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離國公主◎
關阿玉這陡然的高聲叫喊, 讓中堂內外皆是一靜。
沈雲西回目納罕,磕一下就能把記憶磕回來的,這個法子是不是太草率了?不過, 這倒是意外之喜。
而齊大夫人和齊立椋一行人則是齊齊怔呆住了,誰也沒想到拉扯著拉扯著,事情會是這麽個發展。
關阿玉此刻已然無暇理會他們了,她恍恍惚惚地坐在地上, 倚著她身後的荷珠,雙手抱住了頭,又慢慢地從頭上溜下來,捂住了臉,手動遮住了面上湧浮出來的羞惱和氣憤。
前半生天才的光輝燦爛和在齊家窩囊的做牛做馬,形成鮮明的對比, 兩段記憶在她腦子裡糾纏來糾纏去, 讓關玉珂的臉都綠了。
天呐,怎會如此!
蒼天在上,她不過就是初出江湖, 見到兩方人乾架一時好奇, 路過的時候順便看了個熱鬧而已, 誰能想得到,就那麽倒霉, 會被一塊飛過來的板磚正砸中在腦袋上?
這一砸, 砸沒了記憶不說,還砸出個離譜的相公和婆家來。卑躬屈膝,挨打挨罵, 每天起得比雞早, 睡得比狗晚, 跟條老牛一樣任人驅使……她居然也能過得下去?
老天,她好厲害啊。不對、呸,完全沒有必要為這種東西感到驕傲。
齊大夫人氣結,哪敢再叫她碰。她身後的兒子奴婢們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心神,趕忙將她攙扶起來。
多好啊!
對他來說,好處他都享受到了,再往裡深究,打破這份寧靜平和的美好生活,有什麽意思?
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私鬼。
嘩地站起身來,對著齊大夫人的屁股墩兒就踹了下去。
關玉珂沒回他,把落在齊大夫人身上的視線,挪到了他的身上。
狗屎的板磚兒,害慘她了!
她的江湖路還沒開始,就因它而終結了,一世英名也就此毀於一旦。
她抖手指著沈雲西,“你私自拘走我家兒媳,我們上門來討要不成,二話不說,今還又打我,這是什麽道理?”
齊大夫人邊罵邊哭叫著扭頭,身上的傷痛並不能阻擋她鋒利的口舌,然而當目光再次觸及到關玉珂,她卻是驚愕地啞了一瞬。
“沒事?你來試試有沒有事?要命啊,做兒媳婦的要反了天了!你看看你娶回來的玩意兒,何等不孝的東西啊,她對著我都敢這樣動手呢,你還說我苛待她……”
他的家庭也永遠的和諧親睦。
你要說他不喜歡她吧,兩人之間的情愛悸動不是假,任齊家人怎麽說,他也不肯納妾另娶,非要兩邊和稀泥,和她綁在一起。
齊大夫人哪裡知道,現在的關阿玉已經是關玉珂了,這可不是個會坐著受欺的主兒。
而門口處,頭上發腫發疼的青包也拉回了齊大夫人的神兒,這婦人從沈雲西手中掙脫開去,也順勢無力跌到地上,帕子一搭臉就哭道:“要死了,要死了,活了半輩子,頭一遭挨這種打啊!”
這是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姿態,齊大夫人常能在太子淑妃身上見到,再熟悉不過了。
站在石階上的女子甩袖負手而立,人站得筆直,在她印象裡那張本應該怯懦乖順的面孔上,此時浮著一股羞惱的怒氣,兩眉豎起,兩眼微眯,正不善地凝著她。
倒是齊立椋,不滿地對關阿玉指責:“阿玉,你瘋了,怎麽能對娘動手!”
你要說他喜歡她吧。
“坐在那兒不動的,死了不成?有娘生沒娘教的,還不快給我滾起來,與我回府去!”
應該是,她真的吃了好多的苦啊!
但所有一切在回到梁京後戛然而止。
齊大夫人不防她會還手,一點兒反抗都沒有地被踹了一個撲趴,栽了個狗吃屎,骨頭都散了架。手腳上和石板接觸而生擦傷,更是火辣辣地生疼。
男人身上還穿著禦醫的官袍,英朗的面上怒火燒騰,看著他,關玉珂心情複雜。
齊大夫人在關阿玉面前威風慣了,反應不得。
又怒看向出來主持待客的衛老夫人,“老太太,這就是你們國公府的家教本事,為人之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國公府的人全是硬茬子,齊大夫人把欺軟怕硬幾個字刻在了骨子裡,看在這邊討不到好,立馬忍了氣,掉轉槍口,針對起關阿玉。
關玉珂心中震蕩,面上也是瞪眼怎舌。
恢復記憶的關玉珂回望這兩年,就像地鐵老爺爺看手機。簡直就跟做夢一樣!好他麽的離譜。
可這關阿玉,一個無根浮萍,鄉野村姑,她怎麽敢,用這種眼神看她?!
