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車裡。
坐在最後排年紀最小的女孩不斷轉頭,在車裡各處看。
“菲雅,你在看什麽?”坐在她身邊的女人問道。
“……冷,好冷。”名叫菲雅的小女孩搓著胳膊說道。
能聽出來,她說話說得並不利索,眼球軲轆軲轆地在眼眶裡打轉,神情有些神經質的樣子。
車前排的幾人聞言都回了下頭。
菲雅是部門從一個收容組織帶回來的,她是個孤兒,因為智力上有些問題,所以曾經在孤兒院裡受到了一個看門人的虐待。
本來故事就應該這樣繼續下去,可大概是上天眷顧,那個電力系統年久失修的孤兒院在一個靜謐的夜晚突發火災。大火在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裡殺死了除了菲雅外的所有人。
來撲火的消防員隻好將她轉給了另一個收容組織。但很快,照顧她的護士就發現了不對勁。
這是部門裡訓練出的方式,簡單來說就跟訓狗一樣,菲雅只要完成了他們的要求,就給她吃糖,如果在一次任務中,菲雅沒有做出貢獻,就餓她一天。
吼完司機她又轉向菲雅,“別他媽哭了!”
愛麗絲厭惡地看他一眼,低頭不耐地拍了拍菲雅,“別吵了。”
司機滿腦門冷汗地將車開到路邊停下,甩開身後本地人大聲的謾罵。
菲雅握住了筆,但仍然在四處看。
因此,她沒看見,菲雅在藥物完全起效的最後一刻扭頭看向前方的窗戶。車窗外的景象印在她的視網膜上——
愛麗絲:“不是,她想上廁所會告訴我……”
很多軀體邊界模糊,走著走著就與其他的融在一起,逐漸結合成一大團滾動的手腳頭顱。
副駕駛上的男人正在點煙,聞言抽了口,“愛麗絲,給她畫筆。”
她就坐在菲雅旁邊,近距離被小女孩的哭叫攻擊,右邊耳朵陣陣發疼。
這也是為什麽每次特殊調查,部門都會讓她跟著小隊外出的原因原因。
誰都不知道這個智障兒童的腦子裡在想什麽。不過她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前排的人關注了一會,見她還是之前的樣子,便自覺無趣地收回了目光。
菲雅根本聽不懂人說話,依舊哭鬧不休。但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要下車,而是整個人蜷縮在座椅中央,仿佛恐懼到了極致的模樣。
她像是瘋了一樣轉頭在座位上摳抓,車裡隻充斥著指甲刮撓皮革和女孩的尖叫聲。與她相對的,是車裡絕對的靜寂。
但就是這一句話卻像是陡然打開了某種開關一樣,菲雅爆發出一陣哭叫。
愛麗絲按住菲雅,“我也不知道,她第一次這麽不安分。”
隨著車不斷向前像是,菲雅表現得越來越急躁,不斷地想要站起來,目光在空氣中猶疑。
愛麗絲就是半抱著菲雅的女人。她從包裡拿出紙和筆,塞進菲雅的手裡,又掏出一塊巧克力在她眼前晃了晃,“把你看到的畫下來,嗯?”
菲雅的哭鬧減弱,攥著的拳頭也逐漸松了開來。愛麗絲松了口氣,低頭找廢物桶扔針管。
沒有血,沒有慘叫,只是那些揉在一起的頭顱會同時朝上看,露出驚恐的神情。
“是不是想上廁所?”
