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時間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拉長了,宋時清不知道自己僵坐了多久,等大腦從一片混沌的空茫中掙脫出來時,他的手腳都已經麻木了。
房間裡的空調依舊在呼呼地朝外吹著冷風,窗簾不太擋光,明媚的陽光被遮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頑強地撒了進來,將室內的擺設照亮。
一切都是溫馨乾淨的樣子。
宋時清無意識地攥住手機邊緣,甚至沒有再第二次按亮屏幕查看那張照片。
本能地,他在逃避真相,在從眼前一切看起來安寧無害的表象中汲取安全感。
他不想懷疑謝司珩。
會不會是同名同姓?那麽多年前留下的記錄,說不定是寫錯了呢……
【我家在我之前,從來沒有人出國留學。我是第一個。你說的照片,是什麽照片?】
【這棟房子是我家好幾年前買來投資的。】
三天前,謝司珩站在樓梯口,拿著那個螺鈿漆盒裡的小皮人,皺眉沉思,【我也不知道上一任房主是怎麽回事,怎麽會在房子裡放這些東西。】
【時清。】謝司珩又叫了他一遍,【你怎麽不說話?】
【……我可能認識你家長輩。】
他和謝司珩之間已經完完全全地鎖死在了一起,當他徹底認知到的時候,感知就會同時跟上,將那些深藏在靈魂中的記憶翻出來。
宋時清看著屏幕上謝司珩三個字,臉色白得像是大病了一場。
是他輕易相信了謝司珩的解釋。
終於,不知道是第幾次的時候,宋時清從噩夢一般的泥沼中掙脫了出來,察覺到了那微弱的響動。
謝司珩笑了下。
其實接不接都一樣,他已經打了三十多個電話了,自己不接這個,結果不過是那邊再打第三十四個而已。
【我是這棟房子原主人的朋友。】
謝司珩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了出來。
“我剛才做噩夢了……”宋時清說道。
“我……”
他身上的睡衣已經完全被冷汗浸透了,每一次呼吸都會帶來陣陣暈眩。
一開口,宋時清才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多沙啞,他心下一緊,立刻收聲。
扭曲的人臉混在一起,擠壓在他殘存的意識上。
手機屏幕上鮮紅的未接來電上的數字已經到了“32”,但對面的人顯然非常耐心,再一次地打了過來。
【難怪我媽媽說你和你家長輩一模一樣!我的天,基因可真神奇。】
但顯然,謝司珩做過的事太多了。以至於就算他現在還不能清晰地記起那些陳舊的往事,恐懼的本能就先一步向他做出了警示。
這樣能讓謝司珩心軟,他那些還沒有整理順的記憶如此提醒。
好疼……
手機的震動停了下來,它沉寂了幾秒,再次亮起屏幕。
太陽穴驟然傳來一陣痛楚,霎時間,記憶潮水般湧了出來。
付英蘭和付聶說過的話交替在耳邊響起,宋時清無意識地盯著自己的手,某一刻,很多個大大小小的畫面被他拾起來連在一起……
宋時清伸手拿過手機,手指頓了下,最終還是按了下去。
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副不知情的樣子。那個時候宋時清很輕易地相信了他,只是覺得房子的上一任主人背景成謎。
宋時清緩緩放松了下來,“嗯,好像是。你去實習了嗎,怎麽走之前不叫醒我。”
【時清?】
宋時清受驚般打了個寒噤。
宋時清滿嘴都是鐵鏽味,不知道咬破了哪裡。
拚出了一個讓他毛骨悚然的真相。
早上的記憶緩慢回籠,宋時清這才想起之前發生的事。
被扔在床上的手機突然震了起來,但宋時清根本聽不到。他被那些記憶拖拽著,沉入了一個又一個可怖的過往中。
你看,百年前百年後,兩個一模一樣的謝司珩,多容易讓人想起塗山上的那個鬼宅祠堂裡,一人一鬼的兩個謝司珩。
不僅有此時此刻近二十年的過往,還有無數宋時清根本分不清真假,卻本能感到恐懼的畫面。
從最一開始,那隻惡鬼壓在他身上,帶著怨毒地讓他看自己的長相時,一切不就已經展現給他看了嗎?
