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顧青打著傘踩過水窪,目光不輕不重地在方家的雞舍周圍繞了一圈。
他的長相是那種少見的,像古典水墨畫一般清冷的好看,又因為瘦得太過了,不帶表情的時候,總有種不近人情的疏離感。
方大娘又恭敬又懷疑,等了片刻,見這個據說有大本事的年輕人還沒有發話,小心翼翼地賠笑問道,“您覺得,這是怎麽回事啊?”
在她身後,付家幾個人面上也是七上八下的。
其實真說起來,他們兩家平時都是不信鬼神的人家。
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詭異。
先是方大娘養的雞被人半夜虐殺了十幾隻,雞血撒的滿地是,跟誰來尋仇了一樣。
後是付家的媳婦奄奄一息,滿肚子的雞血。要不是她丈夫即使把她送到醫院,人估計就沒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就算了。
屏幕上五官不清的胎兒,用力點了點頭。
沒有人回答她。
“反正你們都知道了,我也就直說了。”
方大娘第一反應是朝後退了好幾步,和付家人拉開距離。
但第一次,所有醫生被嚇得頭皮炸麻。
雞棚燈光雪亮,天熱,不少飛蟲在方大娘搭的雨棚裡飛。
付家都已經去找了在派出所當所長的親戚,準備好好查一查這事。
——她說,就在剛剛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付二嫂的肚子大了一圈。從懷胎兩三月完全看不出身子的樣子,變成了懷胎四五月的大小。
“但以前條件沒現在這麽好,普通老百姓也會用雞蛋代替雞肉做貢品。如果有人偷了狐仙的祭品,它生氣了,就會罰人懷個孩子補給它。也就是我剛才說的雞子胎。”
持續長大。
它在笑,一直在笑。
但誰都沒有想到,在付二嫂被送到醫院以後,居然檢查出了身孕。
——她懷孕了。
他們家做事可是本本分分的。
給付二嫂做檢查的醫生匆匆趕來,神情怪異緊張。
但有“人”回答了她。
令人不安的光線下,顧青那雙形狀好看的眼睛仿若能透所有人的靈魂,他淡聲問道。
“按照我們的行話,那個胎兒叫做‘雞子胎’。”顧青側轉過身,語氣淡淡的,“雞子就是雞蛋的意思。”
“好好好,您說。”幾人趕緊應。
B超圖像晃動,它就跟著晃動,逗外面的醫生玩一樣。
付家幾個人面面相覷,嘴唇囁嚅,又茫然又恐懼。
五六個月的胎兒蜷縮在子宮裡,以一種完全不科學的形態扭頭朝屏幕笑。
婦產科的醫生見過很多形態的嬰兒,各種各樣的畸形病症在他們科室屢見不鮮。
“北邊供的保家仙一共五類,胡黃白柳灰,其中胡仙就是狐狸,一般認為狐狸喜歡吃雞,所以貢品中多奉雞肉。”
“不……沒……”
顧青是在付二嫂“生產”的時候打來的電話。
那一瞬間,護士仿佛透過了付二嫂的肚皮,看見了那個才分開了上下嘴唇的胚胎,它笑哈哈地張著空洞的嘴盯住了她。
不管是付家還是方家,都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的正經身份,但通過臉色難看的醫院領導和一個沒說名字,但帶著警衛員趕來的老人的態度,兩家人隱隱猜到了什麽。
起初付家上下暴怒難堪,畢竟誰都知道,付家老二不能生。他們夫妻兩底下的孩子,都是過繼來的。
丈夫沒能力,老婆還懷了,是怎麽回事想也知道。
顧青也不嫌髒,徑直走到雞窩邊,用手指撚了撚陰潮的血。
但就在局勢幾乎要控制不住的時候,變故來了。
方大娘孫子的班主任,付老師最先反應過來。
那個胎兒在不正常地長大。
【嘻嘻……膽小鬼……】
“你們誰偷了它的東西?”