有幾隻揚紗一樣沒有臉的高細人形路過它們,沒有任何要參與的意思。它們路過幾人所在的車,微微低頭,看著爬在上面的伊萊昂娜——
女人意味不明的抬眼,看向前排的同事。
“別動。”她煩躁地嘟囔了一句,將針頭推進菲雅的手臂。
他深呼吸,訕訕轉頭,“拿機器測一下車裡的數據吧。”
他是整個小組的領頭,他發話了,愛麗絲聳了聳肩,從包裡拿出一管針劑。鎮定劑算是外派行動的必帶物資,不然碰見一房間被嚇瘋的人,誰都沒力氣全按住他們。
——其實目前的醫療水平並不能準確地檢查出一個活人腦部異變的方向。
她像是有些疑惑,小聲啊啊地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單音。
“繼續往前開,”副駕駛上的男人說道,“給她注射一針鎮定劑。”
反正也沒人會管他們怎麽對待一個無父無母的傻子。
惡鬼不同行。多少自詡見多識廣的道士天師都沒見過的盛況,此時正發生在科倫坡的街道上。
前排一個男人回了好幾次頭,終於被她踹座位的聲音弄得不耐煩了,“她到底怎麽了?”
“我當我是跟她一樣的智障啊!測了三次了,數據沒問題沒問題,你要我說多少次!”愛麗絲大吼。
會有瘦骨嶙峋如同蜘蛛一般的東西訓誡從後面爬上它們,低頭啃咬。
按人類的標準,菲雅是個智力障礙患者。但按某些東西的標準,她是個足夠靈敏到能感知它們存在的特殊活人。
“拉肚子?”前排男人嗤笑,不懷好意地:“要不你給她張尿墊試試。”
那是無數朝前走著的人形。
雖然智力低下,但菲雅很喜歡繪畫。她會畫面朝牆角蹲著的黑色人形,會畫趴在墓碑邊舔舐的動物。
她拿起菲雅的手臂,小女孩如同受驚一般,猛地側頭死死瞪著她。
所有人都被菲雅詭異的反應嚇到了,坐在駕駛位上的司機被嚇得猛打了一下方向盤,車身隨即在大路上扭出一個“S”型。
這樣子要是由一個眉清目秀的漂亮姑娘來做,愛麗絲可能還會升起一些同情心。但智力障礙患者本身就長得古怪,再加上那一雙凸出的眼睛,簡直像是隻青蛙。
它們朝著那棟酒店聚集。
而車裡的人……唯一能感知到另一個世界的人正無知無覺地沉睡著。
天色漸晚,科倫坡的天邊浮出了一片金紅交疊的晚霞,而更靠近北回歸線的國內c市,此時已是一輪圓月高掛蒼穹。
表姐劉檸下車,從後備箱裡拎出一大袋乾蘑菇,哼著歌走進大樓上了電梯。
這棟靠近市中心的高級公寓是宋悅趕工作進度時常住的臨時居所,家裡人都知道。
劉檸按了下門鈴,對著可視攝像頭招手,“姑姑,是我。”
之前給宋老太太辦葬禮的時候,宋翔絲綢廠的員工全都放了假。其中一個家在雲南,正好回家撿了三天的菌子。油炸真空打包了一箱帶回來送給宋翔,說給老板也嘗嘗鮮。
一箱蘑菇一家四口根本吃不完,所以宋翔就讓劉檸給妹妹送了點過來。
劉檸在門口等了會,門鎖才輕微地彈動了一聲。
“姑姑~”她活潑地叫宋悅,緊接著剩下的聲音就卡在了喉嚨裡。
宋悅看起來非常不好。
她沒卸妝,眼線脫得不成樣子,頭髮也蓬起,整個人非常憔悴。
劉檸人都傻了,記憶中,宋悅從來沒以這樣的狀態出現在她的面前過。
她腦子裡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姑姑公司裡不會有人卷款跑路了吧。
“小檸。”宋悅啞著嗓子。
劉檸趕緊推她,“咱們進去說。”
萬一真是公司裡的事,在外面被人聽到了不好。
兩人走進房子,關上門,劉檸再次被客廳中的場景震驚了一次。
——宋悅居然在收拾行李。
客廳一地狼藉,全是衣服用品,兩個行李箱大開著擺在地上,全然沒有平日裡宋悅體體面面整整齊齊的樣子,光是這樣看著,劉檸都能想象到宋悅的慌亂。
可是為什麽?
