舉下冒出海面,新鮮的空氣鑽入她的口鼻。她貪婪地呼吸,剛睜開眼睛,一道海浪劈頭蓋臉地朝她拍下,她頭臉一麻,半暈厥地再度沉入海中。

  就在這時,一雙手有力地截住了她不斷下沉的身體,挾著她往海面遊去。浮出海面後,辛霓劇烈地咳了半天,方才把肺中的水咳出。她睜開充血的眼睛,望著祁遇川的臉,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哭起來。祁遇川什麽都沒說,一手緊緊裹挾著她,一手奮力劃水。浪頭越來越高,最高的那一波足有幾層樓高,整個海面都像被翻卷了起來。祁遇川回頭望了眼辛霓:“閉氣。”

  話音落下,他卯足力量帶她鑽入海中,以極快的速度從海浪底下遊了過去。他們潛遊了數米,從海底鑽出,恰恰又撞上了一波海浪。祁遇川見躲閃無望,隻得裹著她斜對著海浪45度角橫穿過去。

  一陣巨大的裂痛後,他們被浪頭丟回了海面。這時,他們離那艘快艇已經不遠了。祁遇川在巨大的起伏中猛吸了口氣,奮力朝那處劃去。就在他手指即將觸到快艇梯子的那一刹,一道渦流湧了過來。暗湧很急,他們在海裡旋轉、翻卷,很快就被衝回那艘雙體大船下。

  辛霓頭一次感覺到命運的惡意,用一種瀕臨崩潰的眼神抬頭往船上看去。幾米高的船頭上,尹青蕙正冷冷俯視著他們。

  又一道巨浪襲來時,一道軟梯從他們頭上垂了下來,頂上傳來尹青蕙凜冽的聲音:“祁遇川,我隻許你自己上來。”

  祁遇川二話不說,擁著辛霓往那邊遊去,他雙腿一勾,將那軟梯勾住,雙腿將辛霓緊緊箍在梯子和自己中間,然後飛快地解她手腕上的繩索。梯子隨著船身的顛簸不斷來回晃動,石頭般的碎浪不斷砸向他,狀況惡劣至極,他卻紋絲不亂,三兩下便解開了辛霓手上的繩索。

  繩子解開那一瞬,辛霓靈敏地抓住軟梯兩側,借著浮力奮力往上攀去。與此同時,祁遇川鑽入水中,利索地去解她踝上的繩子。

  尹青蕙洞悉了他們的心機,輕蔑一笑,抬手將整條軟梯推入了海中。海水轟然沒過他們頭頂,好在這一次,辛霓的手腳都已得到解放。浮出水面後,他們在風浪中尋到對方,拚命朝彼此遊去,緊緊地擁在一起。

  祁遇川不斷親吻著辛霓的額頭、臉頰,辛霓亦不顧一切地回吻他,她笑了幾聲,又哭了起來:“祁遇川,你怎麽這麽傻?”

  祁遇川騰出一隻手去抹她的眼淚:“你怎麽哭了?女人不都喜歡男人為你們犯傻嗎?”

  辛霓想起他向她求婚那一日的對話,破涕為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懷疑他對她是愛多一點,還是利用多一點,這一刻,她心中的疑雲悉數散盡。盡管已經有了答案,她還是忍不住問道:“祁遇川,你愛我嗎?”

  祁遇川氣喘籲籲地凝視了她一陣,顫聲答道:“每時、每刻。”

  他試圖去吻她,然而嘴唇剛碰到她的,就被一道洋流拉開。他們被海水卷向不同的方向,更可怖的是,他們寄托全部希望的那艘快艇也被洋流傾覆了。他們拚盡全力地往對方那邊遊,一次次靠近,又一次次被浪拍散。
    他們頭頂,尹青蕙一直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們,她感覺眼淚就脹在那裡,卻怎麽都流不出來,她有心尖叫、號啕一番,心底裡卻覺得有些索然。她茫然立在那裡,聽著滿世界嗚咽的淒厲風聲,自言自語似的說:“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是什麽嗎?”不待趙彥章回答,她又說,“最可悲的不是求不到,而是你本可以。”

  良久,她喉嚨嘶啞地問:“這船會沉嗎?”

