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死境外,兩根潔白的石柱直入雲霄,上面一圈一圈刻滿繁複的梵文,在日光下緩慢地流轉,點點神光縈在四周,謝慈來時還以為這些梵文與生死境裡的那些怪物有些關系,然研究了好半天,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隱約看出這上面寫的似乎都是瀛洲那位帝君的故事,屁用沒有,氣得謝慈差點沒忍住在這柱子上寫下一句“蒼雪宮宮主謝慈到此一遊”。只是後來轉念一想,若是他不能從生死境出來,那以後來這裡的人豈不是都要知道他謝慈死在生死境裡,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果然沒能從裡面活著出來。
謝慈輕輕歎了口氣,向遠處眺望,海面平靜,泛著粼粼的波光,水天一色,交相輝映。
蕭綰已經乘著小舟揚帆起航,而拓印了他的臉的那位仁兄卻是不知去向。
謝慈深沉地想,自己在這修仙界仇家眾多,不是很受人待見,前不久還同琢光派有了些齟齬,那位仁兄盜了他的臉,大恩大德他個死人無以為報,那麽就祝那位仁兄好運吧。
謝慈沿著白玉的石階向下飄去,又行三四裡,便停了下來。
弱水之上,鴻毛不浮,飛鳥不過,得需用陽寥木做得筏子才能橫渡,如今他沒了肉身累贅,倒是不用這樣麻煩,乘風而起,遨遊天地,無拘無束。
若是覺得沒意思了,還可以浮在海面上,閉上眼睛,任由海浪將他推向遠方。
暮色漸漸籠罩了蒼茫的大地,萬丈絢爛霞光播撒在泛著溫柔波光的海面上,遠處逶迤群山在白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仿佛一條在雲海翻滾的巨龍。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離開蒼雪宮是去了生死境,沒人相信他謝慈會為了個不值錢的師兄去自尋死路。
謝慈在茶館裡聽到的最多的就是赫連錚的故事,他們大多人都不知道赫連錚自己找死,如今命懸一線,這些說書先生說的還是很久以前赫連錚做下的好人好事,這些故事往往都是天道輪回,好人好報,大團圓大歡喜的結局,可以說是非常的鼓舞人心。
他走得很快,但可惜的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發現自己走錯了路,只能調整方向,重新出發,偶爾聽到那茶館裡的說書的先生說起修仙界近來發生的種種趣事,又會停下腳步,逗留一會兒。
秉持著他們師門不拋棄不放棄的辦學理念,謝慈最後決定還是先去一趟塗山,看看赫連錚如今的情況。
如今這天底下,大概只有那二位知道他已死去。
夜涼如水,月色朦朧,這一路走來的景致都很不錯,謝慈卻無心去看,他年少的時候跟在李青衡的身邊,已經走過許多的地方,看遍了這天下的美景,後來李青衡死了,他回到蒼雪宮,便很少出去。
他就這麽聽了半天,這青年對赫連錚的怨氣實在不小,旁邊還有不少道友跟著附和,他們一致認為,赫連錚就是個沽名釣譽之徒,謝慈聽到這裡頓時覺得有些好笑,他飄出那茶館後,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陣兒,赫連錚那個傻子到底憑什麽做他的師兄?
謝慈皺眉,收回目光,這個時候自己想什麽龍,忒掃興了。
越過眼前的兩座高山,便能看到遠方的城鎮,謝慈的身邊也多了些行人經過,漸漸熱鬧起來,只是他走了大半天后,才遲緩地意識到自己好像不是很認得去塗山的路,而如今這個形勢,他又沒辦法抓過人拷問一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是運氣好,今年應該可以到達塗山,就是不知道那時候他的憨憨師兄還在不在那裡,有沒有入土。
為對謝慈來說,旁人是否知道此事也不重要,即便是知道他死了,最多也就是給他多燒兩張紙錢,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罷了。
他想要的,似乎在生前都已經得到了。
但他這個人的運氣向來是不太美妙,要是全靠這個玩意兒的話,他可能這輩子都到不了塗山了。
他謝慈的心都是冷的,師父死的時候他都不曾掉過一滴淚,又怎麽會為了赫連錚昏了頭不要自己的命。
這不稀奇,就連人世間的銀錢,也有人嫌太過俗氣,見了就吐,據謝慈所知,此時在茶館裡對著赫連錚罵罵咧咧的青年,當年在昆山有妖獸作亂,好像是赫連錚出手,才救下他的一條小命。
渡過弱水,群山起伏,山下人煙稀少,傍晚時分只有一二炊煙嫋嫋升起,他猶豫一番,想著若是那狐狸精回去沒有拿著龍珠去救赫連錚,他那師兄的小命多半還是要玩完。
那就有點不是東西了,謝慈覺得有趣,站在旁邊多聽了兩句,聽到青年與同伴說,他接下來要去琢光派拜師學藝,謝慈搖頭歎氣,這等忘恩負義兩面三刀的小人,去什麽琢光派,簡直是浪費人才,該來他們蒼雪宮發光發熱才對。
他這個師兄為人古道熱腸,懲強扶弱,經常做好事不留名,然而就算他一天做了一百件好事,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他。
他沉思許久,可能是因為李青衡先收他做的徒弟吧。
謝慈有些感慨,他師父收徒弟的眼光著實不怎麽樣。
他乘著風越過數座城池,只是就連路過墓地的時候,他都不曾遇見其他的死人,或許遇見了,他也看不到他們。
白玉一樣的月亮懸在夜空上,星辰寥落,萬物失聲,謝慈突然覺得有些冷,他什麽也沒有了,仿佛這時間就只剩下他一個孤魂野鬼,他不屬於這天地,這天地同樣也不屬於他了。
那他要到哪裡去找他的師父呢?師父真的還在這人間嗎?還是已經投胎轉世去了。
他若是投胎,會變成什麽樣子呢?自己能不能找到他,收他做徒弟,讓他叫自己一聲師父。
謝慈望向夜空中的月亮,抬手拍拍自己不存在的額頭,他從前怎麽沒有想過這麽好的法子。
想到這裡,他放下手,其實他有很久沒有想起李青衡了,而現在他已經死了,不能收活人做徒弟了。
所以為什麽沒人來找他去投胎,是他堂堂蒼雪宮宮主不配嗎?
