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誰的菜啊?”
一聲問話突然從院門處響起,打斷了謝司珩的明騷。
宋時清和他朝院門處看去,只見是表哥表姐兩人。
兩個人都背著一個竹筐,竹筐裡裝滿了一種長莖的草。
表姐走進來,嘿呀一聲放下竹筐,“這是豬草,先鋪開曬一下。回頭等奶奶的骨灰接回來以後搭靈堂,火盆裡得墊這個。”
說完她指著門口,莫名其妙地問宋時清和謝司珩,“門口那麽大一筐青菜是誰的?”
“這是蒿蔥,你有點常識。”表哥叫起來。
他一手一個竹筐跟著走了進來,宋時清朝裡面看了眼,只見是滿滿一筐長相類似蔥,根部還帶著土的菜。
看著像是早上挖了準備拿去菜場賣的那種。
那手特別冰,同時又特別硬。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的嘴角輕輕咧到了耳下,露出一排細密的森白尖齒。
割了幾個小時的草,她身上全是汗,確實得趕緊去洗洗。
“我叫……宋時清。”
“我來。”謝司珩先他一步上前。
古時候,若是有人看中了誰家的小娘子,請媒人上門說親,講究的媒婆便會帶上禮物。
隨即,宋時清和站在那裡的一個婆婆對上視線。
“可相看過人家?”
“您好。”宋時清下意識打了個招呼,朝她的方向走去,“有事嗎?”
這是個駝著背,年紀很大的婆婆。穿著身深色帶竹節紋的袍子,兩頰鼓著,眼角的皺紋蔓延到發鬢,滿頭白發,規規整整地在腦後盤成一個發髻。
宋時清的眼睫顫了一下。
【……哥兒曬草甸子呦。】
“哥兒多大了,屬什麽?”
輕緩的微風逐漸停了下來,宋時清在院子裡環顧一圈,稍微有點無措。
她張開嘴,似乎還要再說些什麽——
表姐看起來也有點不確定,“可能吧,這麽一大筐。我拿進去問問爸媽。”
眼前似乎是恍惚了一下,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間。
表姐一挑眉,在謝司珩拎起竹筐的瞬間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謝司珩不懂,無辜地回視。
可他不知不覺地給了回應。
“沒人來過。是別人丟在這裡的嗎?”宋時清問道。
婆婆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點。
你就裝吧。表姐哼哼地心想,轉身也朝裡走去。
“哥兒叫哪子哦?”她輕輕問道。
宋時清上前,想幫表姐拎蒿蔥筐子。
走近了,宋時清才看清了來人的樣貌細節。
這草,要用東西壓著曬嗎?
“時清海宴定風波,恩光六塞,瑞氣遍山坡。”老婆婆慢慢念著,拉著他坐回到長凳上,咧嘴笑了笑,“時世清平,四方安定,好名字誒,與我主家相配哩……”
宋時清腳下微微停住,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什麽?”
輕聲細語,帶著與她這個年紀不相配的嬌婉,又有種粘膩的,仿佛被舌頭舔過一般的冰冷柔滑。
老婆婆笑著伸出頭,朝院子裡看了一眼,在看見桑樹下栓狗的鏈子一頭空空蕩蕩以後,才收回目光,踱著步朝宋時清走來。
宋時清聽到聲音朝著院門處看去。
一時間,院子裡就只剩下了宋時清一個人。
【沒相看過好誒,哥兒有福,我主家……】
不等宋時清反應過來,她已經走過來握住了宋時清的右手手腕,抬頭細細地打量著宋時清的眉眼。
宋時清本能覺得面前人的聲音很怪異。
“我先上去洗個澡。”表哥三步並兩步跑了進去。
若是女方家收了,就代表有嫁女兒的意思,媒人便可主動談起請她來的那家。若是沒收,那雙方就會心照不宣地將這次上門當成一次拜訪。
就好像在人類的皮肉底下,抓住宋時清的其實是一隻鐵鑄的爪子。
“十八……”宋時清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但顯然,站在他面前的人神情愈發滿意。
現代社會,已經很少有人用“相看人家”這樣的話來代指說媒了。
“時清?”
謝司珩走下台階,莫名其妙地看著背對著自己,正在摸宋時清小手的老太婆,“這位是——”
宋時清茫然地看向他。
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位一直在笑著的婆婆明明坐在宋時清面前,擋在了兩人視線的中間。
但她卻沒有影響到宋時清和謝司珩看見彼此。
謝司珩皺眉,看著從院門處慢慢走出去的老婆婆,低頭問宋時清,“那人誰啊?”
