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參商(一)
◎她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了◎
從紅鏡山裡出來, 花費了大概七天。食物已經吃完,剩余靈力用來溫養小兔子的屍體以保證不腐,雲燼雪竭力繼續走, 依然難以向前。
夜色深鬱, 她站在樹林間,靠在樹乾上, 慢慢等待著體力恢復些。
懷裡的小兔子冰涼僵硬,時間過於太久了, 現在又沒靈力維持, 大概很快就會腐爛。
雲燼雪揉著那本該軟嘟嘟的臉頰,茫然四望。
小家夥生前那麽漂亮, 哪能死後再受這種折磨,必須要快些埋下去了。
她提起一口氣, 撐著樹乾繼續往前走。
這段時間她一直在挑選合適的地方, 卻始終不合稱心意。走到現在, 她有些走不動了,可小兔子已經等不及。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體力耗盡前, 雲燼雪找到一處院落。
這家人獨自住在山林裡, 開辟出一片平地。後頭立著木屋,旁邊用籬笆圈起來,養雞養鴨, 還有片菜地。
屋門被打開,依稀可見一位漢子正在披衣:“誰啊?”
壓迫感離去,雲燼雪終於顫顫巍巍的說出話來:“對不起,我就是想.偷一根胡蘿卜吃。”
那婦人也走過來,理理耳邊碎發,原本微蹙的面容看見人之後,又添了愁緒。
漢子站在屋門口,雙手往肋間衣服擦了擦汗,往地裡掃一眼,又往屋裡道:“這閨女是不是餓了,我去熱兩個菜。”
原本以為會被教訓一頓,已經做好挨打的準備,沒想到她如此溫柔,雲燼雪愣了愣:“能,能起來。”
雲燼雪道:“有些麻煩了,不用.”
閨女兩個字讓雲燼雪差點沒噙住眼淚,埋頭低聲道:“沒事,我就是.就是學藝不精,被宗門趕出來了,路過這裡。”
漢子道:“管。”
做完這一切,她蹲在原地發怔。
雲燼雪瑟瑟發抖,不敢動作。
漢子左右瞧瞧,又去籬笆外搜尋一圈,大掌揉著黑仔的頭,喃喃道:“奇怪喔,哪裡來的人。”
在稀薄月光中辨認出那是個女人,似乎沒什麽危險,不過黑燈瞎火,也有看錯的可能。
走到近前,發現是個身上沾了不少血跡,臉色蒼白又瘦弱不堪的女人。漢子愣了一瞬,擺手道:“黑仔過來。”
下面要去做什麽呢?
“汪汪汪!”
這巨響在夜晚中格外明顯,刺耳到讓人呼吸停滯。緊接著,那黑狗向這邊猛衝,似要張開血盆大口。
雲燼雪冷汗立刻冒出來,就見那黑影子似乎睜了眼,爆射出兩道光線,突然張嘴狂叫起來。
漢子不敢冒險,隨手抄起門邊的鏟子,握著柄尖頭朝前,慢慢走過去,呵道:“誰啊,說話!”
也許是覺得深山老林之中不可能會有小偷, 籬笆門居然沒關,窗戶黑漆漆的, 主人似乎睡著了。
漢子眯著眼瞧:“不知道,有人在院子裡。”
婦人點了燈,有亮光之下,才發現這女人臉色有多差。她有些著急道:“閨女這是怎回事呀。”
說出來自己都覺得離譜,她之前從沒想過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發了會呆,忽然聽見寂靜夜晚中,傳來一聲不太妙的吐息。
婦人將她按在桌前:“你坐著休息會。”
她轉身去倒了杯熱水過來,扯椅子坐在旁邊:“你說你被宗門趕出來了?”
喉嚨似乎被緊緊掐住,雲燼雪看著那條虎視眈眈的黑狗,說不出話來。
她大喜過望,身披月色,偷偷在胡蘿卜地旁邊挖起土來,直到挖出一塊小坑,而後將小兔子慢慢放進去。
婦人帶著她進屋。
婦人道:“去吧,給那個鹹鴨子也切一些。”
她拽拽漢子袖口:“人小姑娘受傷了,把你鏟子拿開。”
雲燼雪被嚇的跌坐在地,下意識抬手去擋。這時屋裡傳來撲騰聲,有人起床了:“誰?誰在外頭!黑仔!”