連宋時清自己都沒有想到他會這麽怕謝司珩。明明在意識到那些東西就是謝司珩以後,他應該更安定一些。畢竟比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將自己撕開吞吃入腹的惡鬼,謝司珩至少不會殺了他。
謝司珩沒說話。仿佛已經從宋時清的異樣中察覺到了什麽,手機的兩端,僅剩下微不可查的呼吸聲。
【——睡太久了?】謝司珩問道。
只是才被翻出來的記憶就像是才從泥土裡被找到的文物一樣,錯綜複雜模糊不清地堆在一起,需要時間慢慢恢復。
接,還是不接?
他幾乎是本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軟迷茫,像是被夢魘嚇到了一樣。
他滯了一瞬,逃避般轉移話題。
“你、你有事嗎?”
【想問問你吃飯了沒有,結果你一直沒接電話。】謝司珩像是松了口氣似的,【我還以為家裡出什麽事了。】
宋時清覺得,更可能的解釋是謝司珩在他身上下了什麽東西,能隨時感知他的生魂。而剛才自己的生魂有所波動,謝司珩怕他在夢中看到太多的東西,所以打電話叫醒他。
所以……
他可以趁著現在逃走的吧。
宋時清聽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聲,一下一下,越來越快。手心裡的那張符籙已經漸漸失去了溫度,被他的冷汗浸濕。
他騙不過謝司珩的,或許在電話裡還能含糊一下,面對面時,謝司珩一眼就能發現他的異狀。
發現以後……
科倫坡港口酒店的那個樓梯間裡的畫面在腦中閃現一瞬。
那次也是他短暫地發現了謝司珩隱藏在活人表象之下的真實樣子。
宋時清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
“別擔心,我沒事。”宋時清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常,遲疑了片刻,他多問了一句,“你晚上什麽時候回來?”
謝司珩“嗯?”了一聲,【六點下班,大概七點多能到家吧。】
宋時清看向牆上的掛鍾。
十二點零八分。
宋時清輕聲,“好,我再睡一會。”
他掛斷了電話,房間裡又一次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寂靜中。
宋時清很久都沒有動作。
如果要逃的話,他要去哪?謝司珩熟知他所有的親人朋友,他們兩個甚至是鄰居。他還要準備面試、入學……
他就像是一隻停在蜘蛛網上睡了太久的小蝴蝶一樣,清醒以後才赫然發現全身早就已經被纏滿了堅韌的蛛絲,柔軟的翅膀被完完全全地困死了,一絲掙扎的空間都沒有。
顧青。
手心裡的符籙像是一顆沉甸甸的石頭,宋時清垂眼良久,拿起手機下了床。
就算要向那位天師求助,也不能在這棟房子裡。他不知道謝司珩有沒有留倀鬼守著他。
正此時,手機再次震動了起來。宋時清以為是謝司珩,沒落眼就接了起來。
【宋時清。】
宋時清腳步一頓。
“……顧天師。”
在此之前,宋時清一直都叫顧青老師,畢竟也沒誰跟他介紹過顧青的真實身份。只有稍微入點行的人,才能根據術法推測出玄門中人的身份。
顧青微妙地默了會。
【咱們是同行嗎?】
宋時清抿唇,“我應該只是……正好被牽扯進了一些事情裡,了解了一點常識。”
【那你挺慘的。】顧青隨口評價了一句,倒是沒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轉而問道,【我的符燒了,是你用的?】
“不是,它被陰氣引動,破了迷障。我也不知道是誰引動了它。”
顧青一字一頓,【你知道謝司珩給你入了鬼胎嗎?】
在謝司珩發現宋時清身上帶了符籙以後,就將符封了。好長一段時間裡,連顧青都感受不到它的動向。
而今,隨著鬼胎一天天長大,宋時清身上的陰氣也越來越重,終於泄了一絲進去,這才讓符籙自發引動。
宋時清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什麽?”
