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夢半醒之間,菟裘咎隱隱感覺到有點冷,他忍不住翻個身,蜷縮起來嘀咕了一句:“又降溫了?”
他剛翻身就覺得有些不太對,為什麽吸口氣就覺得鼻腔裡滿是酸腐氣息?
這就算了,他甚至還聽到耳邊傳來了吱吱吱的聲音,仿佛是老鼠在他耳邊叫,除此之外依稀還能聽到人類的哭聲和痛呼。
從觸感到嗅覺再到聽覺,全方位的侵擾讓菟裘咎忍不住睜開眼睛。
迷迷糊糊之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僅有的幾絲光亮是從半空中照入,讓他隱隱能夠看清一些東西的輪廓——凹凸不平的夯土牆,地上凌亂灑著的稻草。
最主要的是,他的眼前真的有一隻老鼠!
菟裘咎被嚇了一跳,身體一縮立刻就想坐起來,然而他隻覺全身酸軟疼痛,甚至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什麽情況?怎麽回事?難道他生病了?
他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變成了這樣?
最主要的是他明明是睡在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雖然算不上特別乾淨整潔,但也沒髒亂成這樣,身為北方人壓根就沒在自己家見過老鼠!
案件性質惡劣,最主要的是他們還曾是韓國人,韓國被滅之後,他的父親被搶奪了大部分家產,這才帶著僅剩的家產到了鹹陽來討生活,所以處罰就更重一些。
同時此人剛被秦王親選為主婿,要將大公主嫁與他。
乞鞫可以由當事人提出也可以由第三人提出,菟裘咎想要乞鞫應該當時便提出,如今都快行刑,自然是晚了。
至於他為什麽在大牢,是因為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沾染上了人命官司被指認為凶手。
他居然穿越了,還開局即地獄!
這日子讓他怎麽過?
就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些動靜,似乎有人走了進來,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有兩道人影向他走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身體和記憶影響,想到這裡,他自己都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甚至覺得哪怕就此死去也沒什麽大不了。
因為他雖然是父親嫡長子,但繼母不慈,視他為仇,父親對他也愛答不理,唯有在需要出氣的時候會把他拽出來暴揍一頓。
他說完便要帶著獄醫離開,菟裘咎顧不得身體虛弱努力拽著獄醫的手腕說道:“我……我真有冤情,此案……此案尚有疑點!”
見他轉醒,獄醫診脈之後便開口說道:“此子暈厥是體虛外加受驚,無甚大礙。”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菟裘咎還想回去呢。
不過很快這個念頭又被他丟到了一邊。
嗯,只要不是致命的病症,都不是大礙。
菟裘咎暈頭轉向地聽著這兩個人討論,這兩個人說話的語音語調非常陌生,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按道理來說應該是聽不懂的,但是他的大腦仿佛是一個神奇的翻譯器,聽不懂的話到了腦子裡自動就翻譯成了他能懂的意思。
菟裘咎心裡也清楚這件事情不容易,但他還是急切說道:“我固然死不足惜,但真凶既然敢對貴族下手必然是對廷尉心懷不軌,若讓他逍遙法外,設若廷尉一家再遇危險,誰又擔得起責任?”
治獄吏明顯松了口氣,直接問道:“可否保他三日之內無恙?”
從小到大沒有得到過什麽精心照顧不說,還會被繼母克扣衣食用度,哪怕有點東西也會被同父異母的弟弟們搶走,生病也只能自己扛,從來沒有郎中來看病。
這樣推算應當便是秦王政十九年。
這個理由倒不是他隨便想出來的,通過那些記憶就知道他現在這具身體破的可以。
菟裘咎半昏半醒之間將那些記憶看了一遍,這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
說來也是可笑,獄醫竟然算是第一個給這具身體看病的郎中。
其中因為他也是未成年人,便網開一面,便淪為隸臣,也就是男奴隸。
就在菟裘咎腦子裡湧現出一連串的疑問,這些疑問還沒得到解答,他就突然覺得腦袋一陣抽痛,痛到他忍不住抱著腦袋蜷縮起來,一瞬間全身都冒出了一層冷汗。
他現在身處秦國的大牢,確切說是戰國時期的秦國,這一年是秦王政十九年。
秦國在司法方面各種設定十分嚴謹,就算犯人被定罪入獄,如果生病的話也有獄醫照看,否則如果犯人莫名其妙死在獄中的話,治獄吏是需要擔責的。
他兩個弟弟被判判磔,也就是五馬分屍,家中男子則被判處肉刑劓和遷刑,就是割掉鼻子然後再流放,女子便淪為隸妾,這是對女奴的稱呼。
獄醫手腕一抖便甩開了他起身說道:“你若真有冤,當在讀鞫時便乞鞫,如今已是晚了。”
治獄吏聽了他的話依舊有些猶豫,他沒有問菟裘咎到底哪裡有疑點,秦國的司法體系十分嚴苛,各司其職是最基本的,他沒有資格詢問案情,所以就算菟裘咎說有案子有疑點他也不能多問,而他猶豫的則是到底要不要去找文無害。
在秦國司法之中,當案件判決之後便會當場作出判決是為讀鞫,宣讀後,當事人服罪就按照判決執行,若是有冤就可以乞鞫,也就是請求再審。
或許這些都是那份記憶的功勞,不過他現在也沒功夫仔細研究那些記憶,他伸手拽住獄醫的手腕,虛弱說道:“我……我有冤情……我要乞鞫。”
他不認識這兩個人,甚至對他們的裝束都很陌生,不過剛剛進入他大腦的記憶告訴他,這兩個人一個是治獄吏一個則是這裡的獄醫。
獄醫乾脆說道:“給他一些湯食就行。”
與此同時一個個完全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突兀的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他這麽一說治獄吏和獄醫腳步便略微停了一停,治獄吏轉頭看向菟裘咎:“既有冤情,又為何等到今日才說?”