婦人來扶她:“你這是怎麽了?來屋裡坐坐吧,好不,能起來嗎?”
黑狗搖搖尾巴,過去蹭漢子的腿。
推著旁邊的土進坑,雲燼雪看著那屍體被一點點掩埋,直到平整。
僵著脖子轉頭過去,她看到門廊下,有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站起來。
雲燼雪握著茶杯,不敢看她:“嗯。”
雲燼雪偷偷從門邊鑽進去, 摸到菜地邊, 發現有一塊地裡居然種著胡蘿卜,已經冒出尖尖了,看起來新鮮又清脆可口。
鏟尖插進土裡,漢子愣愣道:“哦。”
黑林子裡靜悄悄的,確定沒有其他人在,漢子這才回來,反手將籬笆門關上,也跟著進了屋。
漢子站在門廊上,似乎在觀察,他身後跟出來另一個婦人,小聲問:“怎麽了這是。”
大黑狗猛一個刹閘,停在雲燼雪面前。來回踱步著,舌頭掛在齒邊,滴下涎水,喉嚨裡壓著低吼,雙目反射著月光,極亮。
婦人道:“可是那些修仙的宗門?”
她說著,還用手指比一比修者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樣子:“這樣的。”
她比劃的似乎是禦劍。雲燼雪道:“是這樣的。”
婦人拍手道:“唉,小姑娘也不要氣餒,這個宗門不要你了,你收拾收拾心情,可以去其他宗門在試試。”
原以為在這種深山老林之處居住的凡人,是不了解修仙世界的,卻見婦人似乎絲毫不奇怪,好像還挺有見解的模樣。
雲燼雪輕聲問道:“您也是修者嗎?”
婦人笑了幾聲,擺擺手:“沒沒沒,我哪有那本事,但我閨女是,而且現在就在她們宗門裡面修習呢。”
怕戳著她傷心處,婦人又補充道:“不過她也不是一下子就考上哪個宗門的,她也是被拒絕了好幾次的,所以你不要難過,你那麽年輕,還有機會呢。”
漢子端了兩盤菜進來,狂抬下巴:“先吃飯先吃飯。”
放下菜,又轉去廚房拿了碗米飯和筷子:“閨女這麽些夠吃不。”
那兩盤菜都香氣撲鼻,是最普通又最可口的家常菜,其中一份盤邊還碼著幾塊鹹鴨子。米飯飽滿結實,乖巧臥在碗中。
雲燼雪拿起筷子,眼前一片模糊:“對不起。”
婦人以為她在說方才偷胡蘿卜的事,笑道:“沒事沒事,餓極了人是什麽事都能做出來的,俺們之前也過過苦日子,知道那感覺,沒事。”
雲燼雪扣緊筷子,擦擦眼淚。
她並不是為這件事道歉,而是因為她方才心裡生出的念頭——這兩人是不是在飯菜中下了毒,想要蒙害自己?
這幾乎是未經潤色的第一想法,連她自己都驚訝了。
若是在她從前,她不會這樣惡意揣度那些明顯帶著好意的人,尤其是現在這種情況,還是她先做錯事闖入別人院子,卻反而被好好對待,甚至供應了一頓飯。
紅鏡山確實讓她備受磋磨,不過,身體上的折磨她還可以忍耐,但她發現,自己連本性都被改變了。
她似乎開始變得多疑,以惡毒揣度他人,無法相信純粹的好意,甚至覺得靠近自己的人都有什麽目的,這是她難以承受的。
她不該是這樣的人,也不能因為被騙了很多次,就覺得所有人都是騙子。
漢子也道:“對啊,沒多大事,你可是被黑仔嚇到了?其實他一般也不咬人的,就是嗷嗷叫的比較威風。”
婦人道:“對,不要放在心上。”
在輕聲漫語的安撫中,壓下所有繁雜思緒。雲燼雪點點頭,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婦人見她吃的很香,長睫垂著,人也乖乖的,越瞧她越是歡喜。
“我閨女也和你差不多大,比你稍微胖一點點。好小的時候就會些奇奇怪怪的,那什麽,法術,給一村人都嚇的呦,以為是什麽不對勁的東西來。”
雲燼雪微微停筷,有些明白為什麽這兩人會單獨住到這種地方:“所以你們搬出來了嗎?”