宋時清懵懵的,“……不知道。”
“她來幹什麽?”
宋時清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混沌。
“她……她來說媒?”
謝司珩:……
宋時清茫然且無辜地仰頭看著他。
“說媒?給你?”謝司珩提高聲音。
宋時清也搞不懂,抬手揉了揉眉心,低聲喃喃,“好像是。她說我名字和一個人相配……”
“胡扯。”謝司珩毛了,“誰?哪家的?名字還能相配,她當對對聯呢。你才這麽點大——”
宋時清本來還帶著空茫的眼神一下子眯了起來。
宋時清默默,“你激動什麽?”
“……我沒激動啊。”
謝司珩唇角一勾,抱臂微微俯身看著宋時清,“我這不是想起那張被人偷放在你包裡的婚契了嘛。那件事還沒查清楚呢,這又來了個不知底細自己找上門的,誰能放心啊。”
宋時清抬手,揪住謝司珩前襟的衣服把人往下扯。
謝司珩不明,但還是順著他的力道彎腰。
隨即,他的頭髮被揉了一把。
“我比你大,謝司珩,我才是哥哥,別一天到晚沒大沒小的。”
樓上,宋表姐拿著個毛巾擦臉,欣賞下面倆小孩的拉拉扯扯。
她本來是想洗澡的,但剛宋翔說,下午還得再出去一趟買菜,現在洗了晚上回來還得換,她想想就麻煩,索性擦擦了事。
她靠著牆,心滿意足地看謝司珩笑著拍自家表弟的手,又抓著他的手腕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宋時清側過臉不理他,躲開接著去鋪草。
兩個小傻子,嘿嘿嘿。
她喝了口水,心下不合時宜地升起一絲疑惑——
就是剛才,表弟坐凳子上自言自語什麽呢?
·
方大娘手上拎著兩隻雞從一戶村民家出來,“哎,別送了,有啥好送的,我這就去付老師他們家了……對,就幾步嘞。我說的事您多留意著點。”
“我曉得我曉得,你放心,有啥不對我肯定找你說。”
夾著煙的老大爺回她。
兩人身後的院子裡,窩著隻被捆了腳的麻點母雞,顯然是剛才方大娘送來的。
不是方大娘大方,是她就咽不下這口氣。
在村子裡住了大幾十年,他們家向來是與人為善的,從沒得罪過誰。怎麽家裡雞棚子一夜之間,就突然被人砸成了那副模樣。
方大娘心裡其實是有懷疑人選的,畢竟這麽多年,誰家做人不地道,眾人心裡都有數。
她家反正也不差那一兩千塊,索性就不養了,把剩下的雞挨家挨戶送了,再將自家的遭遇宣傳出去。
這樣一是警告那個糟蹋她家雞棚的賤皮子,二也是讓全村都幫她家盯盯,人多力量大嘛。
這樣想著,方大娘走到了在鎮上小學帶班主任的付老師家門口。
還沒進院子,她臉上的笑意就更加熱情了幾分。
“付老師——付老師。”
一個年級看起來三十出頭的女人走到了大門前,朝外看來。
“您在家啊。”方大娘緊步朝裡走去。
她的小孫子小孫女都在這位付老師的班上讀書,自然的,她這個做奶奶的就對老師存著股熱切勁。
“自家養的母雞,給您送兩隻來。都是小母雞,燉湯紅燒都成。”
姓付的女老師趕緊推拒,“這哪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方大娘熟稔上前。
卻沒想到走到近前,卻看到了女老師淺色的裙子上沾了不少紅褐色的髒汙。
她心頭一跳,隱隱間,似乎想到了什麽。
“……您衣服怎麽髒成這樣了?”
“別說了。”女老師臉上的神情一下子掛不住了。
她擰著眉毛朝外頭看了看,把方大娘拉到了家裡。
方大娘打眼一掃,只見客廳的大椅子背上掛了件浸透了血的圍裙。
“我嫂子,昨天晚上去看瓜棚,被人打暈了硬灌了一肚子的血,扔在了離你家不遠的田埂上。”女老師神情隱怒,被氣得手都有點抖。
“我哥早上找見她的時候都沒敢認,滿頭滿臉都是血啊。”
方大娘沒說話。
隔了半晌,她乾乾地咽了一口唾沫,“啥血啊?”
“那誰知道呢?”女老師拿過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壓著火氣和本能的恐懼,站起來給方大娘也倒了杯。
“我哥一開始還以為嫂子她是被……”她給了方大娘一個微妙的眼神,“結果一看,衣服穿得好好的,連顆扣子都沒掉。就是一肚子血,扣嗓子吐了好幾遍都沒吐乾淨。你說什麽人能乾出這種下作事啊?!”
