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盲火(一)
◎她依然想要她◎
雲燼雪聽到有人在笑。
她像是站在匣子裡, 黑蒙蒙的視野裡本是靜謐,可那笑聲細細碎碎,藏在暗中, 從四面八方而來。
這段時間, 已經習慣這種聲音常伴左右。畢竟作為一個不太靈活的盲人,確實容易鬧出很多笑話, 甚至自己也會被逗笑。
但是今日,至少是今日, 雲燼雪覺得, 自己的行為完全合情合理,也很正義, 不該再招來嘲笑。
她可是在要帳啊。
站在巷中,雲燼雪整了整帷帽, 仰頭往上, 又說道:“十五文錢, 還請結一下喔。”
沒人理會。
雲燼雪歎了口氣。
眼盲失劍,給她生活帶來了很大變化。其中最重要的一點, 就是她曾經度過好幾個月的閑散自由生活, 是徹底結束了。
不能繼續遊歷山川美景, 她想要在秀美自然中了卻殘生的想法,也破碎了。
但依然得活著。
害怕時間太晚,會被野獸找到吃掉, 恰好大雨也小了許多, 她嘗試爬起來,摸索著向前走。
手碰到那把斷劍, 便拿上當拐杖探路。這樣走路慢而危險, 總是磕磕絆絆, 摔倒在地。
不過,雖說艱難萬分,但好歹還是回到了那家酒樓,並成功請求老板將自己送到最近的城鎮。
小鎮郎中只有一位,掰開她眼皮簡單看了看,說沒能力治,大概是徹底壞了。
雲燼雪在醫館門外蹲到全身僵硬,郎中清晨開門才注意到她在,說天亮了,趕緊回去吧。
他說天亮了,但雲燼雪眼前依然漆黑一片,原來連最微弱的光線也瞧不見了。
雲燼雪應了聲,撐起身子,貼著牆根走。
盲,是一種持續性的心理恐慌。
置身黑暗,長時間處於不安之中,如驚弓之鳥,對任何風吹草動都焦慮擔憂。
雲燼雪擺脫這樣的狀態,適應睜眼也什麽都看不到的生活,用了五個月。
日子肯定還得過。離不開這小鎮,那就不離開。沒有寶劍,那就用斷劍。睜不開眼,那就用耳朵。
無所謂,她自己都是這個樣子了,還有什麽挑挑揀揀。
心裡倒是想著暢快,但還是萎靡頹廢了好一陣。
沒錢吃飯,餓的肚子疼,她從無人小巷的某處廢棄角落爬出來,拍拍身上的塵灰,出去掙錢。
從紅鏡山逃出來的那段時間,她都幫忙除妖鬼掙錢,也算是專業對口。現在這條路子依然可以走,但需要把標準往下調一調。
目不能視,那些稍微靈活的妖鬼都與她無關。但除了眼睛,她其他感官異於常人的敏銳還在,甚至比從前更好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這個空缺。
是以,她會自己設定好能力范圍,張羅生意時,提前就會告知:有真正難處找妖鬼監察,自己隻負責驅一些小妖弱鬼。
另外,制定以下價格:
二十文除妖,十五文除鬼。
可免費上門確認除妖難度等級,無錢支付也可用一頓飯代替。
雲燼雪覺得這價格不算貴,但也不知為什麽,總有人要賴帳。
譬如現在這位,明明自己還住著二層小樓,下面有店面,生意挺好,根本不缺錢,卻遲遲不願將那十五文結算給她。
若在平時,實在要不來就算了,雲燼雪努努力,再去找其他活做也行。
但最近小鎮格外安生,已經好多日接不著活。她身體實在不舒服,也沒精力去打些零工了,所以只能回來碰碰運氣。
圍觀人群還在嬉笑,雲燼雪揉揉肚子:“只是十五文,大人可以出來露露臉嗎?”
窗戶被狠狠關上,碰的一聲。
雲燼雪撐著斷劍,有些無奈了。
從前見過那些普通百姓要帳,聲嘶力竭,爭執到臉漲紅,甚至會在地上打滾破罵,叫人家也做不好生意。
此法子效果奇好。這家人的小店就在旁邊不遠處,要不然她也去店裡鬧鬧?
