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葉問渠化作一道流光迅速離開青州, 回到瀛洲。
直到那流光連一點尾巴都看不見了,赫連錚才收回自己伸長的脖子,但願他們能有辦法。
他轉過身回到小樓裡, 卻見鳳玄微抱著石頭坐在書桌後面, 他雙眸閉合,已然是熟睡過去的模樣。
赫連錚看到這一幕,心跳幾乎驟停, 他大步跑過去,叫著鳳玄微:“師父?師父?”
鳳玄微沒有給出回應。
這段時間來,也不知他在石頭上將同心咒描摹了多少遍, 他右手食指的指尖流出血來,而他懷中的石頭上同樣染著血跡。
赫連錚眉頭緊皺,他的師弟沒有醒來, 師父又跟著他一起睡去, 師門裡就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清醒著,好像有點格格不入。
他猶豫片刻, 伸出手試著在石頭上面畫了一遍同心咒, 石頭靜靜躺在鳳玄微懷中,一動不動, 赫連錚劃破自己的手指,學著鳳玄微也用血把那同心咒又畫了一遍, 秋風乍起,吹落滿庭黃葉, 赫連錚環顧左右,這裡仍舊什麽都沒有發生。
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想了想, 他從櫃子裡找到一條毛毯蓋在鳳玄微和石頭的身上, 然後就這麽守在他們身邊,等著他們醒來。
隨後鳳玄微就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澆在他的身上。
這一戰死了太多的人,原本繁華的城池一下子寂靜下來,要等很久很久才能聽到一聲犬吠,看到一縷炊煙。
火光熄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聽不到聲音,也感受不到冷暖,這裡的時間都凝滯了,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過了一個普通長夜。
這裡是阿慈的夢,他能感知到的一起都是阿慈正在感知的。其實與其說這是他的夢,不如說這是他自己都遺忘掉的回憶更為恰當。
後來,石頭被盜走,又被隨手丟棄,有人撿到他,把他放到投石車上,用來攻城,將他高高的拋擲,隨後重重落入溼潤的泥土中。
只是不久之後,他便又沉睡過去。
女子思索片刻,她語氣中滿是憧憬,她說:“那就做石頭,做懸崖峭壁上的石頭,做深海淤泥裡的石頭,做地底下千年萬年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石頭,多好啊。”
那時候阿慈還沒有完全生出靈智來,大多時間都用來沉睡,偶爾醒來,聽著樹葉沙沙,水流潺潺,便覺滿足。
鳳玄微終究是進到謝慈的夢中,到了這夢裡,他的心魔才算是消解些許,恢復幾分理智。只是他也沒能想到,這場夢的開端竟是蒼梧山下那座燃燒的塔林。
再醒來時,他被人移到室內,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香氣,鳳玄微知道,那是人間香火的味道,琢光派的第三代掌門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不停地抱怨最近自己的頭髮掉得越來越多了,請求老祖發一發神通,為他生生頭髮。
最後也不知那位掌門的頭髮有沒有生出來,石頭沉睡的時間越來越短,當然這種短只是對他而言的,對眾多凡人或者修士來說,他的一覺是他們的一生。
或許是因為聽到這對男女的對話,他才真成了一塊石頭。
暮色迫近大地,天空中幾顆寒星閃爍。
天魔用盡全力,做最後一搏,眼見衝破了那道屏障,正要逃竄,塔林猛地燃起衝天的火光,無數的碎片迸射向四面八方,凜冽劍光絞碎了天魔的妄想,鳳玄微在謝慈的夢裡看到了遠處的另一個自己,滿臉驚愕。
伴隨著淺淺的歎息,她說:“做人太苦了,如果真有下輩子,我想做路邊的樹,要做田裡的草,我再不要做人了。”
是血。
鳳玄微在謝慈的夢裡聽得不少琢光派的趣事,這些趣事後來阿慈也對他們說過一些,只是那時候鳳玄微並未留心。
在多年後的某個晚上,月色皎潔,繁星璀璨,一道雷聲轟隆炸響,春雨淅淅瀝瀝,石頭忽有所感,身體微微顫唞起來。
直到一道虛弱的女聲響起,那聲音咳嗽了許久,越來越低,聽起來是個將死之人,她輕聲感慨說:“我幼年時看了許多的話本,話本裡的那些鬼魅精怪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到最後都想要做人,可是在這亂世之中,做人有什麽好呢?”
他無法言語,做不出表情,鳳玄微依舊能感受到他的欣喜,卻不知他在為何高興。
隨後響起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的傷心,身體情況也不比那女子好出多少,他輕輕說:“可做草木又有什麽好呢?要遭人踩踏,被走獸啃食,一場雷雨一場霜降,要我說,不如做塊石頭。”
這一戰也成全了謝慈,滾燙的鮮血傾灑下來,他終於不做石頭,化了人身,夢裡的畫面總是斷斷續續,並不連貫,阿慈想到哪裡,夢便回到哪裡,很不講道理。
鳳玄微曾在生死境中回溯過之後的那一段的時光,如今他以阿慈的視角重新去看這段過去,看他初入人世,不通世情;看他裝傻賣癡,換得好處;也看他無心無情,卻死在生死境中……
鳳玄微以為這場夢到這裡便是終結,然生死境中的風雪在刹那間全都止息,風雲變幻,無人可算透天機。
一轉眼,他來到瀛洲。
瀛洲之上,紫薇宮中,此後,謝慈的夢境之中就全是鳳玄微那時的身影。
天河上面飛揚著大朵大朵的白花,光影交橫在墨色的屏風上面,鳳玄微怔怔地看著夢中每一個場景的變化,腦中一片紛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正常思考,仿佛心魔紛擁而上,將他拽入那無止境的漆黑深淵。
阿慈的夢裡為何會出現這些?他在自己身邊跟了多久呢?他現在是否還在他的身邊呢?