本來想道喜的,現在反而得防著家屬情緒激動打人。拉扯間,走廊上簡直亂做了一團。
付家的媳婦懷鬼胎,一天之內分娩,在肚子裡時活著,生下來卻是死的。從頭到尾,可和她家一點關系沒有。
醫院裡外不是人。
“……它是不是能看到我們?”一個護士艱澀地問道。
護士崩潰,爆發出一聲尖叫。
“沒誰、沒誰偷東西啊。”她語無倫次,“大師,我們這一帶根本沒人供家仙。而且您看看我們家的條件,怎麽可能會去偷雞蛋呢?別說雞蛋,雞也不會偷啊。”
“對啊對啊。”
“更何況,我說句不中聽的,我嫂子自己懷了孕,就算是偷東西,也肯定是她偷的啊。您問我們幹什麽?”付老師知道這話不對,但還是堅持說了下來。
顧青慢悠悠,“第一,給狐仙的供品不一定是雞肉或者雞蛋,只是當年這麽供的人多了,‘雞子胎’才被叫做雞子胎。”
“第二,不是誰偷了東西,誰來還帳。保家仙是按‘家’來算人的,住在一起的人就是一家人。這一家裡有人拿了它的東西,它要的時候,就會去找那一家沒生育過的女人。”
“它會找上你嫂子,是因為她是你們那棟房子裡唯一沒有生育過的女人,不是因為她偷了東西。”
顧青這些年見的人多了,知道怎麽樣才能最快地讓他們說出實話。
他笑了一下,“當然,你們也可以不說。但我醜話說在前面。你們還了它一個雞子胎,先前的帳就算結了。但你們也看到了,那個孩子生下來可是死的。”
“道理很簡單,狐仙被拿的是祭品,要債也只要一塊肉。這是它的規矩。但懷胎就會入魂,雞子胎裡聚的陰魂因此丟了身體。它打不過狐仙,你們猜它會找誰算帳?”
寂靜,死一樣的寂靜。
燈光下,付家幾個人的臉都青白青白的。
付老師艱難地扯出了一個笑,“您再看看,會不會是看錯了?”
顧青沒說話,隻笑著從口袋裡掏出煙盒,點燃吸了一口。
他無意再理會這一家人,踩著泥濘查看其四周。
方大娘討好地上前,壓著聲音,“大師,那這事——其實跟我們家沒關系,對吧。”
顧青淡淡,“無妄之災。你家壞就壞在養了這麽多隻雞,被來要債的狐仙看上了。”
方大娘哎呦一聲,拍大腿。
“您看我就說,我們家上上下下行得正坐得端,怎麽能惹上人呢。真是。”
說完又小聲,“那以後——”
顧青垂眼,“以後別養雞了。這一塊地,等天晴了以後,買點糯米粉撒上。你要是還不放心,就去找個香火旺的廟,去弄點那的香灰回來撒。不會有事的。”
方大娘眼睛一亮,還以為顧青是想賺錢,非常上道地:“大師有沒有推薦的廟?我明就去銀行,多取帶你香火錢。”
顧青笑了起來。
他其實很年輕,端著的時候,總讓人看不透底細看不清年齡。但像現在這樣放松地笑起來時,神情間那股子狡黠勁就藏不住了。
“你帶個碗趁人不注意挖一塊不就行了,要什麽錢啊。”
他們這邊的氣氛融洽,身後付家眾人卻愁雲不展。
付老師有點火氣,“我看他就是信口胡扯的,還我們家人偷東西,我們家缺那點錢?騙子一個,也不知道用什麽手段唬住上頭人的。”
她義憤填膺地罵完,卻沒有聽到家人的附和。
“……媽?”她叫道,片刻後古怪地轉向另一人,“爸?”
她爸難看地扯出一個笑,“你們先站這,我去問點事。”
家人有事瞞著自己。
付老師隱約意識到了某種可能,她嘴唇翕動了一下,喉嚨裡卻沒有發出聲音。
在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的時候,顧青就猜到了來人要說什麽。
他直起身,對方大娘,“回去吧,這兒沒你們家的事了。”
雖然話說得不客氣,但方大娘滿臉堆笑。
沒事好啊,沒事才好,這時候有事的才完蛋呢。
她略了眼上前來的付老爹,心下有了成算,快步走開。這家人,她以後是一點都不想沾了。
付老爹悻悻看了顧青一眼。
“大師……”
顧青沒說話,隻側低著頭吐出一口煙霧,五官在朦朧中,顯出冷酷的不在意。
付老爹硬著頭皮,“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像您說的,偷了大仙的東西。畢竟我也不信這些,要不是今天,我媳婦那樣,我不可能相信世上有鬼怪這些事。”
顧青仍沒說話,沒給他一點面子。
付老爹在心裡罵了一通,面上卻低聲下氣。
“大概八年前吧,我在路上撿到過一個盒子。”
盒子?
顧青不動聲色地抬眼。
“大概一個巴掌大”付老爹比了下,“裡面是一塊墨玉硯台和一隻毛筆。我、我當時鬼迷心竅,家裡又缺錢,就拿去賣了,周轉生意。”
他小心翼翼,“您說的狐仙供品,會不會是那個啊……”
顧青緩緩眯起了眼睛。
他盯著付老爹的臉,一字一頓,“你真是在路上撿的?”
