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餐桌上大家都在笑。
宋時清羞惱地用手背抵著額頭,兩隻原本白生生的耳朵尖此時嫣紅嫣紅的。
哪家小孩都有幾件會被家人在飯桌上說起的好笑往事,只是隨著小孩越長越大,慢慢的也就不說了。
所以五歲時離家出走被謝司珩撿回來,還在挨打的時候往他背後躲這事,要不是謝司珩提,宋時清自己都忘了。
碗裡被放了一棵青菜,宋時清側眸看去,正對上謝司珩全是笑意的眼睛。
舅舅家一層餐客廳佔了建築面積的一大半,為了敞亮,上頭安了個跟噴泉似的水晶燈,把下面的人照得纖毫畢現。
燈光下,身邊人五官輪廓更為立體,足夠稱得上俊美無儔。
宋時清看著謝司珩那張笑眯眯帥臉,從鼻腔裡哼出一聲,拿起筷子從尾端慢慢啃青菜。
謝司珩伸手攬他的腰,但也沒攬住,他手指就放松地搭在宋時清的椅子邊緣,有一下沒一下敲木頭,抬頭和已經迫不及待的宋翔碰了個杯。
時間一分一秒地朝後推,某一刻,就在這一片毫無異狀的平靜中,大黑豎起了耳朵。
謝司珩甜蜜道,“陪你啊”
就在表姐思索要不要明確地問一句的時候,宋時清臉側就貼過來了另外一個人。
宋時清不屑,“聽你扯。”
宋時清詫異,“你也去歐洲?你之前不是說要去北美的嗎?”
它盯著院牆的某一處,片刻後無聲地站了起來。
突然,它撲了過去。
開眼了。
“錚!”
那裡漆黑一片,斜靠著幾張養蠶用的竹席,幾個不知道是從什麽機器上拆下來的零件。經年累月地堆放在這裡忘了拿走,縫隙裡都已經長草了。
表姐:……
他大概是在宋時清長發的時候做習慣了這個動作,手指下意識地在宋時清胸`前的位置探了探。
表姐:……
“汪汪汪汪!”
“嗯?”宋時清看向她,乖乖咽乾淨嘴裡的食物,喝了口水,湊過去。
“說什麽呢?讓我聽聽。”謝司珩燦爛地插了過來,
表姐眼睜睜地看著他那條本來搭在宋時清後腰處的胳膊順著朝上,以環抱的姿勢摟住了宋時清。
宋時清有點奇怪,他覺得表姐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句,但還是笑著回,“謝司珩家和我們家一個小區,而且初中以後,我們一直是同學。”
宋時清沒懂她為什麽話不說完,“我和謝司珩怎麽了?”
它像是有些不解,不明白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她敬畏地看著這兩人,端起果汁喝了口。
“你倆關系可真好啊。”她由衷感歎。
“那感情好,出國以後咱們仨能經常聚。到了國外湊一桌朋友可不容易。”
“嗚——”
宋時清眼底乾乾淨淨,茫然,但漂亮地回視。
宋時清晚上才被狗嚇過,聽到聲音下意識朝外看去。
謝司珩身上已經帶了點酒氣,他低頭看著宋時清笑。等他說完才抬眼,“姐姐你在英國讀書?”
大黑焦躁地轉了兩步,從喉嚨裡發出低吼。
他走到門口按下兩扇門的把手朝裡一拉。
“我去看看。”表哥站起來,“是不是有人來了。”
誰都沒覺得不對,唯獨表姐帶著一點點自我懷疑地看著這一幕,片刻後,她試探地搗了一下宋時清。
月光皎潔,投下婆娑樹影和安靜的院牆輪廓。
表姐也跟做賊似的伏低身,“你和謝司珩——”
“汪汪汪汪汪!”
沒探到東西,那手指索性就捏了塊宋時清的校服前襟輕輕搓。
表姐狐疑地凝視他。
只見大黑瘋了一樣,陡然繞著樹跑了一圈,衝著眾人的方向瘋狂吠叫。
宋表姐點頭。
她用眼神暗示。
你們城裡人管這個叫朋友啊jpg.
·
農村自建樓的窗戶中投出溫馨熱鬧的燈光,隱隱照亮了整個院子。
院子裡依舊一點動靜都沒有,連風都停了下來。可被拴在樹下的黑狗卻慢慢繃起背脊,鼻梁上皺,死死盯著那一處——
舅舅已經喝得有點醉了,大著舌頭,“狗怎麽叫了。”
用布條纏著的鎖鏈死死箍住了它所能到達的極限,這條狗就不斷暴衝,兩隻前爪在空中撲抓。
宋時清茫然地看著這一幕。
他坐的位置側對著大門,但不知道為什麽,此時他莫名就是覺得,院子裡的大黑,盯著的人好像是他。
或者說,有東西在看著他——
“叫啥?別叫了,去。”表哥說道。
還沒等宋時清想明白那若有若無的被注視的感覺到底代表了什麽,表哥就從門邊拿了把掃帚,走下去要趕狗。
可就在他踩下第一級台階的時候,大黑滕地扭轉了方向。
所有人都看見,它掙著脖子上的繩子,一邊瘋狂吠叫一邊轉過一個半圓,最後,它死死盯著院門所在的位置,衝著那裡吠叫。
就好像,有東西被下來的人驚擾到,繞著院子跑了一周,最後從院門竄了出去。
這一幕著實有些詭異。
表哥莫名其妙回頭,“剛院子裡有老鼠嗎?”