  趙彥章直視著她的眼睛,平靜地說:“不會,如果我們現在就走。”

  那一刻她想的是,如果船沉了,她就可以跟祁遇川一起死。但既然船沉不了,他也不稀罕她殉葬,那就只能到此為止:“你去開船吧。我們走。”

  暴雨落下來時,那艘雙體船啟航了。它緩緩破開海浪,調轉船頭,往相反的方向轉去。當船完成掉頭,往前駛去時,一條救生筏被拋進了海裡。

  祁遇川和辛霓仿佛看見了希望,頂著暴雨同時朝救生筏的方向遊去。當他們遊到筏子前,才發現那隻筏子體積很小,堪堪隻容得下一個人。

  隨著那船的離去,海面上的光線越來越微弱,眼見就要陷入絕對的黑暗。祁遇川不容置疑地大聲命令:“你上去。”

  辛霓咬咬牙,二話不說地爬了上去,光亮徹底消失前的那一霎,她看見祁遇川欣慰的微笑。

  暴雨兜頭兜臉地砸在他們身上,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但好在風小了很多,浪也不如之前那樣狂暴肆虐。

  “我們現在怎麽辦?”辛霓看不見祁遇川,只能通過直覺感知他的方位。

  “台風不停,警察和我的人都不可能過來。這一帶暗流很多,筏子隨時可能被打翻。我們必須得走。”

  辛霓循著聲音朝他那邊摸索,碰到他的手,她緊緊覆了上去:“怎麽走?”

  祁遇川瞥了眼腕上的防水夜光表,默默計算了下方位:“過來前,我看過這一帶的地圖,最近的島在西南方十五海裡處,我試試推著你遊過去。”

  “十五海裡!遊過去?那怎麽可能?”

  祁遇川不再說話,他身上的救生衣最多五小時後就會漏水,就算他是鐵人,也不能在五小時內推著一個成人遊十五海裡。更何況這一帶暗流湧動,稍有不慎就會遭遇滅頂之災。

  “不管怎麽說,先往那邊遊,有方向就有希望。”

  說著,他調整呼吸,推著辛霓的救生筏,朝著西南方勻速往前遊去。

  最初的幾海裡,他遊得還很輕松,但長久泡在動蕩的海水裡,一刻不停地遊動,他的體力出現了明顯的透支,他們前進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他們似乎已經離開了暴風雨的中心,劫掠一切的風浪平息了下去,落在他們身上的雨點也失去了力量。趴在筏子上的辛霓每時每刻都在擔心祁遇川的狀況,船速慢下來後,她想替換下他,於是咬牙撐起身,不料上半身剛抬起就被一股無形之力摁了回去。像有千萬隻鐵蹄在踩踏著她的肩背,她渾身肌肉酸痛、僵硬得要命。每動一下,全身的肌纖維都有種要被扯斷的鑽心裂疼。她痛恨自己的血肉之軀,拒絕接受自己眼下已是廢人的現狀。深深的焦慮中,她咬牙開始嘗試對四肢做靜態牽張。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種純粹的黑暗從夜空中褪去。雨停了,黑色的積雲散去。放晴的夜空,群星與明月登場,一片薄霧般虛緲的光輝充盈在海天之間。

  筏子前進的速度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終停了下來。辛霓拖著重若千鈞的身體,一點點往前挪,直到她再度看見祁遇川。他像是睡去了,海水已經沒過了他的嘴唇,在他鼻子下方湧動。饒是如此,他的雙手仍死死地抓著筏子的邊緣。月光下看去,他的臉白得發青,那種不祥的顏色讓辛霓駭然不已,她奮力探出手,像抓著自己生命一般抓著他的雙手:“祁遇川,你醒醒……你不能睡著……”

  祁遇川在她的呼喊聲中緩緩睜開眼睛,虛弱地看了她一眼,又緩緩閉上。

  “祁遇川,你不能睡!”辛霓吸了吸鼻子,含淚命令,“你要是睡著,掉進海裡,我就跟著跳下去。我讓你所有的努力都白費!”