婦人道:“是呀,我們那小地方一開始哪見過仙人,都以為是啥邪術,總說俺孩子不詳,不是他們自己孩子說怎難聽的都有。俺們家人受不了這氣,那就搬出來住唄,怕其他地方也是這樣,就住林子裡了。後來俺們才知道那是仙術,但是也住習慣了,就沒搬走哈哈哈。”
雲燼雪道:“無論在何處,能成為修者,日子大概會好過很多。”
婦人喟歎道:“日子怎麽都是過,重點是,她會的那些,不是人家嘴裡說的什麽邪術,而是仙術,這之後不會遭人家看不起了。”
雲燼雪垂下視線,輕笑道:“是,真好。”
因為不忍孩子總是受流言碎語困擾,所以一家人搬去深山,本想就這麽悄悄生活下去,卻沒想到原來是孩子是蒙塵的璞玉。
他們本是撿到了寶,卻沒覺得以後就指望孩子來飛黃騰達,而是覺得,她終於不用再受任何白眼了。
婦人想到什麽,又道:“我們兩口子都是普通人,也不曉得她怎就那麽有天賦,好快就學會嗖嗖嗖,在天上飛了,多厲害哈哈哈。”雲燼雪輕笑道:“那個叫做禦劍,不過,會禦劍說明確實很有本事。”
漢子也側過頭笑笑,顯然驕傲又不好直說,又注意到她身上不少血跡,問了句:“那是怎回事。”
婦人也瞧見:“你這血都是哪來的?是你受傷了嗎?”
雲燼雪搖搖頭:“不是我,是我在外面很餓的時候,抓動物的血。”
居然已經習慣面不改色的撒謊了,她在心中苦笑。
婦人捏著她衣擺,越看越皺眉,起身道:“這衣服哪還能穿,我去給你找件我閨女的舊衣裳行不行。”
雲燼雪想說不用那麽麻煩,實在不好意思。婦人已鑽進裡屋,翻了件黑袍出來。
婦人將袍子抖開:“俺家孩子知道乾淨,也愛惜東西,所以就算是舊衣服,也都好好的,沒破沒那啥的,來,你吃完飯就換上吧,身上有血多難受啊。”
那黑袍簡簡單單,裡頭繡著暗色花紋,似乎是曇花,幾朵疊在一起,非常簡單好看。
雲燼雪眼眶發熱:“我我本來是過來偷東西的,您這樣”
婦人道:“哎呦,都說了沒事,誰沒個不順的時候呢?偷吃的不丟人,偷錢才丟人呢,曉得吧。”
見女人眼尾泛紅,婦人摸摸她臉頰:“哎呦,乖仔,快點吃飯哈,吃飽了在這邊休息休息,你想趕路還是啥的就趕,不想就在這邊休息一段時間。”
雲燼雪低下頭,一點點扒著米飯,眼淚掉進飯碗裡。
好幾天沒能好好吃東西了,這頓農家炒飯,她吃的格外香,似乎逐漸將完全抽離的體力一點點重新壘起來,包括那早已破碎的心房。
吃完飯,在這家人原本女兒的房間內睡了一晚上,清晨起來,她看著窗外院裡的黑狗在撲蝴蝶,忍不住笑出聲來。
辭別這家人時,婦人語重心長道:“就算修仙這條路咱走不通,也可以好好找個其他活計先做做,對吧,也不能死磕。”
雲燼雪表示自己明白了,那漢子又去地裡折了幾根胡蘿卜洗淨給她,要她半路上吃。
胡蘿卜乾淨水靈,似乎還保留著脆生生的生命力。
雲燼雪將之抱在懷中,珍重向他們道謝。
離開時,又悄悄回頭看了眼,看著胡蘿卜地旁邊的某個小小土尖。
小兔子再見。她在心裡說。
一路啃胡蘿卜,雲燼雪走上大道,漫無目的向前。
她靈力盡失,沒有能力殺死江炎玉,但遠遠躲開至少做得到。
這道侶印與其他什麽咒法可以分享生命,讓她即使變成這樣也無法死去。是很痛苦,但終究有期限。
江炎玉那具軀殼依然是人類的,總有一天會逐漸老去,死去。
她可以慢慢等那天到來,而後放平心態,就像系統所說,去享受那白白多得的幾十年生命。
行路一開始,她選擇遠離人煙,盡量鑽進蒼翠山林間。
這是下意識的選擇,她順從本心,也就這麽做了。畢竟她早晚會回去,在現代社會,可沒有這種機會整天泡在這般山水美景之中。