齊大夫人說完話,見關阿玉還是愣神不動,就要上去揪打人,前頭就已經動手了,她現在又是一肚子氣,也沒心情再在外面裝什麽仁善了。
只見關玉珂痛得眉頭一擰,反手就扣住了齊大夫人的腕子,把人往側邊空地上一拽。
在紅藥宮被人供起來的神醫活菩薩,在離國備受寵愛的小公主,無語凝噎。
“娘!你沒事吧……”齊立椋大驚,急切地跑了過去,將親娘給摟了起來。
老太太睜眼說瞎話偏袒自家,沈雲西也打蛇隨棍上,面無表情對齊大夫人支出手,“來,地上涼,我再扶你一把。”
齊大夫人面相生得親切,這會兒發散面青的,看起來好不可憐。
齊家人對她做的那些事,他不知道嗎?怎麽可能!稍一深究,怎麽能瞞得住他,可他偏偏就要做個睜眼瞎。
她兩步上前,手一伸,兩根留著尖指甲的指頭一攏並,往關阿玉手臂上就是一個掐扯。
她雖然是關玉珂,卻不能否認關阿玉曾經確實是喜歡他的,他對她也不能說毫無真心,在河州自梁京北上的那段路上,兩人治病救人,走馬觀景,關阿玉其實過得很開心。
在他這裡,他敬愛的母親永遠慈和,對他噓寒問暖,知疼著熱,他喜愛的妻子永遠溫順,和他志趣相投,能談醫論藥。
該死的板磚兒,砸她的頭也就罷了,還把她的心眼也給砸瞎了,要不然她怎麽能看上這貨??
說白了,他就是不想管家裡的這些破事,所以選擇視而不見,只要他當看不見,齊家人就會一直在他面前演。
齊大夫人選擇性地忽視掉關阿玉提起過的和離,別說立椋不應,她也不答應了!她不把這小蹄子捉回去出口惡氣,如何對得起她今天受得這些氣苦!
衛老夫人坐在上首,從頭到尾就沒動過,不動如山。聽得齊大夫人的話,老人家也只是呷了一口茶,甩過擱在桌角的佛珠搭在手上,不鹹不淡地說:“關夫人於我府上做客,並無拘走一說,我這三孫媳婦,原是想扶你一把,卻不小心岔了手,才叫你磕到了頭,也無故意打你一說。齊夫人,上別人家門上來,還是慎言為好。”
“阿玉!”
齊立椋不快的聲音再度響起。
“叫什麽叫?”關玉珂眉一揚,呵呵了兩下,關阿玉都對這男人失望透頂,她關玉珂對他就更沒什麽情分可講了,上前飛起一步,也送了齊立椋一腳。
關阿玉在齊家乾的活兒多呀,養了一把子好力氣,這一腿上去,差點沒把齊立椋的肩骨給踹脫臼了,他痛得往後頭一倒,連帶著在他懷裡的齊大夫人也一起打了個滾兒,摔到了石階底下。
“我的立椋啊!”大夫人心疼兒子,根本顧不得自己,剛才看起來還十分虛弱的人,一個翻身就爬起來,反過來扶住了齊立椋。
這母子倆的來回換位看得沈雲西想笑。
“關阿玉!我看你是要反了天了……”
“行了,少說廢話。”關玉珂當機立斷截住了齊大夫人未說完的罵話。
“今日在別人府上,我不欲和你們扯臉歪纏,但你們且記著,這事兒沒完,待我忙完這邊的事情,我再和你們好生清算這兩年來的一筆一帳。”
關玉珂目視著齊大夫人和齊立椋,意味深長地冷笑了笑:“既然你們誠心要我回府,沒問題。我也不和離了,我還是你們家的兒媳婦,你們放心,我很快就會回去的。”
齊立椋這母子二人隻覺得她這話裡有話,頗有古怪,又見她一副盛氣凌人的陌生樣,大感不適。
關玉珂根本不搭理他們,四下轉了轉頭,最後對沈雲西說道:“蘇夫人,勞煩你叫人把他們都趕出去吧。”
說完這話,她便拂袖而去,對齊大夫人的斥罵和齊立椋的呼喊充耳不聞。
沈雲西看了眼福花,福花招了侍衛進來。
親見了齊家人被驅趕出去,沈雲西才向衛老夫人作了揖,離了中堂。
她想了想,沒有直接去尋關玉珂,而是先順路往大廚房轉了一趟,在大廚房外等了半天后,拿著東西往合玉居來。
沈雲西一進院門,竹珍就往牆角邊指了指。
關玉珂背對著人蹲在牆角邊,人縮成團,肩膀一抖一抖的 。
驟然找回記憶,面對此等難堪的局面,不能接受,心下難過,這很正常。
沈雲西不太會安慰人,她沒說話,手裡端著叫大廚房做的臭豆腐走過去,在她看來,說再多的好話,都不如一碗美食來得有用,治愈。
然她才走近,出乎意料的並沒有聽見哽咽啜泣聲,而是一陣滿含怨憤的“呸呸呸”的聲音,她說的大概是域外離國的語言,嘰裡咕嚕的聽不明白,一大段一大段的話裡,隻隱約夾雜著幾句字正腔圓的大梁官話“狗東西!”