付老爹囁嚅著不說話。
顧青不是警察,關心的只有他該關心的事。見付老爹不開口,他換了個問題,“你為什麽會覺得那是供品?”
“……是隻狐狸叼著放下的。”他看了眼顧青的表情,“我當時真不不知道,我要是知道……”
“那兩樣東西,你賣了多少錢?”
付老爹尷尬,“不記得了。”
顧青嗤笑,“是嗎?”
安靜了片刻,付老爹終於松了口。
“我看那像是老東西,就賣給了一個朋友,賣了六十多個。”
對於做生意的人來說,六十多萬其實不算多。
但當年,付家在縣上開的超市剛好資金鏈斷了。那六十多萬,是家裡生意的救命錢。
這點付老爹沒敢跟顧青說。
一是出於男人的自尊心,二是,他隱約感覺,如果顧青知道那筆錢對當時的他來說那麽重要,可能會有其他反應。
不管他們家了也說不定。
想想也是。
某個東西混混沌沌了上百年,被驚醒之後,理智尚未聚攏,隻模模糊糊地知道愛人這一世滿了十歲。
在他們那個年代,十歲是孩子上學的年紀。父母該給子女準備文房四寶。
但它是伴侶,低了一輩,因此才隻準備了兩樣。
它那樣精心地替宋時清挑選禮物,卻成了另一家的翻身資本。
這可不是還回去就能消解的仇怨。
顧青好半晌沒說話,“那兩樣東西,你現在還能找到嗎?”
“我和那個朋友好久不聯系了,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
“去找。”顧青掐了煙,“東西得找回來還回去。”
付老爹抱著點滾刀肉似的心態,“您就不能幫幫忙?”
顧青冷冰冰地看向他。
付老爹索性露出了無賴的本性,“牛鬼蛇神的,政府也不希望它們作祟吧。要我說,你們這些有本事的就應該早點收了它們。怎麽能讓它們害人呢?”
爛人過了多少年都不會變,骨子裡還是那一套。
“那你去找地方投訴我吧。”顧青輕飄飄地扔下這句話,“你看是你們全家死絕在先,還是我被追責在前。”
“……你!”付老爹惱羞成怒。
顧青不再搭理他,撐開傘,走進了雨中。
身後付家人的吵鬧聲逐漸遠去,顧青在黑沉沉的路上漫步朝前,某一刻,他拿出手機,打通了一個電話。
【喂?顧大師。您看得怎麽樣了?進村的路塌了,我們的人沒法去,您看這真是……】
“沒事。”顧青溫和,“蒙村的情況不太好,狐鬼氣息非常濃,估計不是一隻,是一群。非常凶,凶得不正常。我和遭災村民的談話錄音已經給你發過去了,你們自己聽吧。”
【……怎麽會這樣?】
“誰知道呢。”顧青倦怠地歎了口氣,“狐鬼的性格和狼有的一拚,誰拿了它的東西,不還回去就不死不休。我不知道這裡的狐鬼為什麽過了八年才找人算帳,總之還是得找到它們的供品。”
【呃,顧大師,我問一句,能不能……滅了狐鬼啊。滅這東西難嗎?】
顧青“嘖”了一聲,“王叔,我還年輕,我還不想死。”
對面賠笑。
顧青好笑,“狐仙狐仙,雖然不是正兒八經的神,但也是個仙家。就算一日欲孽橫行,墮為妖邪,做仙家的能力也還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們徘徊於山林間自己消散,它們可不是泰國那種小鬼說除就除,我哪有那個本事。”
【是是是,我唐突了。】
那邊還想寒暄幾句,突然被另外一件事情纏住。
顧青只聽到一陣雜亂聲,腳下突然被絆了一下。
——他挑眉,覺察出一絲不妙的氣息。
【雞子胎不見了!】
那邊大聲問?
【怎麽會這樣?那東西不是派人二十四小時看著的嗎!】
顧青擰起眉,沉聲問道,“追蹤符貼了嗎?”
王鐵義被他拉會神,趕緊回答,【貼了貼了,可……】
“貼了就行。”
顧青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折好的符,扔到空中。
符紙無火自燃,霎時間嘭開一團火花。如同群螢一般,頓了一瞬,接著朝遠處竄去。
“……嗯?”
