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宋時清的手被李嫂子親親熱熱地拉著。
“來。”李嫂子把筷子遞給他。
宋時清抬頭,李嫂子笑著又往前遞了遞,把筷子塞到了他手裡。
“我就在外頭,您有什麽要的,直接喊我就行。”
說完,她繞過隔斷退了出去。
不多會,外面就想起了極輕的交流聲。距離原因,聽不太真切。
宋時清極緩地站起來,走到隔斷牆邊,將耳朵貼在了牆的裂縫處。
他其實很餓,桌上的肉蛋羹散發出濃濃的鹹香,香得宋時清幾乎想撲上去把臉埋進去吃。
但他不敢。
後來雖然救回來了,但腿一直有些一瘸一拐的。
謝家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謝夫人手段了得,後院裡的其他女人沒有一個敢大肚子的。
李嫂子打他一下,“怎麽?”
吃完飯以後,李嫂子讓人收了碗筷,就帶宋時清朝後院走去。
宋時清不答話,隻仰頭看著她。
李嫂子招手,示意她還沒說完,“這個少爺,會讀書寫字,我估麽著,是讀書人家出來的。保不準啊……”
所以這些人也不知道謝家收養他的原因。
就這麽靜靜地,靜靜地盯住了宋時清。
又往前繞過一個轉角,他突然問道,“夫人,很喜歡魚嗎?”
不是的。
李虎討好地拉著李嫂子坐下,朝隔斷牆指了一下,“怎麽回事啊?”
李嫂子意味深長的搖頭,“沒見到,就他一個。而且見過太太了。”
李虎:“當時徐爺說,老爺讓他去找大夫。但咱們家又不缺大夫,哪用得著去外面找?你們說——老爺那時找的,會不會是這位啊?”
七八尾色彩斑斕的大錦鯉在池底緩慢地遊來遊去,似乎是察覺到了宋時清的目光一樣,它們朝這邊遊了過來,聚在池子邊緣,微微仰起頭。
母親在父親死之前,從來沒有出過村子,他和謝家老爺一點關系都沒有。
宋時清受驚般收回目光。
礙於宋時清在裡面,所有人都收著聲音,跟做賊一樣。
下台子架高,上下都有木雕的花樣,一格一格的,像是某些戲劇的情節,雕的惟妙惟肖。
宋時清抿唇點了點頭。
“我也說不清,是剛前頭徐爺領回來的。”李嫂子捂著嘴說道。
“哥兒冷啊?”
這是宋時清主動說的第一句話,李嫂子想和主子打好關系,當即笑容又熱切了幾分。
宋時清朝那邊多看了一眼。
她沒說完,隻朝眾人使了個眼色。
“哎呦我的爺,我叫夫人,您怎麽也叫夫人呢?您得叫她娘親。”
李虎先是皺眉,隨即惶然。
隔著一堵薄牆,牆那邊的謝家下人帶著微妙興奮地聊主人家的醃臢事,牆這邊,宋時清無聲地退回桌前。
年紀輕的男孩子如果過於清秀乾淨,就有種雌雄莫辨的漂亮,更何況宋時清常年生病體虛,這樣看著,簡直像是幾年前某個徽商送過來的小娟人。
李嫂子已經自己補完了他的想法,自顧自說道,“您放心,待會把您送到院子以後,我就去庫房拿棉衣棉被過來。以後在謝家,您挨不了凍。”
“我突然想起個事兒。”李虎小聲,“年頭,大少爺掉井裡那次。大夫說他可能熬不過去了,老爺不就讓管家出去了好幾趟找人。”
“有新太太進門沒有?”廚娘問道。
年頭長子不知道怎麽得摔井裡去了,幾次差點沒挺過來。
宋時清突然打了個哆嗦。
李嫂子又多了幾分耐心,“女人哪有不喜歡漂亮東西的呢?咱們夫人啊,是從東邊嫁過來的主兒,喜歡漂亮的緞子,大珠鏈子,聽曲兒看魚。不耐煩做什麽繡花的活,就喜歡家裡熱熱鬧鬧的。”
眾人對視一眼,各有猜想。
“這牆後面,是老爺的書房,那邊是先生給少爺小姐上課的地方……這池子魚,是好幾年前太太找人移過來的,少爺您要是想吃魚,找我,千萬不能碰他們,太太可寶貝這些魚了。”
“嫂子。”
正說著,他們走出竹林,前方逐漸顯現出了一棟戲樓。
弱小的動物就是這樣,它們寧願忍饑挨餓,寧願一聲不吭地忍痛,也要先探查周圍。警惕是它們得以生存的唯一依仗。
他不知道自己突然得到的一切源自什麽,憑什麽隻給他不給別人。
如此情形,謝老爺去外面把年輕時的風流債接回來,當個備用的,也是很正常的事。
“哥兒你看,戲樓。”
李嫂子帶著宋時清從小路徑直走過去。
以前在村子裡,只有過年的時候能聽上戲。種田的百姓也出不起請名角的錢,都是每家每戶出點糧食出點肉菜的,等天南海北到處跑的戲團到了,用米面肉菜換對方唱一天。
宋時清長得好,還被戲團的師傅摸過骨,說要不是他身體不好,沒法練功,他一定把宋時清帶走。
這是句玩笑話,卻惹得母親生氣了好幾天。
宋時清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麽,只是依然很喜歡那些咿咿呀呀的故事。
走到近前,宋時清上上下下地看整座台子。畢竟還是個小孩,沒法完完全全地藏住所有心思。
李嫂子一看他這神情就知道他喜歡。
“哥兒想聽戲不?”