只是一想到那畫面,就頭耳漲紅,又搖搖頭。
算了算了,她有些做不來。萬一被打,更不劃算。
她現在這身體,能用特殊方法擊敗妖鬼,但還真打不過人。
接連歎了幾口氣,雲燼雪繼續抬頭喊。
直到嗓子都有些啞,那窗子終於被人打開,而後拋出幾枚銅幣,隔著帷帽的面紗砸在她臉上,又滾落在地。
“窮鬼追著人要債!”窗戶又被狠狠關閉。
又是一陣放大的嬉笑。
雲燼雪彎腰,蹲在地上,摸索著一枚枚撿起錢幣,由著他們笑,反正也看不見他們的臉。
有時候,沒有具體憎恨的人,反而更輕松些。
然而,所有笑容忽然戛然而止。
雲燼雪以為大家終於都散去,各忙各自的了,心裡輕松些。
可接著,她摸到一截靴子。
靴子的主人站在自己面前,雲燼雪下意識往旁邊摸索。靴面應該是鑲嵌了某種金屬,紋路冰涼。
指尖滑到最底下,那靴底踩著半枚銅板。
雲燼雪抬頭道:“請問可以讓一下嗎?你踩到我的錢了。”
靴子像是被燙到,猝然抽離。
雲燼雪將銅板撿起來,拍拍灰塵,排在掌心,數了數。
不多不少,有七枚。
看來是不耐煩了,隨手抓了把丟下來的。
雖然也不夠十五,但至少可以買碗素面了,很好!
被欣喜衝擊,雲燼雪忘記要緩緩起來,直接由蹲到站起,血瞬間抽離大腦,讓她眩暈一瞬。
肩膀被扣緊:“小心。”
感知到他人的力道,雲燼雪渾身一僵,站穩後退小步,有些尷尬笑道:“謝謝。”
也許是因為眼盲,也許是因為渾身是傷,她越發不能接受別人對自己肢體接觸,甚至簡單的靠近也不行。
對面人沉默著。
分明什麽也看不見,那人也沒發出聲音,但雲燼雪卻能感覺到,那人在生氣。
且是努力壓抑,但依然將要蓬勃而出的極端怒火。
小心翼翼握緊劍柄,雲燼雪有點不明白。
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剛剛這人是幫了她。否則眩暈之下,她大概就要栽倒了。
這是好心之舉,可她第一反應,卻是臉色極差的後退。
怕她誤會,雲燼雪緊張道:“我就是不太習慣和別人接近,不好意思。”
這次,那人輕輕嗯了聲。
就這一個單字,能聽出是個女人,嗓音似乎特意壓過,不是本音。
肚子已經在咕咕叫了,雲燼雪打算先去吃飯,向對面人點頭道:“總之,感謝你。”
那人依然沒動,也沒回應。
估摸著她站在路中間,雲燼雪偷摸摸打算從旁邊繞出去,卻又聽見她說:“你的眼睛怎麽了?”
聽語氣倒是熟稔,但雲燼雪無法匹配這嗓音的主人,便猜測道:“您認識我嗎?”
女人輕輕抽了口氣,又沉默了。
而後,她道:“不認識。”
那可能就是純粹好奇了,畢竟盲人修者不算多。
雲燼雪隨口道:“眼睛.就是不小心碰到了。”
女人道:“這樣啊。”
雲燼雪點頭:“對,所以我先.”
女人問道:“你方才是在要帳嗎?上面那人欠了你錢?”
這事說了倒也沒什麽,不過畢竟在人家樓下,雲燼雪壓低嗓音:“是,我幫她除鬼,說好的十五文,一直沒給我。”
抖抖手裡的銅板:“但是現在給了。”
女人道:“給了多少?”
這人怎麽那麽好奇。雲燼雪還是老實應道:“給了七文。”
“那就是不夠。”
沉默一會,女人道:“我這人路見不平,喜歡拔刀相助。最見不得這種欺瞞行為。來,我們上樓,我幫你要剩下的。”
雲燼雪擺擺手道:“這個不用啦,七文也夠吃一頓了。”
女人道:“這可不行,這是助長了惡人的囂張氣焰。”
雲燼雪有些躊躇。
畢竟,這家人不是第一次賴帳,風向很差,出現不少效仿者,讓雲燼雪一頓好忙,最後卻什麽也沒拿到。
估計是想著,反正她一個瞎子也不能怎麽樣,所以就肆無忌憚了。
有人願意幫忙當時是好事,但雲燼雪害怕這事會鬧大,她完全不想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女人堅定道:“不用猶豫,我敢保證這家人後續不敢報復你,我們也不多要,只是拿回我們應得的,拿完我們就走。”
後面那句話讓雲燼雪有些心動,笑道:“那就先謝謝你了。”
想上二樓,要踩過二十三階長著苔蘚的青石板階梯,剛下過一場雨,有些濕滑。
女人見狀,似乎想來扶她,又退回去:“樓梯可以走嗎?”