“殺千刀的板磚,你欠我的拿什麽還!”
“老娘以後再也不在路邊看熱鬧了!啊呸呸呸……”
沈雲西:“……”
啊,原來不是在難過。是她想當然了。
沈雲西掉頭就走。
關玉珂卻已經嗅到了她最愛的臭豆腐味兒,瞬間就蹦了起來,拍拍裙子追上她,“蘇夫人?”
沈雲西把碗遞給她,關玉珂深深地吸了一口味兒,淚眼汪汪地看向沈雲西,“蘇夫人,你真是個大好人!還專程給我送臭豆腐吃的。”
她捧著碗,拿起筷子美美地吃了兩塊,才笑嘻嘻地說:“你不用擔心我,我好著呢。”
沈雲西打量了一下她,沒吭聲。
關玉珂雖和她相處不多,卻也知道這位蘇夫人,大多時間不太愛言語交際。看起來有點冷淡,但其實是個好心腸。
但她本性和失憶後不同,是個話多的,邊吃邊自說道:“雖然丟人,可都已經發生了,人就得往前看,我還年輕得很呢,犯不著為這狗屁一樣的兩年難過自怨。本來又不是我的錯!”
關玉珂是自小就捧著長大的,她的人生信條向來是與其內耗自己,不如弄死別人。
“等我治好你相公,接我的人也來了,我再回去收拾他們。”
關玉珂悠悠地吹了一口碗裡的熱氣,眼中浮起冷意:“我一定好好孝順他們,做一個‘好’兒媳,‘好’妻子。”就是不知道,他們承不承受得起,她這份厚重的“情誼”了。
她咬著嘴皮兒,發出怪異的語調。
沈雲西一歪頭,“挺好的。”那她接下來就負責看戲好了。
關玉珂吃完臭豆腐,要了紙筆,寫了封信,而後出府走了一趟。
待回來已經是黃昏了。
沈雲西知道定是聯系人去了。她跟關玉珂說過,曾有寫信送往紅藥宮,可紅藥宮離得遠,離國更遠,一時半刻定然趕不過來的。
她估計是等不及,另有打算了。
天漸黑下來,關玉珂又隨沈雲西去看衛邵。
雲上院裡蔣院判還守著,正撚著關玉珂開的藥方子,和手下的禦醫長籲短歎,見到關玉珂走進門來,更是露出佩服的神色來,並不仗著年紀作勢。
而關玉珂雖是天才,也不恃才傲物,兩個年齡相差幾十年的人,相談甚歡。
他們交談醫術,商討診治相關,沈雲西就進屋裡去看衛邵。
關阿玉回歸為關玉珂,她徹底放心了,湊到床邊聽了聽,見衛邵呼吸平穩,就尋到榻上坐著看話本子打發時間。
那頭齊大夫人和齊立椋鼻青臉腫地回了齊家,引得全家人都怒火中燒。
“二弟,這都怪你!京裡這麽多大家小姐你不要,非要從鄉底下的地方娶這麽個女人回來,現在好了,受苦受罪了吧!”齊立申兩個鼻孔裡哼出氣。
齊二夫人今天和齊大夫人一起被京中小姐指罵,到現在還垮著臉,氣說:“大嫂立椋,不是我說,你們也太沒用,連個人都拿不回來。”
齊大夫人頭疼手疼,全身都疼,聽了氣不打一處來:“國公府仗勢欺人,把我們都趕了出來,我能有什麽辦法!你有本事,你怎麽不去?”
齊二夫人哈道:“那又不是我的媳婦,憑什麽我去!”