  祁遇川的嘴角向上微微一翹,他明明有千言萬語,卻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良久,他才如夢囈般說了一句:“我不會睡著。”

  辛霓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把他兩隻僵硬冰冷的手握進她掌心。她試著將他往筏子上拉,但徒勞,她用盡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那點力氣,他依然紋絲不動。但她這樣拽著他雙臂,不用再使力的他明顯輕松了很多。如此過了十幾分鍾,祁遇川悠悠睜開了眼睛。他試著掙脫辛霓的雙手,不料卻被她攥得更緊。

  “你放手,我這樣墜著,你的胳膊會受不了。”祁遇川低聲道。

  “如果我放手,你那樣漂著,我的心會受不了。”辛霓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平穩。

  祁遇川不再說話,浮在水中,靜靜蓄積力量。許久之後,他歎息道:“阿霓,你頭上的星空好美。”

  辛霓不遑他瞬地盯著他的眼睛:“我從你眼睛裡看到了。星空好美,Jack!”

  祁遇川意會,發出嘶啞的笑聲:“你比星空還美,Rose!”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笑過後,他們想到那電影淒涼的結局,心下都有些惘然。

  “要是我死了,你要像她那樣好好活著,活夠一百歲再來見我。”

  辛霓心中一陣抽痛,面部的五官都跟著那陣痛抽搐起來:“你不許說這樣的喪氣話。”

  祁遇川輕輕搖頭:“阿霓,我們迷航了。”

  “你怎麽知道的?”

  “那幾顆恆星的位置告訴我的。”

  辛霓無聲地流了一行眼淚,沉默了一陣,她心底裡做出了決定:他們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能同活一刻就同活一刻,能同活一分就同活一分。

  有了決定,她對生死便釋然了。她將他的人生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想要對他做一個定論,突然的,她問道:“那個冬至之前……我是說你第一次見到高衍的那個冬至,你的夢想是什麽?”

  “做個飛行員。那時候我以為飛在天上,就可以自由自在,俯瞰一切。”

  頓了頓,祁遇川問:“你呢,在遇到我之前,你的夢想是什麽?”

  辛霓不假思索道:“做一個攝影師,是那種敢去拍火山岩漿、雪山崩塌的攝影師。”

  “那樣我們還能遇見嗎?”

  “能吧,也許你的飛機會迫降在我的雪山上。”

  他們心中一時都有些激蕩,為彼此能在一起的運氣,也為際遇的無常。

  就在這時,辛霓突然昂起了頭,難以置信地望向了他身後的某一處,猝然道:“光……有光!”

  她以為自己看見的是幻覺,合上眼睛複又睜開,真的有光!那是一團充滿迷離色彩的白光,靜靜地懸浮在海平面的盡處。她有些迷茫,這海上怎麽會有光?是燈塔的光,還是路過遊輪的光?二者都不像。她想到什麽,胸口一熱,喜不自勝地大喊起來:“是海神!是海神的光。我們去那邊。”

  祁遇川也看見了那團光,和辛霓不同,他對那光產生了種莫名的畏懼。那是在黑暗中待久的人,對一切光明的本能質疑。他解釋不了那光的來源,但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相信“海神”這種魔幻的概念。

  “祁遇川!”辛霓急切地抓緊他的手,“相信我,朝那道光走,我們會得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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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那樣一團高興的樣子,像極十六歲時的她。他近乎癡迷地望著她的笑顏,心跳一下子變得綿軟起來。他不再懼怕那團光,他此生從未信仰過什麽,但那若真是指引他們的海神,他願意拿生命向它獻祭。

  他從她掌心裡抽回手,重新聚起力量,推著筏子朝著那個方向劃去。劃了數百米,他驚訝地發現那道光似乎在隨著他的前進後退。但他不能十足確定這一點,因為他已疲乏得入了骨,視野都是虛的。他完全是在憑著意志力和對潛能的無限壓榨在往前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自己遊了三海裡,抑或只有兩海裡,那道光不動了,它微弱下去,漸漸消失在他們眼前。

  他停下遊動,他感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不惟是禸體的疲憊,還有再一次失去目標的絕望。他將頭埋進水裡,雙肩不可控制地顫唞起來。

  就在這時,辛霓興奮的大喊聲隔水傳來:“海島,看哪,祁遇川,那有一座島!”