【他已經把你和他的命格綁死了,你沒有下輩子了。】
只有這一世,這一世就是永生永世。
謝司珩不死不滅,他宋時清就會被綁著不死不滅。如果謝司珩是一般的惡鬼也就罷了,再強橫的鬼怪,也終究會湮滅在時間的長河中。
但他說到底是一方神靈,不管善惡,不論來源,神靈的壽命綁定的是一方土地一方人民。塗山橫跨兩省,兩省都是華國如今的經濟大省,人口上億,等他湮滅,得等這兩境消亡。
即使謝司珩根本沒有自己的道場,不入輪回的惡鬼也會自發地朝他攀附而來。他的“香火”,可不比那些留名的神佛少。
當恐懼堆積到一個臨界點的時候,神經能感受到的就只剩下麻木了。
他怕是連死都死不了。
宋時清定定地盯著一點,好半晌,他如同夢囈一般問道,“為什麽?”
他被謝司珩綁死的同時,謝司珩也被他綁死了。宋時清想不到是什麽樣瘋狂又偏執的感情,才能讓謝司珩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也喜歡謝司珩,他願意和謝司珩在一起,但如果他有謝司珩這般手段,絕不會對謝司珩做同樣的事情。
【……我早就說了,你八字模糊,我看不清。】
顧青像是歎息了一聲。
【來南京吧。】
宋時清仿佛已經凝固住的黑眼珠終於動了一下。
他刹那間明白了顧青的意思。
“顧天師……”
【謝我的話不用說了。】
你能不能回得來還未有定論。
後面這句顧青沒有明說,但兩人都明了了。
沒有提前預定,根本不會有出租車特意來這片社區。
宋時清在打車軟件上定了車,站在路邊等。
他心下一片亂麻,根本注意不到身邊的人,直到手臂被人撞了一下,才陡然反應過來朝來人的方向看過去。
撞了他的是個年紀不大玩滑板的小女孩,頭上反帶著一隻鴨舌帽。
不小心撞了人,她趕緊停下,但身體慣性朝前跑了幾步,跑到了路對面。她索性朝宋時清大喊,“抱歉姐姐!我沒看到你!”
宋時清一愣。
他的遲滯被小女孩當成了接受,她又踩上了滑板,一指自己的頭髮,“髮型很酷,我喜歡。”
正午室外溫度接近三十度,宋時清站在路邊,卻在此刻冷得牙關微微發顫。
他身上有什麽特征是能讓一個小女孩認錯他性別的?
是他不正常隆起的腹部。
原來在某些能見陰的人眼裡,他是懷著孕的。
所以他肚子裡到底有什麽?
是像尋常惡鬼那樣無形的靈,還是——
宋時清想起了當初在鬼宅時,謝司珩給他看的那一團被胞衣裹住的胎。
他的肚子裡……
宋時清陡然捂住嘴,胃一陣一陣抽搐。可從早上到現在,他什麽都沒吃,自然什麽都吐不出來。只能躬著身扶住旁邊的花壇,竭力呼吸平複身體的本能反應。
謝司珩……
宋時清閉了閉眼睛。
身後響起了車喇叭的聲音。
宋時清回過頭,只見出租車停在路邊,司機有些好奇又有些狐疑地打量他,像是怕他得了什麽傳染病一樣。
宋時清回避過他的目光,快步走過去上車關上車門。
“去機場,麻煩開快一點。”
他臉色實在是難看,人又長得扎眼。司機欲言又止,好幾次看向宋時清來的方向的路,怕有什麽人追上來。
宋時清沒解釋,只是直接遞過去了一張紙幣當做小費。
這下,司機啟動了車子。
先停這,我得想想要不要讓時清回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