齊立畫不以為意:“國公府不肯放人,咱們告訴太子殿下不就好了,叫太子表哥和姑母下個令來,她還不就乖乖回來。”
聽齊立畫提起宮裡的那兩位,老太爺齊院使拍了筷子,沉下臉來,“怎敢拿這種事去煩娘娘和殿下!最近宮裡也甚為不順,你們還敢去添堵?”
齊家裡吵吵鬧鬧,沒個安寧,一家子人及至半夜才歇。
第二天一早,沈雲西手下的書鋪雇了幾十號人連著一天兩夜,加工加點,也終於鋪上了印好的話本子。
齊家一直有使人盯著這邊。一見鋪上寫了沈雲西大名兒的,連忙就趕了過來。
書鋪掌櫃的看到這第一個買書人的慌張樣子,腦子一轉就明了,當場加價,直接比了五根手指頭,“一本二十兩,要就給錢。”
“你怎麽不去搶?!尋常不是只要百來文!”這一本卻直接翻到二十兩,這合理?
“你是齊家的吧,搶的就是你們家的,愛要不要,不要就走開些,耽誤我做生意。”書鋪掌櫃拎著一把雞毛撣子,唰唰唰地掃。
那仆從雖氣,但想著反正也不是用自己的錢,犯不著為主家心疼,惱了幾聲,還是付了銀子,在齊大夫人一連串的喝罵裡,以二十兩的高價捧回了一本話本子。
齊大夫人看著話本子裡的內容,越看越心驚,臉一寸一寸地直變得蠟白。
這話本子裡,真是寫得好詳細,與他們素日磋磨關阿玉的事,竟是半點不差。
齊二夫人也是慌了神:“不得了,不得了,大嫂,這事兒要鬧大了!鬧毀了名聲,我們挨罵事小,怕是要連累宮裡的娘娘和殿下啊!”那兩位可是他們富貴的根本!
齊大夫人自然也清楚這一點,她切齒道:“不行,不能叫這話本子作實了!咱們得先下手為強,咬死了不能承認!”
齊二夫人還六神無主,就被齊大夫人一拽,出了門去了。
沈雲西沒想到齊大夫人昨天才走,今天又來了,還是以這種姿態。
早上還有點涼,沈雲西擁著披風,站在國公府的大門前,看著跪在下方委屈哀哭的齊大夫人和齊二夫人,心中一哂。
“我是不曉得什麽地方得罪了沈夫人你,還是沈夫人聽信了我那兒媳的讒言,一時糊塗,才寫出這樣不實的話本子來。
我本不該這般上門來的,但有道是三人成虎,流言毀人,這東西已經傳開來,我家裡子輩兒孫不能因這些子虛烏有的玩意兒毀了啊,還請您高抬貴手,容我們澄清則個兒。”
國公府外漸漸地圍了不少人過來,齊大夫人也還是跪著不動,她很豁得出去,只要坐實了這話本子是假,保住了名聲,屆時淑妃太子自有借口為他們作主,還怕沒有面子裡子?
她臉上還有昨日的傷,又半散著發髻,字字哽咽,高門貴婦行事至此,可見是百般無奈為之,叫圍觀的人不免有些偏向,對沈雲西露出譴責的目光。
沈雲西眉頭都沒動一下,隻道:“你待如何?”
齊大夫人大聲道:“還請沈夫人讓我那兒媳出來,容我和她對峙辯駁!”
“我這不就在嗎。”關玉珂慢悠悠地從後頭走出來,“你打算在哪裡對峙?是這兒?還是與我一道往你們大梁皇帝跟前講個清楚明白?”
“大梁皇帝?你怎敢如此稱呼陛下!”齊大夫人自認抓住了關阿玉的把柄,跳身起來,義正詞嚴地喝道:“你在家裡慣來放肆,到了外面也敢輕忽天威,沈夫人,大家,你們且看她,她都敢對聖上不敬,可見何其大膽,又怎麽會在我們家裡頭受到半分苦楚!”
沈雲西不言語,只看戲,關玉珂踮腳往遠處張望,突地一笑:“本宮非你們大梁人,身在離國皇室,這麽稱呼一聲並無不妥吧?”
齊大夫人不想她這麽鎮定自若,再聽言語不覺一愣,甚覺好笑:“什麽離國皇室,你在說什麽?”
關玉珂還沒回答她,就在這時,在眾人驚駭的注目下,一隊來自皇宮的黑甲侍衛湧入人群,當頭的將領和內侍齊向關玉珂做禮,呼道:“可是離國百榮公主殿下,皇貴太妃,您的姑姑已奏明聖上,叫我等請您即刻進宮,皇后娘娘也已在宮中設下宴飲,邀您往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