雲燼雪頓了一瞬,道:“可以。”
答應的乾脆,但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她大概是真有些笨,每回上下樓梯都要摔個幾次,長此以往,都會刻意避開有台階的地方。而方才也是因為沒有自信,才選擇在樓下喊,而不是上樓。
不過在人前,不太想露怯,還是想試試。
女人道:“好,那我們上去。”
雲燼雪用斷劍探到第一個台階,慢慢抬腳踩上去,而後一步步向上。繃緊身體,屏住呼吸,盡量走的穩當。
這過程中,那女人氣息很近,始終和她保持在同一高度,甚至比她慢半拍,似乎在留意著她別突然摔倒。
雲燼雪心道:這似乎是個細心又溫和,並且非常富有正義感的人。
就這麽一個思想打岔,腳下踩中片苔蘚,身子往前栽去。
雲燼雪連害怕的情緒還沒來得及產生,就被人攔腰抱穩,又好好的放下。冷香盈面。
女人異常溫柔,這般有些激烈的動作都沒有弄疼她腹間傷口。
而她將自己妥帖放下,確保她站穩後,又立刻撤開手,保持著距離。
雲燼雪微微觸動,道:“多謝了。”
抬手摸著小臂,發現袖子褪到臂彎,她趕緊將之拽下來,害怕女人看見自己遍布著青青紫紫痕跡的胳膊。
都是適應眼盲狀態時摔得。她沒有心臟,回不過血,所有傷處幾乎都不會愈合。
自己雖然瞧不見,但也能想象那青紫壘青紫,應該不太好看,別嚇著人家了。
整理好袖子,雲燼雪衝她笑笑,繼續向上走,卻發現女人沒有跟上來。
她轉頭,輕聲問:“你在嗎?”
女人似乎才回神,上前兩步跟著:“我在。”
嗓音有些顫唞。
來到門前,雲燼雪正在組織著語言。女人已經開始敲門,咚咚咚三下,一下比一下重。
屋門被用力拉開,尖利女聲刺出:“他娘的沒完沒了,不是給過.”
罵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雲燼雪攤開掌心,指尖將銅幣分開:“這裡是七文,你還差我八文。”
尖利女聲塌下來,甚至有點討好:“哦哈哈哈,八文是嗎,好我現在去拿,辛苦你等等。”
說完,她轉身進屋,步子邁得飛快,腳步聲像擊鼓。
雲燼雪道:“這次居然那麽爽快。”
女人道:“我稍微威脅了一下。”
距離較近,她的嗓音從斜上方飄來,她大概比自己要高一些。
雲燼雪有些好奇:“威脅?”
女人將方才靜悄悄拆下來的門板緩緩放下:“是,小小威脅。”
那人很快將錢送來,不止八文,大概是之前也有賒帳,此刻一並結清了。
將錢收下後,兩人又走下階梯。
女人回頭看看,不遠處就是這家人的店面,來客自動將錢幣扔進籮筐,整的才擱上櫃台。
那銅幣滿滿一筐,店主人甚至不多看一眼,但十幾文錢卻拖拖拉拉,給那麽一點還像施舍。
她眯起眼。
雲燼雪正數著銅板數量,腦海裡已經想好要吃什麽了。
她笑道:“今天真是多謝了,我請你吃飯吧。”
女人回道:“拆。”
雲燼雪:“什麽?”