方大娘心底已經涼了大半。
“那,那你哥和你嫂子現在……”
“去鎮上的醫院了,我嫂子發了高燒。”她緩緩輸出一口氣,“我媽和我爸去找我叔了,看看這事能不能報警解決。”
方大娘知道付老師的叔叔是誰。
那是他們鎮上派出所的所長。
她一下子定了心,搬著椅子湊近了點,“付老師,我跟你說件事,搞不好和你嫂子有關……”
·
另一邊,宋家。
還沒吃午飯,宋翔和劉雯雯夫婦就換上了外出的衣服。
“爸,媽,你倆不吃飯?”表姐走下來問了一句。
“不吃了,有人請。”劉雯雯回道,“下午我和你爸要去搭靈堂,估計晚上才回來。你倆在家,照顧好清清和小謝,有事打電話。”
“不買菜了?”
“明天再買,今天就算了。”
“好嘞。”表姐揮手。
劉雯雯又看看宋時清,示意他有事也給自己打電話。
宋時清乖巧點頭。
夫妻兩人這才放心離開。
家長不在,餐桌上的氣氛立刻隨意了起來。
宋時清習慣吃飯前先喝湯,站起來給自己盛了一碗魚湯,一邊盛一邊問表姐,“姐,我們村子裡有姓朱的人家嗎?”
謝司珩的筷子頓了下。
“朱?”表姐確定,“好像沒有吧……”
“沒有。”表哥接,“問這個幹嘛?”
表哥沒讀大學,高中畢業以後就開始管家裡的廠子,對這一片比較熟。
宋時清用碗擋著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上午有個婆婆過來給我說媒。”
“什麽?”表哥驚
“給你?!”表姐第一反應先是驚,後是唰地看向謝司珩。
謝司珩慢騰騰地夾了筷茄子,哼笑一聲。
表哥來了勁,仔仔細細地把自己認識的人都想了一遍,“咱們村肯定沒有姓朱的,隔壁村,好像有幾家。明天我去給你打聽打聽。”
“我也去。”謝司珩說道。
宋時清輕錘他的手臂,“別鬧。”
謝司珩慢悠悠,“我去問問那家的小姑娘叫什麽。”
他也很好奇,什麽樣的名字和宋時清三個字配。
宋時清還以為他在起哄看自己笑話,凶他,“你再這樣我生氣了啊。”
謝司珩一愣,隨即眼底升起不可置信和委屈。
宋時清不管他,轉向表哥,有點無奈了,“能確定的話,你幫我拒絕一下。”
表哥打趣,“不去看看人家給你介紹的姑娘啊。”
“我馬上就要出國了。”宋時清好笑。
“出國也可以交女朋友啊,保不準人家和你一起出國呢。外面人生地不熟的,你倆還能住一起。”
表哥語氣裡的暗示顯而易見,宋時清當即耳根一紅,端起碗擋臉。
“別開玩笑了,真不要。”
表哥看他這樣子,突然悟了什麽,“小清,你不會到現在還沒談女朋友吧。”
宋時清無辜。
“嘿——”表哥揚聲,“你們學校的女同學幹嘛,看不上你?還是你太挑?我跟你說小清,找女孩子不能光看臉,你得多看看內在,三觀合才能長久相處。你現在年輕,早點找回來正好結婚……”
“我吃完了。”宋時清放下碗,義正辭嚴,“明天打聽到了記得幫我拒絕,不然我就告訴舅舅你又亂買鍵盤。”
表哥語塞。
宋時清居高臨下地給了他一個眼神,轉身上樓去了。
“哎。”表哥哭笑不得,“怎麽回事,還不喜歡談戀愛了,”
表姐沒接他話茬,隻偷偷地看謝司珩。
謝司珩似乎是沒什麽特別的反應,見她看過來還笑了一下,一邊夾菜一邊問,“表哥你的新鍵盤是什麽牌子的?”
“雷蛇今年和電競戰隊的聯名款,我發給你,特帥。”表哥毫無心機地嘚瑟。
謝司珩笑意不變,“好。”
說完站起來,“我也吃完了。”
他跟著朝樓上走去,看樣子是打算睡一會。
表哥還有點意猶未盡,轉向自己妹妹,“小清這孩子讀書讀傻了吧,不想談戀愛,你說說。”
“……”表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終自己夾了一筷子菜堵住了自己的嘴。
四個人,四種心境。
但沒人注意到,房子裡的溫度,似乎隱隱降了點。
一層人眼看不見的黑氣,悄無聲息地侵入了三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