顧青看向遠方。
山巒疊嶂。
那是村尾上塗山的路。
宋翔拎著隻箱子走進了靈堂。宋時清的幾個舅舅舅媽都在這裡。
太晚了,小孩都去睡覺了,後面的工作由他們這些大人來就行。
宋老太太微笑的黑白照片在正上方擺放著,宋翔長長地歎了口氣,打開箱子,只見裡面,是一套嶄新的絲綢壽衣。
“老三,你把壽衣放咱媽面前。”
宋時清的三舅聞聲上前。
宋老太太這套壽衣是藏藍色的,她生前最喜歡的顏色。
但拿開最上面的壽衣,一抹鮮豔的紅色顯現了出來。
鴛鴦戲水,雙蝶纏花。象征著美好婚姻的圖密繡在紅色的綢緞上,邊緣鑲八錦百子圖。
這是一件極盡奢華的嫁衣。
嫁衣上,還放了一張折起來的禮單。如果有人打開,就會發現,上面用絹花小楷寫滿了它為宋時清備下的聘禮,樁樁種種,沒有分毫輕慢。。
木箱子放在桌上,靈堂中眾人各乾各的事,沒有人覺得不對。就好像那一抹令人不安的紅色不存在一樣。
一個無聲無息的身影走了進來。
徐伯彎著腰,走到嫁衣前,兩手端起,朝宋老太太的遺像行了一禮,片刻後,他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按說這嫁衣是應該要太太或者太太的母親親自繡的。
但主家煩透了宋悅,又不舍得讓宋時清勞累,隻好托人代做了一套。
既然是代做的,為表重視,給太太上身之前,得讓宋家眾人過目一遍,省的回頭說他們怠慢了太太。
主家可看重這場姻緣了。
他等了百余年。
一切完全不合常理的事情在夜色中無聲地進行著。
宋時清分毫不覺。
他靠在棚子下簡易的床上閉目假寐。
明天早上的葬禮從天亮開始,也就是大概四點半五點的時候。
他稍微眯三個多小時就行。
心裡是這麽想的,但畢竟今天一天太累了,眼睛閉著閉著,宋時清再次被拉入了黑沉的夢境。
——第一次,他在夢裡什麽都看不見。
他的眼睛上,被人蒙了布條。
宋時清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為何,他抬起手指四下摸索。很快,他摸到了布條上的粗大繩結,順著布條朝上,他摸到了拔步床頂部細致的雕花。
但也僅限於此了,他沒辦法摸到更多,也沒辦法摘下臉上的布條。
因為他的手腕,被人吊捆在了拔步床頂的花紋空隙間。
宋時清滕然瞪大了眼睛。
感知遲了一步回歸,宋時清惶然掙動,隻覺耳邊空空茫茫,什麽也沒有。
有人,將他捆在了這裡,然後走開了……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
老沉木做的龐大床具堅固穩當,山一樣,宋時清的掙扎甚至不能讓其連接處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響。
活人荏弱的力道只是徒勞地讓布條一次一次挪動繃緊,細弱到可笑。
到最後,宋時清只能無力地半跪在床面上低頭喘熄,分毫沒有改變自己的處境。
宋時清抿了下唇。
他真的……非常不安。
這種不安不僅來源於被捆住的雙手,還來自於身上的觸感。
他身上的衣服質感很奇怪,輕薄得仿佛不存在,但又怪異地朝下墜,讓人非常不安。如果宋時清能看見,他就會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是一樣很昂貴的羅,鮮紅鮮紅的小衣在上衣下擺和長褲褲腿處,被密繡了團鴛鴦紋。
只是這種老料子太輕了,現代人穿不慣,總讓人覺得身上什麽都沒有。
但老料子有老料子的好處。
衣服薄薄地貼在宋時清身上,勾勒出彎折的腰線,又堆疊在下方的弧線之上。加之顏色好看,襯得宋時清格外蒼白漂亮。
領口處是一枚穿了珍珠的盤扣,正正好好壓在宋時清的喉結上,很難言說地透出股妥帖的獨佔欲。
有東西很喜歡。
宋時清仰頭,他放棄了先前的掙扎,細細尋著布料的打結處摸索,想要將其解開。
他專注地撐起身體,耳邊只剩自己的呼吸聲,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房間裡的安靜讓宋時清產生了一種錯覺。
從開始到現在,這個房間裡只有自己。
——直到,一隻手握住了他的腰。
【……痛不痛啊?都出血了。】
它笑著在宋時清耳邊問道。
又有一隻手握住了宋時清的手腕。
它摩挲著宋時清被捆出血痕的皮膚,湊上去親了親。
可能是因為宋時清全身都很吸引人的緣故,它親完宋時清的手腕以後,想了想,又吻上了宋時清的耳廓、肩膀、手臂內側。
同時。
黑暗中,宋時清瞪大了眼睛,驚懼難言。
我不理解,真的,捆個手而已。
顧青:平平無奇的編外打工人罷了,我能有什麽壞心思。
我明天日萬,肯定把婚禮寫完(大言不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