而遁入山林,雲燼雪似乎沿著那些大家筆觸,看到許多古畫中的場景在自己面前鋪陳開來,顏色絢麗紛雜,如夢如幻,能回憶起的那些詩句依然震古爍今。
她立於其中,看著嘩嘩如銀河傾瀉而下的瀑布,看著連成線飛掠過夕陽景日的大鳥。逐漸忘記了自己空空的胸腔,忘記身上總好不了的傷口,也仿佛在忘記過去發生的一切愛恨情仇。
獨自一人,她卻並不覺得孤寂。沒有神極宗,沒有顛紅堂,沒有那些複雜難解的人,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那個老太太有句話說的倒是沒錯,世界上就是有無心也能活下去的人。
餓了就獵隻野物,吃一頓管一天,渴了喝山泉水,困了就睡在樹上。除了蚊蟲有些煩,其他都還好。
行進途中,偶爾也去往周邊城鎮,選擇落腳點時,會特意避開有大宗門坐鎮的地方。
一方面,是害怕被認出來。另一方面,這種小鎮修者資源極少,也沒有妖鬼監察,但又容易發生稀奇事,確實需要誰來幫忙捉妖除鬼。
她不能對付厲害的妖鬼,但一些簡單的就綽綽有余了,畢竟有朗星這種神武在手,即使靈力不濟,也有震撼效果。
而她出手之後,那些人家若是有錢的可以給點錢。若是沒錢,請她吃一頓飯就好。
如此這般,倒是不自覺間,茫茫三月過去。
這日,聽說附近鎮上有紅集,她也想去湊個熱鬧,加上有些嘴饞,便找了塊黑布蒙上半邊臉,也裹起朗星,顛顛的趕去了。
街上果然有許多人,和當初的茶陽鎮差不多熱鬧。
遮擋著身份讓雲燼雪沒有那麽緊張,就算人來人往,也知道那都和自己無關,所以稍微調整心態後,她便匯入人群。
這裡許多百姓都說著當地方言,聽著有些不明白。不過,聽不懂話沒關系,能看懂吃的就行。
她最近攢的錢不多,買了幾樣零食後就幾乎花光了,可被人群往前推擠時,又看到不遠處的冰糖葫蘆攤子。
那山楂紅豔豔的,糖衣晶瑩,還點綴著芝麻,讓人挪不開眼。
雲燼雪小心蹭到攤位前,抱著自己買來的零食,眼睛一直偷偷打量著那冰糖葫蘆。
想吃,但口袋空空啊!
她就這麽站了會,感受到攤主熱切的目光,又移開視線。
別人會不會以為我是來要飯的?
好想吃,不知道能不能賒帳?
不過,一串冰糖葫蘆都買不起,人家肯定理都不理自己。
就這樣走吧,又不舍得。畢竟下一次來趕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這種食物她在林子裡可打不到。
掀開面紗,往嘴裡填了顆話梅,又蓋上,鬱悶咬著。
忽然,她看見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走到攤位前,買了兩串冰糖葫蘆。
雲燼雪心道:真好,他一個人可以吃兩串。
而後,就見那少年轉身面向自己,將剛買的那兩串冰糖葫蘆遞給她:“姑娘,這個給你吃。”
雲燼雪一愣:“嗯?”
少年道:“我們家掌門說請你吃。”
雲燼雪重複道:“你們家掌門?”
少年錯開身體,向後指了指:“對,就是那位。”
視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外,有一道靛藍身影格外顯眼。她似乎在和其他人說些什麽,正準備看過來。
雲燼雪趕緊往旁邊躲去,借著少年身軀擋住那視線。
她呆愣不已,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燕歸星。
少年見她情緒不對,問道:“姑娘怎麽了?”
雲燼雪抓緊調整狀態,不能被看出異樣:“沒事,你們掌門怎麽會來此處?”