  他不敢相信地抬起頭,扭頭往辛霓指的方向看去,一條島嶼的弧線出現在他青黑的視野裡。一股熱流竄向他四肢百骸,他拿出僅剩的那點潛能,飛快地朝那邊遊動。

  二十分鍾後,那座島嶼的近貌落入他們眼中。嚴格意義上來說,那根本不是島,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島礁。這種島礁附近往往水流湍急,渦流暗湧,是海上極凶險的地方。祁遇川停止前行,定睛觀察著那處翻滾的湧流和渦旋。良久,他做出判斷,推著辛霓小心翼翼地朝一座往外突伸的礁岬遊去。

  正式進入島礁的勢力范圍後,救生筏不受控制地猛烈搖晃起來。祁遇川將九成力都用在穩住筏子上,他不得不做出最壞的打算:“阿霓,你聽我說,這一帶浪太大,我們不可能同時上岸。稍後我把筏子頂上礁石,你不能猶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跳上岸。聽明白了嗎?”

  聽他這樣說,辛霓猛地一震,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問:“我跳上去後,筏子失重,你怎麽辦?”

  祁遇川喉頭滾動了一下,勉力一笑說:“你不用擔心我。我可能會死在任何一個地方,但絕不會是海裡。”

  辛霓從不質疑他創造奇跡的能力,她將慌亂緊張的情緒沉澱下來,含淚點了點頭,艱難地弓起身,為稍後的起跳做力量準備。

  祁遇川無比眷念地看了她一眼,肅容收回眼神,目視正前方沉聲道:“我數到三,你就跳上去。”

  說話間,辛霓身下的救生筏如離弦之箭般朝礁岬撞去。巨大的衝擊力中,辛霓聽到祁遇川的指令:“一、二、三……”

  筏子堪堪撞上礁石那一霎,她拚盡全力縱身一躍,飛撲向離她最近的一片礁石。與此同時,失去重心的救生筏瞬間便被激流衝了出去。

  重重摔在礁石上的辛霓顧不得徹骨的劇痛,爬起來轉身朝海裡看去,什麽都沒有——洶湧的海面上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她眼前驟然一黑,感覺整個世界沉了下去。

  辛霓是在心臟處的劇痛中醒來的,她聽過疼得昏過去,卻不知道原來人還會疼得醒過來。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許有一小時,也許只有一瞬。天邊群星已退去,隻留下啟明的那一顆。她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一點點爬到礁石邊,頭暈目眩地看著那片惡浪滔天的海。她不相信他去了、永永遠遠地去了。她需要閉上眼睛,才能控制住跳下去的衝動。

  她將額頭磕在粗糲的岩石上,咬著牙跟自己說不可以哭,哭了就是認了。她不認,他會死在世間任何地方,但不會是海裡。他會回來,上窮碧落下黃泉,她會將他找回來!她悍然從地上爬起來,四下裡去尋找引他們過來的光。當她看見那道光,以為前路光明,以為他們會永遠相守。她要質問那光,像受苦的約伯質問耶和華,質問它為什麽要用美好的希望誘騙她。

  也就在這時,另一道光刺破暗夜,朝她照射而來。直升機隆隆的聲音蓋過海浪聲,也蓋過她心底的悲號。一道軟梯從天而降,她緩緩抬頭,僵如死屍般看著那道遲來的軟梯。眼淚沁出來那一瞬,她伸手抓住了它。從祁遇川那裡,她學會一件事,如果必須離開某處、某人,那就要盡可能斷然地離去,永不回頭。她不怕死,她怕慢走一步就會失去帶著回憶和愛活下去的勇氣。

  尾聲
  我在這裡等你
  5月底,辛霓帶著顧問團赴華盛頓談一樁收購案。

  祁遇川走後的這四年,名侖於風風雨雨中砥礪前行,數度險遇覆滅之災。幸而祁遇川打下的基礎足夠監牢,辛霓方才能屢敗屢戰,帶著名侖一次次絕處逢生。

  “小辛總,我剛收到消息,康卓群的團隊明日飛華盛頓,準備介入洽購SOLAR EC。如果消息屬實,我們收購SOLAR EC的計劃可能會有變。”Alisa關掉藍牙耳機,小聲向辛霓匯報。