她茫然又震驚地轉頭看向宋悅,“姑姑,您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我能幫上忙嗎?您這是,要去哪?”
宋悅死死抿著唇,臉色蒼白,眼眶通紅。她是個很強勢的生意人,當年最難的時候,也沒有這樣脊椎都被壓垮的樣子。
“我要去香港一段時間。”
宋家的公司從來沒往香港發展,她這麽說,劉檸腦中隨即冒出了一大堆糟糕的念頭,連宋悅違法亂紀馬上要被抓這種可能都想到了。
“不是,為什麽啊……您之前也沒跟我們說過,這事我爸知道嗎?”劉檸訕訕,“您別衝動……那個,小清他不還在國外玩嗎?您要走這件事他知道嗎?”
劉檸以為提到宋時清,宋悅會冷靜點。但她話音落下,宋悅複雜地看著她,幾秒後雙手捂住臉,轉身背了過去。
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劉檸知道,她在哭。
劉檸徹底慌了。
客廳的飯桌中央擺著宋悅和宋時清的一張照片。
彼時,宋時清還是長發,梳著高馬尾,站在宋悅身邊衝著鏡頭笑。兩人的身後是一棵掛滿了紅色木牌的老樹。也不知道是哪個廟宇中的姻緣樹,當年宋悅帶著宋時清拜遍了神佛。
——可宋時清終究不是她的孩子。
她自己的孩子甚至沒有生出完整的魂靈,宋時清是她從那座老山的破宅裡偷出來的。現在,困住宋時清的東西來找她要債了。
【我建議你還是別參合這件事了。】
那個自稱叫顧青的青年坐在她對面,目光很輕地落在她蒼白的臉上:【那東西和宋時清是高度綁定的,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經歷了什麽,但就算我們真有本事讓他魂飛魄散,宋時清也得不到解脫。】
【去找博老吧,他至少能護你一段時間。你要是繼續留在這裡,那東西八成會找個役鬼上你的身,用你威脅宋時清。他和那個東西之間本來就不是活人該管的事情,你也是道中人,我不說明白你也該清楚。】
從百余年前,宋時清和謝司珩死亡的那一刻開始,兩人就不再歸人間界管了。這世上有多少惡鬼不得超生,有多少魂靈未入輪回就已經消散在了世間?活人要管死人的事情,不過是招惹禍端罷了。
宋悅終於是平複好了心情,轉過身,看向已經手足無措了的劉檸,“我沒和時清說,你也別告訴他。等我……在那邊都安頓好了,自己告訴他。不是什麽大事。”
劉檸:……
她又急又惶恐,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宋悅大概是覺得自己一臉狼狽樣在小輩面前不好,轉過身蹲下來,開始撿地上的雜物。
就在這時,宋悅放在地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謝司珩。
宋悅微微僵著,好幾秒以後才拿起手機接了起來。
“……我是宋悅。”
【阿姨好,我是謝司珩。】
對面,謝司珩笑著回道。
語氣較之前每一次沒有任何區別,就好像他卡在這個時間點給宋悅打來電話是多麽正常一樣。
“……什麽事?”宋悅問道。
【時清收到了一份北美那邊的面試通知,我估計我也快收到了。所以我們明天不去歐洲了,直接飛北美準備面試。】
“時清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宋悅乾澀地問道,聲線繃得極緊。
謝司珩頓了下,手機的揚聲器裡隱約傳來了一陣雜音,像是椅子被拉開的聲音。
【他在剝蟹肉,手上有油拿不了電話。】
此時——科倫坡老城區海岸。
桌子上咕嘟咕嘟的湯汁呈現出濃稠的金黃色,這是蝦腦熬的底湯。旁邊放了大幾盤海鮮,可以生吃也可以煮著吃。
兩人剛才都吃得滿手油,但宋時清懶得洗,又想給宋悅打電話。於是指使謝司珩去洗了個手。
聞言他抬頭小狐狸一樣地朝謝司珩笑。
謝司珩:“我們今晚回去收拾,最快明天早上到那邊的機場。也有可能是下午的,時清他在飛機上睡不著。”
宋時清剝出一塊肉,賣乖地遞到謝司珩嘴邊,謝司珩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低頭吃掉。
宋悅這一次沉默了很久。
【錢夠嗎?】她問道。
宋時清點頭,示意謝司珩讓她別擔心。
謝司珩溫和:“夠,您別操心了,去忙生意吧。”
電話被宋悅掛斷了。
謝司珩不動聲色地將手機放回桌上,垂眼的瞬間,神情似是有些陰沉。
宋時清倒沒注意他,好心情地看著遠處衝刷著沙灘的海浪,腿在桌子下晃來晃去。
突然他的腿被碰了下。
嗯
不等他反應過來,兩條腿就被謝司珩牢牢夾住。這人笑眯眯地支著頭,“喂我。”
宋時清:……
“你沒手嗎?”