女人道:“沒事。”
她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來打砸聲響。
似乎有人在店裡鬧事,吃飯的都呼啦啦往外跑,桌子板凳鍋碗瓢盆被砸碎扔出,叮叮當當,分外吵鬧。
女人聲音柔緩:“那邊在打架,我們趕緊跑吧,免得受牽連。”
雲燼雪還是第一次碰見打架的,聽聲音動靜不小,低聲道:“好,好,我們快跑。”
如此行了一路,避開鬧事處。雲燼雪想起要請她吃飯,便又問了一道。
女人仿佛很開心:“那就先謝過仙君了。”
雲燼雪擔不起那兩個字:“別這樣說,你叫我小雪吧。”
女人頓了一下,才道:“小雪。”
這城鎮不大不小,東西倒是不便宜。雲燼雪吃不起上好的酒樓,又不能頓頓隻吃饅頭,就在多次摸索間,找到家便宜又好吃的小店。
循著記憶走過來,雲燼雪掀起珠簾,問道:“在這吃可以嗎?”
女人大概是在打量屋內,半天沒說話。
微蜷手指,雲燼雪拿不定注意了。
她眼睛看不見,平日隻覺得這店挺乾淨,飯食也好吃,但具體什麽模樣,是不知道的。
這人猶豫那麽久,是覺得這店不好嗎?
但剛到手的錢數也不夠請她吃頓好的,雲燼雪輕聲道:“這裡.還可以嗎?”
“可以。”女人這次回答的很快:“聞起來很香,我很喜歡。”
雲燼雪放了心。
兩人走進去,店主正在擦桌子,眼風掃到一黑色身影,就知道誰來了。正要吆喝,又瞧見那人旁邊站著另一位陌生女子。
一身濃紅,個子高瘦,白的有些冷清,卻是極美豔的相貌,氣勢撲面而來,與小店格格不入。
他原以為小雪已算氣質脫俗,卻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種妙人,頓時呆住了。
雲燼雪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要了份葷面,轉頭問身邊人:“你可以看看菜單,有想吃的嗎?”
女人道:“和你一樣就好。”
店主這會才反應過來,小聲答應了,去後廚準備。兩人皆落座。
紅衣女人自然是江炎玉。
她環顧四周,屋內燈光昏暗,不大的空間內隻擺著四五張桌子,桌上醬油醋罐兒都積了層厚油垢,懸在上頭的菜單破了一半,晃晃悠悠。
仔仔細細看完一圈,江炎玉才收回視線,揉了揉眉心,問道:“小雪每天都在此處吃飯嗎?”
雲燼雪道:“也不是每天。”
江炎玉心道:果然,平日應該吃的更好些。
雲燼雪道:“只有掙到錢的時候來吃。”
江炎玉一怔,轉瞬也明白這掙到錢指的是什麽。
她沉默了。
其實對於雲燼雪逃出紅鏡山之後的生活,她有設想過,大概不會太好過。因為她心裡清楚,光是那身子要養好,就需要許久。
但關於不利方面的設想,也就到此為止了。
畢竟若是師姐投靠宗門,即使是現在分散的神極宗,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就算只有她自己待著,有手有腳還有名望在那裡,日子應該也過得不錯。
但現在,卻是這種狀態。
一定有問題。
江炎玉忍了又忍,將再次翻湧起來的怒火壓下去,盡量柔聲道:“我真的有些好奇,小雪的眼睛是怎麽回事呢?以及,為什麽你拿著一把斷劍?”
從手下那裡得知師姐的下落,她馬不停蹄趕來,時隔將近一年,終於見到魂牽夢繞之人,開心情緒卻異常短暫。
只因那兩點明顯不對勁之處,用白布蒙住的眼睛,以及那把斷劍。
江炎玉記得,師姐離開時,是有帶走朗星的。
她好像格外好奇。雲燼雪手指撥動著醬油壺,回道:“真的沒什麽,就是不小心摔倒弄壞了眼睛,沒來得及治就這樣了。斷劍的話,其實我本來修的就是此道,沒想到吧哈哈哈。”
這麽長時間以來,也不是沒人問過這些,雲燼雪早已想好統一的回答,說的挺順口。
很明顯的假話,她似乎不願意說。
江炎玉心裡沒有著落。
正在這時,兩碗面端上來。
湯水表面糊了層薄油,面條吸飽湯汁漲大,蔥花間零星點綴著幾塊肉。
江炎玉看了會,抬眸,悄悄打量著對面人。
沒有用手摸索,直接從筷桶抽出筷子,開始吃飯,動作嫻熟。
方才在外面也走的熟門熟路,這說明,她眼盲已經有挺長一段時間了,最起碼要長久到她習慣這種生活。
胃裡翻江倒海,江炎玉一手握緊,另一手抽出筷子,攪合著面條。
筷頭碰著零星肉塊,江炎玉將之夾起來,靜悄悄擱在對面人碗中。
雲燼雪毫無察覺,吃著吃著,忽然笑道:“今天的肉好像比之前要多。”
江炎玉點點頭,又嗯了聲。
吃著飯,又聊了些有的沒的,快見碗底時,雲燼雪道:“其實我喜歡來這裡吃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家店主挺照顧我的,我之前沒什麽錢的時候,他請我吃了好幾頓飯。”
江炎玉比她先一步吃完,還將湯也喝乾淨,仰頭看著天花板,蛛網垂連。
她道:“原來如此。”
掃了眼菜單,確認價格,江炎玉站起身,走到櫃台前,摸出塊黃金,放在台面上。
店主被那金燦燦驚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這”
這可是小店差不多三年才能掙來的錢。
食指抵在唇前,江炎玉低聲道:“休整休整店內吧。”
雲燼雪有所察覺,慌張道:“說了我來請你的!”