  自從康卓群前年正式上位康氏總裁後,便將康氏在內地的戰略布局轉為新能源開發。內地的市場那麽大,但他偏緊盯著名侖,無所不用其極地試圖控股大盛電力等幾家名侖的子公司。

  辛霓聽完,波瀾不驚地將臉轉向車窗。窗外,華盛頓夜色正濃,斑斕的城市燈影如水般從車窗上流過。她看見倒影裡西裝筆挺、烈焰紅唇的自己,有一刹那恍惚。她越來越像他,連蹙眉時眉心的紋路都跟他一模一樣。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對人的一生來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它可以轉瞬即逝,也可以漫長無期。是快是慢,隻取決於身處其中的人用什麽心境度過。對辛霓而言,這四年並不難熬,當她站在他曾經所處的位置,操縱著他曾經操縱的事情,她總會感覺他並沒有離開,他始終在她左右,陪她前行。

  “如果祁先生在,他會怎麽辦?”辛霓回過神,垂眸看著Alisa。

  Alisa垂下眼簾:“他也許會考慮同意康先生投資我們在雲南的水電站項目,來尋求名侖、康氏在深圳陽光城項目上的再度合作。這樣一來,也能減輕我們此次的收購壓力……但是,您並不是祁先生。”

  辛霓輕笑了一聲:“我會認真考慮。”

  辛霓根本不打算考慮這個方案,她之所以會問Alisa,只不過想找個合理的由頭,讓他在別人的口中短暫地“復活”一回。

  因為康卓群的介入,名侖對SOLAR EC的收購陷入了僵局。辛霓在華盛頓待了幾天后,做出回國觀望的決定。

  回國前,她專程去了趟曼哈頓。在清晨的濃霧中,她將車停在了貝塞那棟別墅外。她搖下車窗,怔怔看著柵欄處的那一片浩瀚的月季海。許久,她在漫天的香陣中合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東西從她眼角無聲滾落。

  濃霧散盡時,別墅裡的大門打開,她隱隱瞥見一個男人拿著花灑走出的身影。她搖上車窗,在他注意到這邊的同時,將車駛出了那條狹長的甬道。

  幾小時後,她出現在舊金山那條唐人街上,她循著記憶找到那幅“鳳穿牡丹”,推開了古董商店的門。她一眼看見那道佝僂著的背影,她久久注視著他,直到他遲緩地回過頭。他隔著一道塵埃曼舞的光柱,驚疑地望著她,一臉茫然地問:“你是?”

  她的心口像被拍了一記重掌,胸口有什麽在翻騰,卻梗在那裡吐不出。他不記得她了,他已經老得記不住過去了。原來沒什麽東西會在原地等她,也沒什麽記憶會是永恆。

  她的目光透過眼前的水霧,從滿屋子羅列的小物件上一一滑過,最後停留在一方貝雕小像上。她神情恍惚地上前,手剛伸過去,卻被一道聲音打斷:“小姐,那是非賣品。”

  辛霓回頭看去,見是一個亞裔年輕人。老人放下手裡的活計,顫巍巍地上前拿起那方貝雕,寶貝地端詳了一番,絮絮叨叨地說:“這個不賣,這是阿霓,不能賣的。”

  年輕人從她的容顏和神色裡看出了些端倪:“你是——辛霓?”

  辛霓微微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年輕人展顏一笑,片刻後又歎息起來:“你要是早一兩年來就好了,他沒準還記得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聳肩無奈道,“阿爾茨海默症,沒辦法的,再聰明的人也會變傻。”

  辛霓見老人打了個哈欠,乖覺地上前扶住他,將他攙到一旁的躺椅裡:“你是他什麽人?”

  “學徒。”

  辛霓在老人腳邊的黃花梨八足圓凳上坐下,仰面望著眼睛發直的老人,問道:“他現在的監護人是誰?”

  年輕人為她沏了杯玉蘭香片:“也是我。”

  辛霓捧著厚瓷茶杯出了會神:“我想帶他回鏡海。”

  年輕人滯了一下:“他習慣了這裡,去別的地方也許會害怕。我會一直在這裡,你不用擔心他老無所依。”

  辛霓沉默了一陣,去櫃台拿來紙筆,寫下自己的聯系方式:“有任何事都可以打這些電話找我……”

  這時,她注意到櫃台上的一本書。她眼窩一熱,片刻後卻笑了。她拿起那書,柔聲問:“你也在看這本書?”