治獄吏冷漠說道:“此案已有定論,文無害早已細細查驗過,你如今又想乞鞫?晚了。”
他是被牽連的那個,不僅他,他全家都被牽連,因為受害者不是別人,而是廷尉李斯的次子李卜。
之所以這麽確定是因為這具身體的原主曾是韓國一小貴族之子,在他的記憶之中韓國於一年多以前被內史騰攻滅。
獄醫眉頭一皺,抬頭看了一眼治獄吏。
畢竟這樣的生活實在沒有什麽期望可言,而他這具身體才十四歲,距離二十成年還有六年,就算想分家都要等許久。
等大部分記憶都消化完畢之後,菟裘咎滿腦子都是不可思議。
菟裘咎定定神說道:“小子體弱,被捕當日至今一直生病,腦中渾渾噩噩,如今才稍稍清醒一些。”
秦國刑罰很重,殺人償命是最基本的。
文無害便是專門複查案件的官職,這個案子文無害已經查看過沒有任何問題,若是真的翻案影響可不是一點兩點。
治獄吏嫌麻煩,也擔心回頭得罪什麽不該得罪的人,便決定無視菟裘咎的求助,但他沒有明說,只是說道:“你且等吧。”
菟裘咎有些不安,他擔心治獄吏根本不會去找文無害,可此時此刻他似乎也只有相信治獄吏。
他撐著病弱的身體起來,對著治獄吏行禮說道:“此事並非隻與我一家性命有關,更與廷尉安危有關,還請治獄吏三思。”
治獄吏尚未回答,不遠處就傳來了一個聲音:“何事與廷尉安危有關?”
菟裘咎轉頭看去發現是一身著青衣,留有一把長須的中年男子正往這裡走。
不知道是牢中昏暗還是他這具身體的眼睛不好,菟裘咎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只能辨認出大致輪廓。
他看了看不遠處的火盆,深深覺得很可能是他的眼睛的問題。
一想到這裡,他就有些心塞,怎麽就不能給他一具健康一點的身體呢?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裡轉了一圈就被扔到了一邊,此時此刻他更關注那個中年男子到底是誰。
等那人走近之後,他看清了對方的面容,對方相貌清俊,眼神略顯冷淡,看上去不是很好相處的樣子。
當然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菟裘咎接受的那份記憶裡面沒有這個人。
也就是說這是個陌生人,對方應當是聽了他的話被吸引過來。
菟裘咎有打量了對方一番,發現對方頭上帶冠,不由得精神一振。
按照秦國的官製,只有有爵位的人才能在發髻上有所裝飾,其中不更以下是各種幘,只有到了不更以上,從大夫開始才有帶發冠的資格。
而從大夫往上,爵位越高發冠也就越高。
菟裘咎看了一眼對方帶的是單板長冠,爵位應該是大夫,在秦國的爵位體系中屬於第五級爵位,屬於軍官爵位,對於平民而言這個爵位已經不算低。
甚至如果是平民的話,大夫這個爵位幾乎已經能算是頂點。
得想個辦法吸引他的注意才行,這是目前菟裘咎接觸到的地位最高的人,不敢說能夠扭轉命運,但至少是個機會。
就在菟裘咎腦子裡轉著各種想法的時候,治獄吏已經對著中年男子行禮,並且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若這裡只有他跟獄醫,說不定治獄吏還真會將這件事情瞞下來,但此時此刻既然已經有人聽到,並且對方還有爵位,那他自然不敢偷奸耍滑。
中年男子聽後沉吟半晌說道:“此子所言倒也有幾分道理。”
菟裘咎精神一振,殷切地看著中年男子,恰巧對方也看向他,於是就迎上了一雙在火光映襯下宛若黑色寶石一樣的雙眼。
中年男子看著菟裘咎嚴肅說道:“但是前提在你的確有冤情,此案判錯了殺人凶手。”
菟裘咎立刻說道:“小子真的冤枉。”
中年男子強調說道:“你可要想好,若屆時所有證據依舊指向你家,到時必會刑罰加倍,你或許會被處死。”
菟裘咎堅定說道:“小子明白。”
中年男子又看了他一眼說道:“好。”
說完他轉身就走,不過他身旁的隸臣卻沒有跟著過去,而是上前一步說道:“這是我家郎主贈與小郎君之物,還請小郎君保重身體。”
菟裘咎看著隸臣手裡那個包袱,一時之間愣在那裡:所以這人是專門來看他的?可他的“記憶”對這個人完全沒有印象,到底是誰啊?