江炎玉道:“不用你請,我有其他事想求小雪幫忙。”
雲燼雪問道:“什麽?”
江炎玉道:“我家裡最近也在鬧鬼,既然你是修者,還會一些非凡本領,可以請小雪過來幫我看看嗎?”
還以為是什麽,雲燼雪笑道:“當然沒問題,不過,還是得強調一點,我只能對付那些很弱的家夥,但凡厲害一些,可能你就需要找妖鬼監察,或者其他修者了。”
江炎玉道:“應當不是很厲害,沒傷害過我們,就是天天在床頭磨牙,讓人睡不安穩。”
這種是最好對付的鬼了,但對於摸不清狀況的行外人而言,確實苦惱。
雲燼雪道:“好,沒問題。”
這人的家不在此處,而是在一日路程之外的另一座較大城鎮,般匯。
隨著她上馬車,女人先行離開,沒多久又回來,在車上放了一大堆零嘴水果:“小雪想吃哪個吃哪個。”
第一次遇到這麽大方熱情的雇主,雲燼雪開心道:“多謝,您真是好人。”
江炎玉活了兩輩子,都沒和好人這兩個字掛過鉤,沒想到在這種情形下聽到了。讓人語塞,又心情複雜。
她看著那半張清麗面容良久,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麽。
在車上時,師姐吃完了就犯困,但也不願意睡在床上,只是靠著車壁。
見她幾度困覺,江炎玉想嘗試去探她脈搏,查看她身體狀況,都在剛接近就被她有所察覺,很快醒來。
沒想到,人看著是迷迷糊糊不清醒,防備意識倒挺強。
江炎玉想笑,又笑不出來。
得是在什麽樣的環境下生活,才能養成這種習慣呢?
馬車晃了一天,來到鄰城般匯,這裡顯然比那小鎮熱鬧多了,即使在晚上,也非常嘈雜。
入城沒多久,雲燼雪頂著沒休息好而困頓異常的腦袋,跟著女人下了車。
有人恭敬道:“主人,宅院收拾好了。”
江炎玉點點頭,讓她先退下。
剛上車時,飛快傳出一封信,讓參見幫著在此處買間宅子,收拾到人能住,還不會被感覺出奇怪的程度。
原本以為時間上可能來不及,路上還特意放緩了速度,沒想到最終效果的挺好。
雲燼雪站在後面,被那一句主人叫醒了。
意識漸漸回籠,她發現這家人有養仆從,而且聽聲音,幫著牽馬安置的人也不少,說明是個不缺錢的主。
般匯不算是小城,城內絕對設有妖鬼監察。這家人有錢,還深受鬼物侵擾,為什麽不直接找那些專業的幫忙解決問題,而是讓自己過來呢?
本來被帶著要跨進門檻,雲燼雪猶豫了。
江炎玉見人停住,問道:“怎麽了?”