  那是老人收藏的一本線裝的《梅花易數》,自小她便拿著這一本背。那時候,他待她嚴苛極了,若是背不出其中的卦象,他會拿尺子敲她的手心。有次她氣不過,故意拿原子筆在封底畫了一隻做鬼臉的豬頭。他見了後,氣得吹胡子瞪眼,末後搖頭揶揄她:“你別的本事不見長進,自畫像倒是越畫越見好了。”

  辛霓翻去封底,見那隻豬頭還在,心中百感交集:“那時候他跟我說,我爸爸讓我學的那些東西統統都是消遣。女孩子這一生最要緊的學問只有兩樣,一是識人,二是識貨。我若跟他學會了這兩本學問,一生都能平平順順……”

  只可惜他們緣分太淺,以致她一生都折戟在識人這件事上。

  不遠處,傳來老人熟睡後發出的沉重鼻息。年輕人從裡間拿出毯子,笑著跟辛霓說:“他也是這樣跟我說的,只不過把‘女孩子’換成了‘男孩子’。”

  辛霓接過他手裡的毯子,輕輕將它蓋在老人身上。她坐下,像孩提時一樣,靜靜將頭靠在他膝上。

  新一輪客人進來後,她起身告了辭。

  辛霓透過直升機的窗戶俯瞰著數千米下的舟山群島,這天的東海很安靜,和她記憶中狂野動蕩的樣子截然不同。那些島嶼散落在海上,像一捧又一捧小盆景。辛霓注視這些島嶼的目光充滿感恩,因為她始終相信,她的愛人並沒有沉入茫茫東海,而是被這些島嶼中的一座接納了。

  因為這份感恩,這四年裡,她連續在舟山開發了十座不知名的小島,並在每座島上都建了一座燈塔。這份貢獻使她成了當地旅遊部門的貴人,她因而有了隨時出入這裡任何一座島的自由。

  她看風景的時候,她身邊的高衍卻在看她。四年的時光沒有在她明豔的臉上留下痕跡,卻都沉澱在她的眼睛裡。她的眼睛很疲憊,細微的表情裡時刻都流露著一種讓人緊張的焦灼。她從沒對任何人說過她痛,但他就是看得見。他籲了口氣,有些惆悵地問:“你還在等他?”

  高衍的聲音打斷了辛霓的遐思,她沒有回頭,淡淡問道:“你呢,也還在等她?”

  那夜後不久,趙彥章和尹青蕙就在福建落了網。綁架、謀殺,兩項重罪之下,他們分別被判了死緩和無期。

  高衍始終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溫柔的愛妻竟會在一夜之間變成教唆殺人犯,而且她想殺的,還是他們此生最好的朋友。但無論他如何追問,青蕙都三緘其口,連當事人辛霓也一直對這件事保持沉默。

  對這件事的猜疑像掉進他血管裡的一根針,無時無刻不在他身體裡遊走、刺痛。為了弄清真相,他辭去了所有職務,無孔不入地追隨著辛霓。

  辛霓都隨他,她太懂他那種想抓著點什麽的軟弱。

  直升機飛過一大片灘塗和亂礁,在舟山極東的一處島嶼上降落。艙門打開,兩個導遊前行開路,當地旅遊部門的領導陪同著辛霓一行人下了飛機。他們一路走一路寒暄,隨導遊走到那座島的最高處鳥瞰全島。這座呈半圓狀的島並不大,還處在原始狀態,看上去有些雜亂寂寥,但勝在青山綠樹、沙灘怪石、漁村漁場等資源應有盡有,也頗具一些開發潛力。

  辛霓的助理顏真看了一圈,撇了撇嘴,趁無人注意,悄悄附在辛霓耳邊說:“這些人狡猾得很,那些又大又好的島都給別人開發,這種又小又破的島就推薦給我們。”

  辛霓聽了便過,但離她們最近的一位官員恰巧聽到了些皮毛,連忙對辛霓解釋道:“我們這座島雖然不大,但有兩個獨一無二的天然優勢,首先,”他指著不遠處一帶光禿禿的島嶼道,“那一帶是幾座鳥島,每年都會有幾萬隻鳥在那裡停歇。現在看上去是平平無奇,但是一到黃昏,這裡就能看見對面萬鳥迎客的壯景。這種自然奇觀,別處是看不見的。”

