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謝長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他從黑夜跑到白天,當白天到來時,他就會把身體的主動權交給謝長邀, 然後用意識指揮謝長邀如何去躲開道士協會的人, 自己則是躲在謝長邀的身體裡恢復著氣息。
因為身體複原得十分慢,並且源源不斷的流血, 血液會留下追蹤的痕跡, 為了混亂追蹤者的視線,他和謝長邀會在中途殺死了幾個人,將他們的血液灑在地上,然後竭盡可能收斂自己的氣息,往相反的方向跑。
如此又拖延了一段時間。
隻道士協會的人被他們騙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有了警惕之心, 會認真觀察血液, 從而確定他們逃離的方向。
披著其中一個死者的大衣, 謝長邀喘著氣躲進一個垃圾桶裡,他手裡捏著一件衣服, 為了不讓血液落在地上留下追蹤痕跡堵在傷口上, 已經浸得一團血紅。
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淪落到現在這樣的地步, 他原是濔朝皇族血脈,趙家就算心懷不軌對他表面上還算敬重,師父也疼愛於他, 在遇到薑搖以前,他是完完全全的天之驕子。
然而自從遇到薑搖以後, 便什麽都變了, 他現在已經什麽都失去了, 淪為一個不人不鬼被道士協會追殺的怪物。
外面凌冽的冬雪飛舞, 他裹著大衣,呼吸都是垃圾桶裡惡臭的味道,身體沒有半分的溫度。
“師父……”他口中呢喃著。悲哀的發現自己剩下的能依靠的人只有他的師父玄陽觀觀主,然而師父現下對他一定很失望,並且也和其它道士協會的人一樣想著要抓他。
如果不是薑搖……如果不是薑搖……對薑搖的恨意越來越深,他緊緊咬著愈合了一半的嘴巴,鮮血又再次迸濺出來。
耳邊傳來一道腳步聲,他耳朵豎起,那道腳步聲停留在垃圾桶前,打開了蓋子。
他心中一驚,手中握著匕首就要刺出去,對上來人的面容後呆愣在原地,顫唞著聲音想要呼喚。
“清葉道長,你發現什麽了嗎?”不遠處的巷子外響起詢問聲。
他立刻屏蔽住了呼吸,不敢出半點聲音,目光帶著哀求。
“……沒發現什麽。”玄陽觀觀主收回視線,關上垃圾桶的蓋子淡淡道:“想來我那罪行累累的徒弟也不可能會躲在這裡面。”
“接下來我們分路尋找吧。”他往外面走去,“你往那邊,我往這邊。”
“好。”
腳步聲逐漸遠去,等到沒聲音了,謝長邀從垃圾桶裡翻出來就想逃,蓋子一打開,脖子上就擱置了一把劍。
他抬頭看去,無措道:“師父……”
“從你選擇和身上那隻鬼狼狽為奸的時候,你就再也不是我的徒弟了。”玄陽觀觀主垂眸望著桶裡滿身傷嘴巴如裂口鬼的謝長邀,神情分外冰冷,“我驅使其他人離開不是為了當你走,只是想親手處決師門敗類而已。”
長邀被道士協會抓走的時候,他沒想過拋棄這個徒弟,想著等審理結束就去太清觀給他求情,玄陽觀總有一些東西可以讓太清觀答應少關幾年,只要誠心悔過,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然而長邀逃了,他又想盡快找到他領著去給薑搖道歉,只要取得薑搖的原諒,道士協會也不會關太久,看在他是師叔的份上,薑搖總不至於太為難。況且接觸過一段時間,他知道薑搖心胸開闊,只要長邀誠心道歉,薑搖就不會追究。
偏偏……偏偏——
他猛的伸手抓住謝長邀的衣領咬牙切齒的質問道:“幾百多個活人啊,你當真下得去手嗎!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教你殺鬼!教你馭鬼!我沒教過你殺人!”
若說謝長邀唯一有感情的便是自己的師父,他父母在他沒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只有玄陽觀觀主對他真心真意,現下被玄陽觀觀主如此質問,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抱住對方,眼淚溢出眼道:“不……不是我!師父!我沒有這樣做!是我身上的鬼魂操控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人,你明白我的。”
“師父……師父……長邀是什麽樣的人難道你心裡還不清楚嗎?”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著,從前雋秀冰冷傲氣滿滿的面容現下一片血腥狼狽,“我當時逃出太清觀也是身上鬼魂所控,你不信可以問問太清觀的人,我從來沒有想過做這些惡事,可是我抵抗不住……抵抗不住身上這隻鬼魂,他操控我去殺人,操控我命令別人去殺人,我是無辜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師父!”
“求你了……師父……求你……”他緊緊抱住玄陽觀觀主的腰,“如果連你也不放過我的話,我就真的要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師父!”
背負了這麽多條人命,無論是道士協會還是警察抓到他都會殺了他,只有師父放了他,他才會有活命的機會!