雖然將要說些難以啟齒的內容,少年卻依然坦蕩道:“我們神極宗的弟子,現在不是分散很多其他宗門裡嗎,因為現在找不到合適的場地去安置他們。而我們掌門為了授課,是需要經常穿梭在那些宗門之中的,這樣才能照顧到所有弟子。所以今日路過這裡,現在要趕去蕩青天。”
神極宗隕落之事動靜太大,震撼仙人兩界,連平頭百姓都能有所耳聞。是以這少年也默認面前的黑袍女子知道這種情況,只是簡單解釋。
不過,若落在其他宗門身上,大概會覺得這是段恥辱,難以出口。這少年卻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不怕被人恥笑,也不怕別人覺得他們神極宗境遇可憐。
看來這一難,並沒有打斷神極宗弟子的骨頭。
等機遇來到,他們一定會再昂起頭。
雲燼雪鼻尖酸澀,接過糖葫蘆:“謝謝小仙君。”
少年笑道:“沒事,那我先走了。”
完成任務後,他逆著人流跑回到掌門身邊,道:“給她買了。”
燕歸星正在和酒樓老板道別,又再次感謝他,願意收留之前在雷難中存活下來的後廚雜役弟子。
馬車駛過來,車上一位弟子道:“咱們得快些了掌門,蕩青天那些人本來說學堂給我們用五個時辰,現在又縮到三個時辰了!”
燕歸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轉頭看向方才跑來的少年:“辛苦了。”
少年道:“方才掌門說她背影像大師姐,我還想趁機看看她長什麽樣子呢。誰知道,她蒙著臉,完全看不見,可惜了。”
燕歸星整理著懷中的紙卷材料,是待會要分發給弟子的。她笑道:“只是背影有些相似罷了,不可能是她。”
方才在二樓和酒樓老板聊到近況,看見遠處糖葫蘆攤前站著一道黑色背影,讓她怔愣一瞬。
很像,甚至以為就是她,但心裡又很明白的清楚,她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她的師姐此刻大概還在顛紅堂,和那個奇怪的酌月堂主在一起,怎麽可能會淪落到此地,連吃一串冰糖葫蘆都猶豫那麽久呢?
雖是這麽想,卻還是沒忍住,讓隨自己而來的弟子去幫忙買兩串。
少年道:“這世上哪有什麽不可能的事。”
燕歸星心中微微觸動。也是,什麽都有可能。
她再看向那攤位,人來人往中,哪還有那黑衣女子的身影?
車上弟子催促道:“掌門掌門,咱們得快些去了,不然又要被說我們故意佔人家便宜。”
那弟子怨氣十足,但又不好意思說什麽。
寄人籬下,人家願意給場地已經不錯了,開的價格也不高,已經算是照顧。
燕歸星又看了會,直到確定那人已不在,才收回目光。
而後,自嘲笑了笑。
真是瘋魔了,看誰都像她。
“好,我們現在過去吧。”她和少年一起上車,弟子架著馬車轉向,車輪吱呀轉動,越來越快,直到離開。
雲燼雪躲在巷子中,等了一會,才探頭往外看。
見那馬車快要徹底消失,她伸手揮了揮,呢喃道:“歸星再見。”
並非不想念,但也知道自己現在這糟糕的狀態,不能與她相見。
歸星已經很忙碌了,自己現在只是個麻煩,除了讓她擔憂之外,沒有任何作用。
還是讓她按照女主角既定的命運繼續向前吧。
摘下面紗,雲燼雪嘗了嘗冰糖葫蘆,咬開糖衣與山楂,酸與甜一起在口腔爆炸。
她樂呵呵心想:她可以一個人吃兩串,真好。
離開這城鎮,雲燼雪繼續往前走。
這次她打算多攢些錢,這樣可以在想吃什麽東西時不至於只能乾看,所以多加了進入城鎮的次數,不過為了隱藏身份,還是以小鎮為主。
這般努力了一段時間,居然真的攢下筆可觀飯錢,其他什麽東西買不了,吃頓大肉是沒問題的!
天有些陰沉,似乎快要下雨,恰好前方山道邊有家客棧,雲燼雪快速跑過去。
前腳剛進門,後腳就跟著墜下磅礴大雨。
她摘下面紗,看著外面的雨幕,感慨自己真幸運。
更幸運的是,這家店居然有賣豬肘子!
雲燼雪點了點自己的錢,大手一揮,要了足足三隻。這樣吃不飽也可以打包,之後再拿出來解解饞。
大盤碗上來時,雲燼雪被那香氣逼的快不知今夕何年了,拿起筷子正要扎入那晶顫顫的軟肉中,外頭又進來幾道腳步。
“這雨真不是時候,太倒霉了。”
“可不是嗎?我服了,妖也沒抓到,回去鐵定被罵。”
“沒事,順便在這吃一頓吧。”
那三人越走越近,雲燼雪本來全心鋪在三枚豬肘子上,忽然聽見一人道:“誒,這不是大師姐嗎?”