他略有些遲疑地接過包袱,有些茫然問道:“敢問你家郎主如何稱呼?”
隸臣彎腰說道:“奴不敢輕言郎主身份,還請小郎君耐心等候,若小郎君真有冤情,郎主必然不會坐視不理,奴不便久留,就此告退。”
隸臣說完就走,菟裘咎本來想要開口留他,一旁的治獄吏輕咳一聲說道:“探視時間已過,既然已經有貴人相助,小子且安心等待吧。”
菟裘咎腦子裡有很多疑問,此時也只能按捺下去,抱著那一堆東西一搖三晃的緩緩坐了下去。只是坐下這麽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就讓他出了一身虛汗,菟裘咎坐在地上靠著冰冷的牆壁,忍不住想歎氣。
他懷疑就算真的翻案了,以他這具身體的虛弱程度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當然,更大的問題在於他其實也不知道能不能翻案。
剛才只是憑借著零星模糊的記憶促使他說出那些,沒辦法,他不想去當奴隸,像是這種犯罪被判成奴隸的人,以後世世代代基本上都是奴隸,再也無法跳出這個階層,更甚至他還是奴隸的最底層。
是的,這個時代就算是奴隸都要分個三六九。
菟裘咎不願多想以後,就說眼下若是成了奴隸,他也未必撐得下去,這具身體本身虛弱,重活累活未必能做得了,可都成奴隸了,誰還管你這些?可以預見成為奴隸之後他未必能夠活多久。
左右都是死,還不如搏一把,就算輸了至少能痛痛快快的死。
菟裘咎想到這裡也看開了,既來之則安之,先把這一關過去再去考慮他為什麽會跑到這個時代來。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裹,那個包裹不算很大,摸上去軟軟的,打開之後發現裡面竟然是一件長袍,布料略有些粗糙,但比他身上穿的要厚實許多。
菟裘咎正好覺得牢中略有些陰冷,立刻將長袍裹在身上,才覺得好了一些。
身體暖和起來之後,因為這具身體氣血不足的緣故,他頗有些昏昏欲睡。
不行,他現在還不能睡。
菟裘咎忍不住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嗯,疼的,不是夢。
清醒了之後他就努力開始梳理整個案子,爭取找到疑點作為突破口。
如果實在沒有疑點……恐怕他創造疑點也要上了。
只不過想要在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之中有目的的尋找目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也幸好這件事情發生不久,菟裘咎勉強找到了這一部分的記憶。
被害人李卜被發現的地點是在他自己別院的溷中,也就是廁所之內。
按照道理來說,李卜這樣的身份不是一般黔首能夠高攀得上的,以身份來說,菟裘咎都不配踏入他的別院。
可他的兩個異母弟弟著實有點本事,到了鹹陽也沒多久,竟然就混成了某幾個官宦子弟的跟班,這些官宦子弟算得上是李卜的狐朋狗友,他們聚在一起玩樂的時候偶爾會帶上他的兩個弟弟。
原本這種好事自然是沒有菟裘咎的份兒的,偏偏那天他們在路上巧遇,菟裘咎的二弟菟裘直讓他給家裡帶話,說晚上不回去吃飯。
這個過程中,他們跟著的那幾個官宦子弟見菟裘咎長得好看便乾脆讓他一起過去助興。
原主自然是不願意,可他不過是個黔首,在家裡長期受欺負也養成了一副唯唯諾諾的性子,哪怕不願意也不敢說出來,就這麽被拽著一起去了李卜的別院。
菟裘咎回憶到這裡忍不住摸了摸臉,他很懷疑那幾個官宦子弟的審美。
他雖然沒見過這張臉什麽樣子,但作為一個從小就吃不飽穿不暖的孩子,大概率營養攝入不足,沒有足夠的營養支撐,骨相得優越成什麽樣才會讓這些見慣了美人的官宦子弟一眼看中?