都走到門前,想說反悔好像也不太好,雲燼雪決定還是將疑惑問出來。
江炎玉聞言,解釋道:“宅子是祖上傳下來的,仆從也是之前就跟著老一輩人,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很久沒有生計,都在吃老本,所以也算不得多有錢。”
“而且,像鬼磨牙這種小事,妖鬼監察一般不會管的。但不理會的話確實煩人,恰好遇見你,便想請你幫忙。”
她說的有道理,妖鬼監察確實不太樂於管這種事,畢竟掙不到什麽錢。
並且,雲燼雪仔細想想,自己身上也沒什麽好貪圖的啊。
窮的響叮當就算了,功法寶器一個都沒。渾身上下,唯有一張臉還算吸引人,但扒開衣服去看,全是傷口與青紫,就不信誰對著這具身體還有興趣。
另外,因為長期吃不好飯,沒什麽營養,這張臉和之前也不能比了,現在大概瘦到不好看了吧。
這麽一盤算,雲燼雪又放心了。老話有言嘛,只要我是個廢物,就沒人能利用我!
老老實實跟著走進宅子,女人依然細致,沒有觸碰她,而是一句句交待哪裡有台階,哪裡是拐彎,哪裡有石塊,耐心細致。
雲燼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停小聲說謝謝。
走到深宅中,江炎玉忽然道:“我帶你去客房吧,今天太晚了,先好好休息,一切明天再說。”
雲燼雪一怔,道:“其實就是晚上才好抓鬼。”
江炎玉道:“趕路很累的,你先休息休息,不急這一會。”
雲燼雪想說自己習慣了,但想到這女人也坐了一路車,肯定很累,那麽放在明天說也不是不行,便答應了。
去往客房,江炎玉帶著她,將整間屋子的家具位置都確認一下,而後又叮囑幾句,如何叫下人,想要什麽直接說雲雲,這才退出房間。
關上門扇時,江炎玉靜立片刻,額頭緩緩抵在門上。
方才還親眼見過的人,如此生動。能聽見屋裡動靜,如此真實。不再是醒來便破碎的幻夢。
她長長歎出一口氣。
終於見到了,終於把她再次弄到身邊了。
興奮激動到戰栗,即使重逢已過去一天多,心緒依舊難平。
江炎玉額頭抵在門上,長睫顫唞著,風不斷吹過來,終於讓沸騰血液逐漸冷靜。
好想抱抱她。
過往記憶如潮水席卷而來,最後一幕是她推開自己,磕磕巴巴說不習慣與他人接觸的模樣。
脆弱,敏[gǎn],虛弱,蒼白。
江炎玉閉上眼。
還能抱到嗎?
院落外,元霜冒半張臉出去,看著那個在門前長久靜默的人,嘀咕道:“人找到了,怎麽不開心?”
參見也偷偷探頭:“道韻仙君的狀態似乎不太對。”
璀錯躲都不躲,直接站在院門前:“堂主,你在那站著幹什麽?”
江炎玉震驚,回頭瞪了他一眼。
確定屋裡人沒聽見,又匆匆忙忙的走出來。
在另一處空院落裡坐下,江炎玉狂揉眉心,發愁不已。
下一步要怎麽做才行?
元霜抱了筐葡萄放在桌上:“我還想給道韻仙君吃這個呢。”
參見挽起袖子:“坐了一天的馬車,估計累壞了,哪有心情吃東西。”
元霜自己吃起來:“是喔。”
江炎玉眸子冷沉:“她身上的傷很不對勁。”
元霜驚訝道:“堂主這就看過了?我以為您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去扒道韻仙君衣服呢。”
江炎玉蹙眉:“我沒扒。”
元霜道:“這不像您了。”
江炎玉咬牙,又不能說什麽。
畢竟之前在紅鏡山,有挺長一段時間內,師姐連床都沒怎麽下,就算是再傻的人都知道發生什麽了。這三人在後面怎麽編排自己,起“扒衣狂魔”這種離譜外號,她也不是不知道。
懶得和她們計較,江炎玉盯著那筐葡萄,沉吟道:“她的眼睛和劍,我一定得知道是怎麽回事,要真是意外還好說,若是讓我知道誰傷了她”
只是想想都五內俱焚,指甲陷入掌心,江炎玉比自己冷靜下來,現在這時候,絕不能衝動。
參見問道:“要去查查嗎?”
江炎玉沉吟道:“不用,我會親自問師姐,慢慢讓她願意自己說出來。”
元霜道:“交代凶手,解決凶手。”
璀錯道:“不過,傷她最深的不是堂主您嗎?您要解決自己嗎?”