渾身僵住,雲燼雪緩慢抬頭:“什麽?”
那三人穿著明黃色宗門服飾,都將臉遮起,背負長劍,很明顯是劈山門的弟子。
店內幾乎沒有其他人,老板去後廚忙碌。那三人走過來,分別坐在桌子另外空著的三面,其中一人道:“大師姐好啊。”
雖說打招呼,卻吊兒郎當,似乎只是諷刺。
雲燼雪隱隱不安起來:“你們做什麽?”
方才打招呼那人道:“沒什麽啊,就是沒想到在這荒郊野嶺處看見大師姐,還以為是認錯了呢。”
旁邊一位道:“師姐怎麽會在這裡啊?不是在和酌月堂主一起嗎?”
被他們打擾,碗裡的肘子都不香了,雲燼雪抿唇,不是很想回答。
中間那位手肘靠上桌子,笑道:“這地方距離顛紅堂很遠啊,怎麽會在這裡吃飯呢?師姐要不要回答我們一下?”
右側那位道:“師姐真沉默,和那個時候一樣沉默。”
雲燼雪心道:什麽時候?我怎麽沉默了?
中間道:“哎呀你們話都不說明白,師姐這種身份的貴人,事情肯定多,哪能想得起那些毛毛小事。”
“說得對。”右側道:“不知幾個月前,在我們劈山門開辦的除魔會議,師姐還記得嗎?”
被她一提醒,雲燼雪瞬間明白為什麽這三人說話如此陰陽怪氣。
那場除魔會議上,酌月幫神極宗說話,同時搶了所有風頭。當著那麽多掌門家主的面,一點都不客氣,讓劈山門可以說在整個修仙界都丟臉了。
明白怨氣如何而來,雲燼雪卻沒有承接的欲望,直接道:“你們若有不滿,去找顛紅堂就是。”
不過這話說了也是白說,用腳想想都知道,這些人絕對沒膽子找顛紅堂抱怨發泄。
果然,中間那位道:“顛紅堂那都是邪修,做出什麽荒唐事都不稀奇。但師姐你是誰?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曾經的正道第一大師姐?你怎麽能和邪修混在一起呢!”
雲燼雪道:“我是被抓去的。”
那人道:“那當時在場那麽多家主掌門,怎麽沒見你求救?”
雲燼雪道:“你們是酌月的對手嗎?”
那人噎了一下,吃癟的尷尬轉變為怒火,拍桌而起:“那你就一言不發,由著那邪修侮辱名門正道!”
他拍桌時不自覺發出威壓,若是在從前,這點毛毛雨雲燼雪甚至感覺不到。但此刻,卻讓她氣血翻湧,蹙起眉來。
這點細節,對面三人都看到了。
他們互相對視,中間那位笑道:“師姐這是怎麽了?不舒服嗎?”
雲燼雪掌心微微出汗:“我怎樣就不勞你關心了。”
他道:“唉別啊,人家酌月堂主都說了,修者同根本源,遇到困難要相互幫助的。”
他給旁邊那位使了個眼色,下一刻,雲燼雪的手腕便被抓起。她一驚:“做什麽?”
扣住手腕的地方不斷有靈力注入,探查到她破碎扭曲的經脈。
他松了手,雲燼雪揉揉腫痛的手腕,站起身後退兩步:“你們想做什麽?”
方才探查她經脈之人微微驚訝道:“她現在是個廢人了,一點靈力都沒有。”
另兩位也吃一驚,很快,又轉變成幸災樂禍的表情。中間那位道:“我懂了,這是被邪修利用完,又拋棄了吧。”
雲燼雪有些疲累:“你們到底有什麽事。”
那人道:“沒,就想問問我們猜的對不對?”
雲燼雪道:“和你們有什麽關系嗎?”
那人道:“沒關系啊,就想和師姐確認一下,和邪修為伍,是不是沒有好下場啊?”
那三人還在釋放威壓,雲燼雪深深呼吸,身上傷口又隱隱作痛,有些撐不住了。
她咬牙道:“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那也得找對人才行。我那時的確沒說話,是因為我也自身難保。你們不去找真正的仇人,何必在這裡為難我?”