玄陽觀觀主被他狼狽可憐的抱著苦苦哀求,眼中終於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抬起乾瘦布滿褶皺和裂紋的手指顫唞的撫摸上了謝長邀的臉龐:“我想救你,我想放過你,可是幾百條人命,我怎麽可以這樣做……我不能這樣做……”
透明的淚液從眼角的溝壑流了下去,陳無妄幾乎快喘不過氣來,他另外一隻手握緊手中的劍,對謝長邀柔聲道:“長邀啊,贖罪吧,他們若是抓到你,你還要經歷過一番折磨才能死去,並且魂魄也無法超生,不如師父現在殺了你,這是對你最好的選擇了。”
“師父會很快結束的,不會讓你很痛。”
謝長邀無法接受這個結果,他從垃圾箱裡翻了出來,失血過多加上劇烈的掙扎動作讓他無法無法一時站起來,他撐著地一步步往後退,絕望道:“不要……不要這樣對我,師父……”
“我是無辜的啊……我是無辜的……”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玄陽觀觀主來到他面前,蹲下`身抱住了他,就像是對待自己孩子似的,一隻手輕拍著他的脊背:“別怕,長邀,不要怕……”
謝長邀抱住他放聲大哭,然後就像是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慢慢平靜了下來,玄陽觀觀主正要動手,腹間傳來劇烈的刺痛。
他低下頭看去,只見被自己抱住的孩子雙手緊緊握著匕首,匕首扎進他的身體裡,懷中的謝長邀抬頭望他,臉上露出扭曲陰邪的笑容,一雙眼瞳漆黑無比,臉也白得要命。
忽然之間,謝長邀清醒了過來,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動作,驚恐的松開了手。
他裂開的嘴唇顫唞道:“師……師父……”
玄陽觀觀主張口,卻是一口血從嘴中流了出來,他怔怔望著自己的徒弟,眼中有那麽瞬間成了一片虛無的空洞。
“不是我,不是我。”謝長邀一邊流淚一邊搖頭否認,他想要伸出手擁抱玄陽觀觀主,謝長安的鬼魂卻再次支配了他,將玄陽觀觀主一把推在地上,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白雪飄落,玄陽觀觀主身體痙攣了一下,又吐出血來,他眼中倒映著夜空中的鵝毛大雪,不久之後,有人跑了進來。
“師弟……師弟!”
問出玄陽觀觀主下落的老道跑進巷子裡,看見地下一片染紅的鮮血後身體瞬間冰涼,他手腳並用來到玄陽觀觀主身前,見那把擦在肚子上的匕首,不知所措顫唞著雙手把人抱在自己懷中。
他想說話,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喉嚨裡發出喘不上氣的呼吸聲。
“師兄……這……是報應嗎?”陳無妄輕輕握住他的手,口中鮮血不斷溢出,身體也控制不住的痙攣:“是我……背叛師父……背叛你的報應嗎?”
老道淚如雨下,沙啞著嗓音道:“不……不是啊。”
薑搖昏睡了六天。
這六天裡,他身上原本只剩下白骨的地方長出新的血肉,最初只是長出來一層薄薄的肉膜,肉膜下又滋生出新的血管,隨後肉膜慢慢變厚,生出皮肉組織,皮肉組織慢慢覆蓋原本的傷口位置。
六天后他再醒來時,腹中饑腸轆轆,師父不在,床邊放著一些麵包,他艱難伸出手抓住麵包袋子撕開,一口氣吃了五個麵包這才感覺沒那麽餓了。
“師父。”他喊,沒有回應。
身體除了雙手以外,其余的地方虛弱得還無法動彈,預計要再養半個月才能慢慢恢復,他抓著竹簍的系帶,一點一點把竹簍挪到自己身邊。
紅紅和他一樣,也還在沉睡中,竹簍裡沒有半點動靜,隻唯一能感覺到她的氣息。
又是幾天過去,薑搖能勉強能下床,師父還沒回來,他抱著蓋著衣服的竹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曬太陽,昏昏欲睡時聽到門打開的聲音,睜開眼睛看去。
“師父?”
走進來的人的確是老道,神色一臉疲憊與憔悴,看見他也只是說了一句你醒了。
薑搖說:“你把我放在這個旅館,十天。”
他問:“謝長邀抓到了嗎?”
老道過了半響才說:“沒抓到,他跑了。”
“哦。”薑搖又再次閉上眼睛,繼續感受冬日太陽的溫度,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
“你不生氣懊惱?”
薑搖含糊道:“生氣懊惱有什麽用,天有時定。”而且他也有預感,道士協會抓不住謝長邀,臉頰貼著竹簍,他說:“只是師父你好像有點不太對勁,是師叔出什麽事了嗎?”
老道嗓音變得暗沉:“你師叔他……找到了謝長邀。”
“謝長邀或者謝長安對師叔動手了麽?”睡這麽長的時間,薑搖說到這裡才遲鈍的反應過來,睜開眼睛,輕聲試探道:“師叔他……死了?”
老道神情複雜望了他好一會兒:“……差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