“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回答他的是更多從不同方向響起的吠叫。
大黑舔了舔鼻子,甩著尾巴回頭,看向眾人。
它沒有再叫了。
但宋翔家周圍,村子裡所有的狗都叫了起來。
宋時清無意識地捏緊了筷子,站了起來。
遠處傳來了呵斥聲。
他們這頓飯吃了快兩個小時,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村裡老作息的人,八點就睡覺了。此時被吵醒,正惱火地罵自家的狗。
宋時清看著正在朝表哥搖尾巴的大黑。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但寒意就是順著他的脊背朝上,從皮膚開始,沁入肌肉,貼著骨骼慢慢地蔓延開來。
有什麽事情正在悄然靠近。
但他不知道。
突然有人碰了下他,把宋時清嚇得戰栗了一下。
低頭,謝司珩握著他的手,神情好笑,“你抖什麽?”
宋時清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原來一直在無意識地發顫。
九九年的老酒確實勁大,謝司珩才喝了半杯,眼底就已經有醉意了。他仰頭看著宋時清,不著調地玩他白皙修長的手指。
宋時清眨了一下眼睛。
“你看見了嗎?”他低聲問道,“大黑在對著空氣叫。”
宋時清想說什麽,但最後又沒有說出口,眉間蹙著,帶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驚怯。
謝司珩盯著他看,眼神特別專注。
宋時清被他看得抿了抿唇,緊張起來。
謝司珩他是……發現了什麽嗎?
片刻後,謝司珩拍了拍他的手:“你真好看。”
宋時清:……
他就不該和醉鬼說話。
宋表姐慢吞吞扭過頭,欲言又止。
“行了,去洗漱吧,別擱這湊著了。”舅媽站起來收拾碗筷,“估計就是風。時清,三樓四樓都有空房間,你上去自己挑,喜歡哪個住哪個。要被子嗎?”
“我們帶了。”宋時清答道。
他朝外走。他和謝司珩的行李還放在車上,得把它們拿過來。
謝司珩跟著站起來。
“我一個人就行。”宋時清按了他一把。
當時造房子的時候怕潮,舅舅家院子和房子都做了抬高,都有台階。宋時清怕謝司珩要醉不醉的,摔在上面。
外面已經逐漸安靜了下來,零星的狗叫聲襯得夜晚更加靜謐。
宋時清沒費什麽力氣就將兩個行李箱搬了下來,站在車子後面,他終於歎了口氣,抬手揉了揉眉心。
自己最近到底怎麽了?
宋時清又想起了那些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但就像他跟謝司珩說的,起來就忘了,就記得自己在夢裡哭得很害怕。
那種無處可躲無處可逃的絕望感,揪著他的心臟,半點不給他喘熄的機會。
“嗡——”
宋時清心跳停了半拍,反應過來才意識到是自己口袋裡的手機。
夏天的衣服輕,宋時清一邊帶上耳機一邊拖著兩個行李箱往回走。
打電話來的是陳建安。
“喂,時清啊。”
宋時清“嗯”了一聲,“怎麽了?”
【咱們上午不是發了一個畢業計劃嘛,謝哥讓我給你倆填的那個。】
陳建安說的是長青中學統計國際班學生留學規劃的表格,上午發下來的時候也沒說什麽時候交,宋時清順手就收起來了。
“我的放在綠色的卷子夾裡,第一張就是。”
【我知道。】陳建安經常借宋時清的卷子,當然知道他收在哪了。
他語氣顯得有點遲疑,【我正好要看你的筆記,就把你的文件夾給帶回來了。然後剛才,我發現你的文件夾裡,夾著張……】
行李箱輪子軲轆轆地響著,宋時清停下腳步,“夾著什麽?”
【哎,我感覺這是血,算了,我發照片,你自己看吧。】
微信來消息的提示音在耳機裡響起。
宋時清的手指頓了一下,才點開消息欄。
頁面沒有停頓地跳出,陳建安發來的照片展現在了兩人的聊天記錄中。
宋時清幾乎是本能地放大圖片,隨即瞳仁驟地縮緊。
那是一張展開來足有半張報紙那麽大的紙,折痕明顯,褐紅色的血汙和淡灰黃的紙張本色各佔一半。
上面的字很多都被血汙化得分辨不出。
但從留下的部分,依舊能看出這張紙的用處。
【……天作之合良緣遂締……】
【……通良辰佳時……】
【……九月廿七日子時建生……媒合人王潘氏……】
這是一紙婚約文契,密密麻麻的吉祥話中,宋時清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婚契中間靠上的位置,血汙沒染到的位置處,楷書端端正正地寫著【同公長博三子宋時清喜結秦晉麟趾呈祥】
不是宋時清眼神好,而是整張婚契,唯有他的名字是用朱筆寫的。
朱砂褪色慢,宋時清這三個字竟然比血汙更紅得刺眼。
宋時清背脊僵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誰做的?誰把這個放在他文件夾裡的?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時清?”
宋時清陡然從喉嚨裡泄出一聲嗚咽,眼淚登時掉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