那人嗤笑一聲,低頭看到桌上放著朗星,拿起來道:“師姐現在是個廢人了,還用得著這種神武嗎?”
雲燼雪驚出身冷汗,撲上前道:“還給我!”
三人對視一眼,紛紛離開桌子,往外跑去:“反正你現在也用不了,倒不如做個成人之美,送給我們?”
雲燼雪氣急,慌張跟著跑出去,闖入雨幕中,身上的傷口似乎又撕裂了,鮮血流出,但在黑色衣袍上並不顯眼。
那三人跑入林中,刻意放慢速度,和雲燼雪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將朗星你拋給我我拋給你,就是不還給她。
雲燼雪沒有靈力護身,很快被雨淋濕。因為傷口,她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做大動作,就是害怕崩裂後難以處理,現在卻管不了那麽多了。
“把劍還給我!”
其中一人接住朗星,叫道:“你現在是什麽樣子,哪還配得上這把神武。”
雲燼雪怒道:“就算我不配,那也是我的東西!”
劍從她上方拋走,另一人接住,笑道:“誰能證明這是你的?你用靈力催動她試試?”
朗星本身就有一定的神志,若是平常狀態下,絕對不可能被人如此玩弄。
但如今她的主人都一絲靈力也無,更何況她自己,就算想掙扎,也沒有辦法。
雲燼雪已經感覺到鮮血在往外流,她甚至有些追不動了。
看著那把漂亮的冰寒寶劍被丟來丟去,她氣的渾身顫唞:“你們不要這樣對她!”
不要這樣對她,不要這樣對我。
為什麽啊,為什麽她已經這樣了,還有人要來耍弄她啊?
似乎發現她沒有力氣了,其中一人拿著劍過來道:“師姐現在真夠弱的,哦不,你現在是個廢人,可不是我們師姐了。”
他彎下腰,一字一句道:“是吧,雲燼雪。”
死死盯著那雙眼睛,雲燼雪被憤恨與怒火支配,顫聲道:“我之後一定會去找你們的。”
那人道:“找我們,那我們是誰啊?”
雲燼雪攢起些力氣,伸手抓去他臉上面罩。然而剛看清那張驚訝的臉,便有一蓬白霧撲面而來,讓她眼睛刺痛,幾乎是讓人活活剜出來。
雲燼雪驚叫一聲,丟掉面罩,跪倒在地,捂著眼睛痛哭起來,嗓子裡壓抑著痛極的低吟。
三人的腳步瞬間凌亂。
“你幹什麽!”
“我我就是一時被她嚇到,沒多想,直接就撒出去了。”
“那是給你護身的東西,哪能這麽用,你把她弄瞎了怎麽辦?”
“我不是,我沒想這樣的。她突然來抓我面罩,我能怎麽辦!”
有一道聲音沉穩些:“冷靜,瞎了就瞎了,她看見你的臉了嗎?”
“應該沒有吧,我很快就.動手了。”
那人道:“那就沒事。”
雲燼雪哽咽著,疼的抬不起頭來,耳邊是不斷砸下的嘩嘩大雨聲響。
有人似乎蹲在她面前:“有件事可能師姐不知道,那就是自從你上次出現在除魔會議後,你的名字幾乎和邪修綁定在一起了,所以各家都會避開你,也不會接受你的求助,明白嗎?”
雲燼雪無法回答,身子抖的厲害。
那人繼續道:“燕歸星那家夥也忙的要死,我相信你應該不會去打擾我們燕掌門吧。”
他仿佛拔出了一把劍,而後指節灌注靈力打在劍上,隻留下一半,插在雲燼雪旁邊的土地上,語重心長。
“正道不容你,邪道也棄你而去。我要是你,我直接給自己一劍了結殘生,免得之後越來越慘,辱了曾經修仙界第一大師姐的名頭。”
說完這話,他站起身,向其他兩人道:“我們走。”
雨越下越大,雲燼雪卻已經聽不清什麽聲音了,她歪倒在地,渾身泥濘,眼睛極端脹痛。
等了許久,那疼才漸漸消退。可她無法睜開眼,努力撐開一線也什麽都看不清,隻比瞎子稍微多了點光亮。
她呼吸急促,翻身躺下來,感受著雨水砸在臉上身上的銳痛。
被搶走配劍,對於劍修而言,是一種足以自盡的侮辱。
但雲燼雪在短暫的悲痛之後,反而豁然開朗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她終於,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