宋時清頓了下,側眸看她。
——這孩子眼睛真靈。
李嫂子在心中想道。
她彎腰指指戲台後面的一排房子,“唱戲的都住在那,我帶您去見見他們。”
宋時清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抵過心底的喜歡,“會不會擾他們休息?”
“下九流的玩意兒,什麽擾不擾的。”李嫂子失笑,“走。”
她讓宋時清跟自己來,從側面繞進後排的房子中。
戲台兩邊各有三根柱子,上面掛著燈籠。宋時清從下方走過,突然發現,每一盞燈籠下,都擺著一隻盤子,盤子裡撒著薄薄一層白米。
【清小哥,我跟你講,我們唱戲的,開了嗓就不能停,一定要唱完才能下台,哪怕底下沒人看。】
當年和戲團裡的小孩躲在幕布後說的話一下子浮現在了宋時清的腦中。
【我師父跟我說,戲不僅是唱給人聽的,也是唱給那些沒家的‘東西’聽的,中途停了,得出事。】
小孩說得認認真真,宋時清也信的認認真真。
他小聲,【那你剛才擺在角落裡的米是做什麽的?】
【也是喂那些東西的。】小孩回答,【年頭壞,外面死的人太多了,喂他們點吃的,他們凶性就小一點。到時候趕夜路,它們認我們的好,就不會給我們使絆子。】
【你小心點,不要踩到盤子,最好也不要往那邊走。我師父說,年紀小的孩子,容易被纏上。】
戲團是為了求夜路時安穩,才在台子上放米施食。
謝家是為了什麽?
宋時清咬住下唇,將那片咬得發白。
他停下腳步。
李嫂子被他一拉,莫名其妙地回頭。
“我不想去了。”宋時清低頭,裝作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的棉衣,“我想先換衣服。”
落魄的少爺也是少爺,也是要面子的。李嫂子明白地笑了笑,沒多說什麽。
在她轉過身朝前接著走的時候,宋時清不動聲色地抬眼偷偷打量她的神情。
李嫂子很自然地帶著宋時清走過側面放著一排白盤的戲台。
——可是按說這些東西,人最好繞著走,不然容易撞陰。
她不知道嗎?她在謝家做了這麽久的活,為什麽不知道?
還是說,大戶家的下人,都不怕這點陰陰私私的事情?
宋時清不覺得是第二種。
他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了一張巨獸的大嘴前,高高掛著的眼睛帶著惡意的笑,看著他不得不一步一步送上門來。
無法掙脫,無從躲避。
謝夫人給宋時清安排的院子就在戲台之後,李嫂子做事確實周到,剛才宋時清還在吃飯的時候,她就把活派了下去。
此時兩人走到,院子裡外已經基本安頓好了,就差衣服和被子還沒送來。
“嫂子,您看,這是我挑的衣服,能穿嗎?”一個小丫頭抱著兩件棉衣走過來問道。
大戶人家新做的棉衣都是鼓鼓囊囊的,裡面全是嶄新蓬松的棉花。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厚實暖和。
但李嫂子只是掃了一眼,隨即不高興地揚起眉,“拿你們嫌醜不穿的棉衣給二少爺?你是不是不想要這張皮了?”
小丫頭一愣,下意識看向宋時清,滿臉茫然。
沒人告訴他要衣服的是少爺……還是二少爺?哪來的二少爺?
李嫂子才不給她反應的機會,直接衝上去揪住了她的耳朵,“沒個輕重的玩意,居然敢怠慢主子!”
小丫頭一下子就哭了起來。
“你別打她。”
她和宋時清的妹妹一樣大,哭起來梨花帶雨的,宋時清跑上去拉住李嫂子。
但壞事仿佛就偏要堵在一起發生一樣。
“都別攔我!都滾開!我倒要看看,我多了個什麽哥哥!”
“以為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是吧,收養?還不就是外面的下賤貨色抱著雜種來認親了!狗娘養的是不是我爹的種都不知道,你們就叫上二少爺了!”
“是不是還要把下頭的田鋪分一半給他啊!”
李嫂子臉色一變,伸手將宋時清朝後一拉。
這位二少爺可是管家親自交到她手上的,出了事,主子肯定不擔責,但她會不會被趕出去就說不定了。
一個身穿紅白棉衣的小姑娘闖進院子,疾言厲色地看了過來,一眼就盯住了宋時清。
她和謝夫人幾乎一模一樣,一個大一個小而已。
謝家的三小姐一指宋時清,對著身後一種拿棍棒的家丁冷聲下令。
“去,給我打死那個雜種。”
下一章謝司珩翻車!蕪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