鳳玄微想揚起嘴角想笑一笑,原來阿慈在他身邊的日子比他以為的還要長一些,然所知所感全是苦意。那麽長的時間,自己竟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阿慈的存在,是他神力微薄,是阿慈並非凡人,還是天道在有意遮掩?
阿慈跟在他身邊的時候,有沒有怪他看不到他?
鳳玄微能想象到阿慈那張布滿委屈的臉,他的眼睛上蒙著瀲灩的水光,眉心一點紅痣似朱砂點就,隨他皺起的眉微微變化,鳳玄微一想到此,便心疼得厲害。
夢裡鳳玄微每次提起赫連錚的時候,他的聲音都會格外地重些,聽起來有些怪異。這是謝慈的夢,他一定很在意這件事,鳳玄微聽著那一聲聲“赫連錚”覺得有些好笑,又不知自己怎樣才能安慰到阿慈,他一定是氣壞了,怪他總想著赫連。
鳳玄微心下正思索要怎麽哄他,夢裡猛地刮起大風來,可以清晰聽到窗外枝乾吱嘎搖晃的聲音,紫微宮裡的場景開始扭曲,銅鏡碎片散落一地,反射出奇異的光點,鳳玄微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他想要阻止,想要停下這場對阿慈來說過於殘酷的夢,可夢裡的他卻先出了口。
那是過去的鳳玄微親口說出的,不要再看到他。
是他先不要再見到的阿慈的。
紫微宮的大風終於停息。
於是,阿慈就這樣走了。
他們再也不必相見了。
他回到生死境裡,做回一塊不會說話的石頭。
鳳玄微的話果真應驗。
他不要看到他,他再見不到他。
有什麽聲音在鳳玄微的耳畔響起,那聲音清脆而響亮,聽在耳中,卻是極為沉悶的,像是寺院裡的鍾杵,重重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他在一瞬間被抽去所有生氣,魂魄佝僂成一團,如同一只在沸水中緩慢死亡的怪物。
蒼梧山下的那座塔林再次燃起熊熊烈火,火光照亮頭頂的那片天空,無數的碎片在烈火中融化。
一切又重頭開始。
就仿佛這天地間真的有重來的機會。
在這場周而複始的夢裡,鳳玄微終於有了一點屬於自己的意識,他來到阿慈的身邊,和他一樣來做石頭,他要比他大上一點,陪在他身邊,為他遮一遮風,擋一擋雨。
他們兩塊石頭從此相依相偎,到天地末日,萬物凋敗,是不是也算是圓滿。
冬天悄悄地來了,小小雪粒從天空飄下,轉眼間就在地面上鋪了薄薄的一層。
瀛洲上的仙君們聽說帝君入魔,凡是沒有公務在身的,都下了界來,想看看自己能為仙君做些什麽。
赫連錚看向突然出現在庭中的這數十位仙君,心中大驚,他師父到底是什麽身份,竟可以讓這麽多的仙君前來為他護法。
他又一次想起他在蒼雪宮裡召來的那冊命簿,那命簿與他當日在酆都翻閱的似有些不同,赫連錚隱隱有了猜測。
眾多仙君不敢有片刻耽擱,全部圍坐在鳳玄微的四周,為他護法,各色神光交織,生出大片霞光,籠罩了整個庭院。
鳳玄微本就入了魔,如今又因同心咒入了夢去,要喚醒他實非易事。
眾仙君不知最後結果到底會如何,全都竭力而為,他們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這三天來,又不斷有新的仙君從各地趕來,為鳳玄微護法。
直到第四天的黎明時分,鳳玄微終於從同心咒的夢裡醒來,他睜開眼看見滿院疲憊的仙君們,有些怔忡,就在剛剛,他還在夢裡陪阿慈一起做著石頭。
他定了定神兒,不必仙君們開口,鳳玄微便已明白發生了什麽,他低聲道:“心魔纏身,神力潰散,是我失職,對不住各位。”
“尊上實在不必自責,”寧渡起身,走上前來,對他道,“這天下並非您一人之責,當年在蒼梧山您已舍棄太多,如今該是我們盡力的時候了。”
葉問渠道:“尊上,這天下還有我們呢,您別太擔心了。”
眾位仙君跟著一起附和。
赫連錚也走過來,他對著鳳玄微堅定道:“也還有我,師父,是我沒有照顧好阿慈,我一定會想辦法想阿慈回來。”
鳳玄微看過仙君們有些蒼白的臉,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赫連錚的臉上。
赫連錚對上他的目光,他頓了一頓,繼續道:“師父,我去了一趟琢光派,查到一些往事,或許與阿慈有關。”
說完,他將那本劍譜送到鳳玄微的面前。
鳳玄微接過他遞來的劍譜,隻翻看了兩頁便合上,道:“我大概已知道他的來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