太沒天理了,這個世界太讓人失望了。
謝慈放棄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本來也沒必要那麽執著去找到那個人。
謝慈垂下頭,望著腳下繁茂的草叢間的斑駁月光,像是落了一場小雪。
今夜的月色似乎格外的迷人,塗山之上,草木葳蕤,百花盛開,數不盡的螢火在山林間嬉鬧穿梭,懸崖峭壁間碩大的白色石頭,靜靜地凝望著山下喧鬧的人間。
數十座草屋在林中連綿,開滿鮮花的藤蔓爬上柵欄,將這裡與別處隔離開來,塗山的狐族大多居住在這裡。
蕭綰從生死境回來後,直接將那龍珠交到鬼醫的手上,鬼醫摸了摸手裡的龍珠,看著床上昏迷多日的赫連錚,又深深地望了蕭綰一眼,意味不明道:“你竟真能從生死境活著回來。”
蕭綰沒有說話,隻站在一旁。
鬼醫不知道蕭綰心裡在想什麽,這也不重要,他與赫連錚有些交情,但不至於為赫連錚賠上自己的性命,現在蕭綰已經取回龍珠,他自然會救下赫連錚。
只是鬼醫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多少的天之驕子都折在生死境裡,蕭綰又是憑什麽從那生死境中全身而退的呢?
塗山能在修仙界屹立千年不倒,有些常人不知的手段實屬正常,鬼醫斂去這些無關思緒,專心救治床上的赫連錚,蕭綰在旁邊為他護法,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到最後她的靈府幾近枯竭,臉色雪白如紙,差點站不起來。
不過好在赫連錚的這條命總算是保下來了。
龍珠修補了他破碎的丹田,只是現在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沒法立刻清醒過來,還需要各種靈花靈草來療養。
塗山不缺這些,而赫連錚這些年交的好友們知道他深受重傷,前段時間還往這裡送來許多名貴藥材。
鬼醫本想留下幾張藥方翩然而去,結果臨走的那一日撞到蕭綰在藥廬煎藥,登時氣得站在門口狂噴了半個時辰。
蕭綰作為塗山族長身份尊貴,從來沒有做過這些,她願意親自來煎藥已是極為不易,然而鬼醫不是整日跟在她後面族長長族長短的小狐狸們,絲毫不給她面子,她在這裡煙熏火燎了大半天煎出一碗藥,鬼醫聞了一下,轉頭就倒了出去。
鬼醫的脾氣大,不好惹,說話又難聽,但世間沒人願意得罪一位醫術高明大夫,即便是被鬼醫罵得狗血淋頭,也只能在心裡面自己勸自己,忍一忍吧,在大夫眼前裝孫子不丟人。
可見如今這個世道,掌握一門頂尖的技術是多麽的重要。
自從蕭綰當上塗山的族長,還從來沒有人敢在她的面前這樣說話,但是在鬼醫面前,有再大的氣也得憋住,等鬼醫罵完了,她冷著臉叫來族中手腳勤快的小狐狸把剩下的藥渣收拾乾淨,再重新煎一碗。
小狐狸年紀不大,天賦一般,至今還沒修煉出人形,蹲在爐子邊上,兩隻小爪子捧著大大的蒲扇,沒過一會兒胸`前那撮白色的毛毛被煙熏得有些發灰。
鬼醫從藥廬窗外路過,看到裡面的場景,發出一聲充滿嘲諷的嗤笑。
蕭綰深吸一口氣,正欲開口,一隻三尾的紅毛小狐狸突然從外面飛奔而來,以狐狸拜月的姿勢站在門口,它來告訴蕭綰,赫連錚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