江炎玉噎了下,揪下顆葡萄砸他腦袋:“閉嘴,就你話多。”
元霜反應過來,問道:“她現在不知道您是江堂主。”
江炎玉鬱悶道:“怎麽可能讓她知道,絕對會立刻溜了。還是先不要驚動,讓她在這裡把傷養好才行。”
璀錯依然耿直:“您這樣是不行的,早晚要面對,而且最好趁早,否則仙君眼睛一好,看見是您,又要跑了。”
參見哦呦一句,趕忙拉著那黑壯漢子過來坐下,往他嘴裡塞葡萄:“璀兄,你真是要麽沉默寡言,要麽語出驚人。天天這樣,也不怕堂主大人責罰你。”
嘴上這麽說,其實他心裡也清楚,這種正常狀態下,不怎麽發瘋的堂主大人,對他們的忍耐度很高,一般不會發毛,頂多是斥責兩句。
而在和前幾年和道韻仙君鬧掰前,更是好說話的要命。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別人眼裡冷漠嗜殺的江堂主,總是對他們三人很好。
從許多年前,她過來找到他們開始,就是這樣了。
那時璀錯不知道在哪個巷子裡打野架,而自己在小棚屋裡看窄窄一線天,啃硬饅頭,想著某個姑娘。
她就在那時出現,不嫌棄他什麽都沒有,願意帶他脫離苦海,並且幫著元霜一起逃離家庭,來到一個新環境,過上之前從未有過的幸福生活。
盡管嘴上從未說,但他很感激江堂主,即使很多時候在心底上並不讚同顛紅堂,卻依然願意為她效勞。
聽見方才璀錯那番話,江炎玉嘶了聲,又揪了顆葡萄,作勢要砸。
參見連忙道:“堂主息怒息怒,他就是這種直言不諱的死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
江炎玉冷道:“直言不諱?所以你也覺得他說的對?”
參見道:“那怎麽能呢?至少這話裡有一小半我是不同意的。”
元霜好奇問道:“哪一小半啊?”
參見認真道:“當然是,若道韻仙君知道是堂主在此,就算眼睛不好,也想要溜啦。”
元霜笑道:“哈哈啊哈哈!”
看著那三人笑成一團,江炎玉指節輕敲著桌面,哼哼笑兩聲,沒再說什麽。
她環顧四周,院落中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包括籮筐內的每一顆葡萄,都無比真實可觸。而面前這三人,也都各有性格,天真爛漫。
誰能想到,這裡居然是書中世界呢?
明白這一點後,她總是忍不住去想。
從前如此不忿,如此沉浸,驕傲到不可一世,認真至極的自己,在師姐眼中,會不會有些可笑呢?
虛假的,毫無意義的,被人既定命運的角色而已。被操縱著去恨,去愛,和戲台上唱唱跳跳敲敲打打供人取樂的角色沒什麽兩樣。
可能他們所有人的存在,都只是給某些人提供消遣罷了。
對於任何人而言,這都是排山倒海,信念崩塌一般的打擊。
江炎玉也不例外。
更何況,她居然是所謂的反派,注定就是要乾壞事的那個。
已經沒有心情再去談論公不公平了,她現在明白,這就是命運,無法選擇,無可辯駁,只能咬牙接受,說服自己。
師姐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個更具體,更完整的世界。江炎玉這個人對她而言,只是一個會按照固定軌道向前走的角色。
她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完成任務,不需要對自己傾注任何感情,也沒有意義,因為她早晚會回去。
而她一心求死,也是因為這個。
尋找師姐的過程裡,每次想到這點,江炎玉都頹然至極。
她將腰間撥浪鼓抽出來,盯著鼓面,敲了兩記。
而反之,能給她力量的是,在那件事發生的七年之後,師姐來找過自己。
並且在之前的日常相處中,也明顯和前世,也就是書本原來的劇情有許多不相符之處,這是師姐真真實實溢出的感情。
同時也代表著,江炎玉對她而言,並非只有需要完成任務的角色那麽簡單,否則何必多傾注心血?
這是多讓人振奮的發現啊?即使知道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都可以被安慰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又讓人痛苦灰心。
之前的師姐,對自己一定有感情,就算不深,也絕對存在。
可現在呢?在那些喪心病狂的折磨之後呢?
她親手把一切都搞砸了。
到底為什麽,發覺恨如此無力後,愛卻依然難抑呢?
江炎玉茫然歎息。
師姐大概徹底不想理會她了,可怎麽辦啊,她依然想要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