  他們一路說一路將辛霓往前引,越過整座山崗後,那官員指著漁村後的一片島礁說:“這座島礁看上去雖然凶險,但那是釣海鱸魚的好地方。要是在那片地方建一座海釣台,肯定會吸引大批海釣愛好者。”

  辛霓望著幾個在礁石上垂釣的漁民,微微點了點頭。這時,幾個漁婦領著一群孩子朝他們走來。見到他們這群遊客模樣的人,孩子們一擁而上,朝他們推銷起自己魚簍裡的海貨來。領頭的一個男孩見辛霓觀之可親,笑嘻嘻地湊上前說:“漂亮姐姐,買點海鮮吧!我剛打上來的,什麽都有,三十塊連簍子賣給你,你看好嗎?”

  那男孩十二三歲的樣子,瘦瘦黑黑的,卻透著一臉聰明,說話的語氣也很可人心。辛霓莫名對他生出一兩分喜歡,她微微一笑,對顏真點了點頭。顏真摸出幾張百元大鈔:“你們的東西我們都要了,錢就不用找了。”

  那男孩愣了一下,欣喜若狂地伸出手,卻又折回。他目光閃爍地看了看那些錢,又看了看辛霓,紅著臉撓了撓頭:“不值這麽多,一張就夠了。”

  辛霓含笑看著他:“價格是買方市場決定的,我覺得值多少就是多少,你安心拿著吧。”

  男孩頓時放了心,他接過錢,一邊招呼著那些人,一邊從褲袋裡摸出個東西:“姐姐,我想送你個小禮物,你不要嫌棄。”

  說著,他攤開手掌,將一個小東西托到辛霓眼前。

  “好萌!”顏真驚呼一聲,先一步將那東西拈了起來,“萌化了。”

  那是一隻滑稽的“胖鳥”,戴著一頂鮑魚殼打磨的帽子,瞪著大眼睛,嘟著肥圓的小嘴,挺著圓鼓鼓的白肚皮。仔細一看卻不是鳥,而是由某種魚做成的。顏真驚笑了好幾聲,把那隻“鳥”遞到辛霓眼前:“辛總,這個東西好有創意,完全可以批量……”

  這時,顏真發現辛霓整個人都在顫唞,她的眼圈紅得厲害,臉色也很不好看。顏真不知哪裡出了問題,不知所措地收回手,誠惶誠恐地剛要開口,卻聽見辛霓用一種非常古怪的腔調問道:“這東西從哪裡來的?”

  那男孩也懂得察言觀色,見辛霓臉色慘變,著急忙慌地解釋:“這……這個是別人給我的。”

  “是誰給你的?他叫什麽名字?現在在什麽地方?”

  男孩方寸大亂,吞吞吐吐道:“我不知道他叫什麽……他不是我們這裡的人,是幾年前漂到我們這裡的。”

  “你可以帶我去找他嗎?”

  男孩面露難色:“可、可他是個‘傻子’啊!”

  辛霓如遭轟雷掣頂,緊繃的神情逐漸崩塌,雙眼溢出眼淚:“請你帶我去見見他。”

  男孩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一邊往前帶路,一邊惴惴地跟她再一次確定意向:“你真的要見那個人嗎?他脾氣很古怪,跟誰都不打交道。聽把他撿回去的陳老頭說,他是被一股離岸流衝到這裡來的。他在海裡撞傷了腦子,什麽都不記得了,什麽話也不會說了。”

  辛霓淚流滿面地跟著他一路前行。這條路,她曾在夢裡走過千千萬萬次,但走一次就被辜負一次。此刻,她仍有一種在夢裡的恍惚感,她感覺自己好像不是自己,現實也好像不是現實。

  在一處斷崖上的木屋外,男孩停下了腳步,對辛霓指了指那門。辛霓渾身發軟,動彈不得。良久,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門輕輕推開,一道海風撲面而來。逆光中,她看見一道背影坐在臨海的窗前。他勾著頭,沐著祥和的白光,專注地在改一張漁網。隨著視野越來越清晰,辛霓恍惚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是整個故事的開端:龍環島的陽光和現下一樣明亮,海浪聲和現下一樣舒緩,在她溫柔的注視中,那個面容沉靜的少年,即將帶她遠離平凡的通途大道,去追尋最絢爛的星辰,與最渺遠的大海。

  (全書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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