不過也多虧了他們,否則這部分記憶裡沒有案發現場的情況,菟裘咎就算想翻案恐怕都束手無策。
他將那些亂七八糟沒有用的記憶扔到一邊,重點放在當時的場景上。
根據他的記憶,李卜的屍體是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的,當時現場除了李卜的屍體之外還有菟裘咎的兩個弟弟菟裘直和菟裘非。
回憶到這裡的時候,菟裘咎就覺得這件事情十分離譜,李卜消失那麽久,他帶回來的那些狐朋狗友自不必說,當時大部分都已經喝到不知今夕何夕,可他家隸臣妾居然也沒發現自家主人消失那麽久,這合理嗎?
這不合理啊!
只可惜他不知道後續對這些隸臣妾的審問結果,只能通過已知的線索進行推測。
首先可以確定的是那些隸臣妾不可能真的對自家主人不聞不問,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只有兩個可能,第一就是李卜提前吩咐過不要過去打擾,第二就是有人刻意干擾所有人,讓大家都以為李卜是處在不能被打擾的狀態中。
菟裘咎在記憶中翻檢了半天都沒有找到相關的記憶,不過這裡面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原主被強行帶過去之後一直處在膽戰心驚的狀態,根本無暇他顧,更何況因為身份的緣故,原主對李卜更是畏懼,生怕說錯話做錯事,見不到李卜他反而更放松一些。
既然找不到,菟裘咎就將這個疑點先往旁邊放了放,繼續研究下一個疑點。
根據腦海中關於命案現場的記憶,李卜是被刺中心臟而亡。
刺中心臟並不會立刻斃命,幾分鍾之內還有一定的行動能力,至少受刺的當時是有呼喊聲的。
而當時所有人都沒有聽到聲音,證明李卜被殺的時候必然不是清醒狀態。
想一想命案發生的地方是在溷,菟裘咎覺得李卜應該不至於有在廁所睡覺的習慣吧?
哪怕古時富貴人家的廁所再豪華也不是睡覺的地方。
所以要麽李卜喝多了到了廁所之後就在那裡醉得不省人事,要麽是有特殊原因導致其昏厥。
那麽問題來了,李卜不省人事,他身邊跟著的菟裘直和菟裘非又是怎麽昏迷的?
當時命案現場被發現的時候,他們兩個就躺在李卜的屍體旁邊,還是被潑了幾盆冷水才逐漸轉醒。
如果只是單純的宿醉不至於這麽難醒,所以菟裘咎傾向於有人用了特殊手段讓他們昏迷過去。
所以這個凶手是怎麽混進去的?
像是這種貴族宴飲,客人是絕對不能帶著利器進門的,尤其是李卜的狐朋狗友們身份地位都比他低,更不敢違背主人家的意思,就算身上帶著佩劍都要解下交給隸臣統一放置才可以。
從這一點來看,菟裘直和菟裘非兩個人壓根就不可能是凶手。
他們兩個只是跟班而已,還是黔首,在李卜府上的地位甚至還比不上李卜信任寵愛的隸臣妾,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拿刀進李卜的別院,但凡被發現必然是被亂棍打死的結果。
菟裘咎想到這裡突然歎了口氣,這具身體的原主手裡掌握的線索太少,疑點一個接著一個,不知道爰書到底是怎麽記錄的,都問出了什麽。
哦,爰書是這個時代對於筆錄的稱呼。
這麽一想乞鞫的難度真的不是一點半點,尤其是作為“凶手”的菟裘直和菟裘非都已經認罪,他這個被牽連的喊冤不受重視也正常。
現在只希望給他送衣服的大夫真的會幫他吧。
菟裘咎想著想著忍不住覺得眼皮沉重,不得不閉上眼睛陷入沉睡,而等他醒來的時候一睜眼就聽到有人問道:“小郎君醒了?”
菟裘咎轉頭看去發現居然是那天跟著中年男子的隸臣,他頓時眼睛一亮起身問道:“可是大夫派你來的?”
隸臣躬身說道:“大夫正在審閱爰書,還請小郎君暫且等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