謝司珩理直氣壯,“應您的要求,才洗乾淨,懶得再弄髒一次。”
宋時清好笑,隨便拿了個龍蝦鉗子喂了過去。謝司珩滿意地咬了一口,抬眼看著宋時清,慢吞吞地咀嚼。
木桌子不大,兩人稍微前傾一點就能貼在一起。宋時清一開始還沒覺得有什麽,只是謝司珩的吐息撒在手上,有些癢。十幾秒後眨了眨眼睛,耳稍突然染上了一抹薄紅。
他才意識到自己和謝司珩有多親密。
“你自己吃。”宋時清把盤子推過去。
“不是,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又沒人看見。”謝司珩笑。
話音才落,女孩就從後面走了出來,放下水果椰奶冰,幽幽看了眼兩人,目光裡全是譴責。
誰說沒人的,她不是人嗎?
宋時清的腿還在桌子底下被謝司珩夾著,抿唇偏開目光。
女孩倒是見怪不怪了,“你們晚上住宿嗎?住的話我現在去拿毯子。”
謝司珩看向宋時清。女孩立刻明白兩人中宋時清才是做決定的那個,大力推銷他們家的房間。
“留下來吧,房費給你們打八折。而且最近晚上漲潮的時候,會出現‘藍眼淚’,你在其他地方可看不見。傳說一起看它的情侶會相伴終生。”
宋時清本來就打算留下來,聞言趕緊點了點頭。
“麻煩給我們兩張毯子。”
謝司珩:……?
宋時清盡量從容,用眼神向女孩表示堅定。
女孩打量他,“——你憑什麽覺得一張毯子能阻礙你男朋友半夜上你?”
宋時清一僵。
女孩:“你要是不想被上,可以開兩間房。而不是寄希望於一張無辜的毯子。”
謝司珩笑得發抖,宋時清看都不敢看他,隻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女孩“嘖”了一聲,滿臉你們小情侶進入戀愛真的會把腦子丟掉。
不過她對宋時清的觀感真的很好,走之前從口袋裡拿出了帶過來耳朵禮物。
“給。”她掏出了一塊半透的琥珀狀東西,“送你。”
宋時清不解,“什麽?”
女孩:“這是一種大魚的眼睛,能驅邪。”
她壞笑了一下,故意嚇宋時清一樣,“你要是覺得家裡哪不對勁,就把它放在眼前,說不定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人。就像這樣——”
她將魚骨放在眼前,給宋時清做示范,緊接著,女孩臉色驟變,猛地扔掉手中的魚骨尖叫著朝後退去。
宋時清先是一驚,隨即站起身拉住她。
“怎麽了?”宋時清問道。
女孩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接著又看向桌上幾近被吃光的餐食,嘴唇翕動了幾下,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她看見,鍋裡還剩下小半顆帶眼睛的頭顱,泡在血水裡。
而宋時清的碗底,全是乾涸的血跡。
不生子嗷,宋時清現在是活人,真生得死。但是這個鬼胎它後面會動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