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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潮》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江隊長的短信來得很突然、也很莫名, 而由近及遠的警笛聲讓江寄有了一個大膽猜測。

他回那邊:

[你來錦城,辦案?]
過了一會, 江乘風回答。

[是, 等會說。]
在錦城的這次父子相逢實在令人意外,江乘風大概也有很多話想說。

[等下我們好好談談。]
這一段插曲,彼時正考試的小舟並不知道。

對於小舟來說, 這次回錦城,他一心扎在學考上, 連往日的鄉愁都少了, 對江寄難免也有疏忽。小舟不是不知道,但他負著內疚地想:這次學考、緊接的期末考,他都得好好考。學得多學得少都花那麽長時間, 自然還是要拿出成績才對得起江寄一貫的付出和辛苦,而且這樣他假期裡才有可能抽時間單獨和江寄相處。

但小舟所不知道的這隻扇在錦城的小小蝴蝶, 依然在後來對他的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

那是一個周末中午,小舟照舊去陳瀾老師的機構那補習。天氣熱了, 小舟也受不了,扒完午飯拐進便利店想買瓶冷飲過個爽。

他剛打開冰櫃,就看到玻璃門反射出的一張人臉。小舟有股莫名的直覺:這不是偶然對視的陌生人, 這是專門來找他的。

小舟眼睛的余光盯著玻璃門中的那張臉, 面上卻一副平靜的模樣伸手去拿飲料。就在他的手從冷飲櫃裡抽回來時,他身旁的櫃門被人用手闔上了。

小舟心裡一沉,拔腿就想逃。

但來人仿佛提前洞悉了小舟的想法, 身形一移,完全擋住了小舟的去路。

這個是面貌堅毅冷酷的中年人, 他的鬢角甚至有還沒來得及染黑的微白發茬。

一張警官證亮在小舟眼前。

“我們可以談談嗎?”

“我是江寄的父親。”

小舟先後打了兩通電話。

一通打給江寄。江乘風突然來臨,小舟對江寄的父親幾乎一無所知, 江乘風的警官證並不能夠讓他相信。另一通打給陳瀾,為臨時請假,這還是小舟第一次請了正課。

因為是長輩,小舟雖然不知對方來找他的目的,但也盡量表現得誠懇而禮貌。當小舟試圖引導這位從申城不遠而來的江隊去咖啡館坐坐的時候,卻被這位直接搶過了決定權。

江乘風皺了皺眉,眉間鑿刻般的兩道深痕顯示出他的說一不二。

“去你們住的地方。”

小舟招手攔的出租車,江乘風先一步拉開了後座的車門,抬腿跨進去。小舟在副駕駛與後排的選項裡有過片刻猶豫,但這時候坐在前頭怎麽都有種逃避交談的意思在裡頭,仿佛他害怕對方。最後小舟也打開了後車門。

江乘風抬眼看著這個年輕人,半晌,利落地往裡挪了位置。

天氣很熱,車裡開了空調,但是司機把窗戶搖下來,左手胳膊肘搭在車窗邊抽煙。小舟聞到煙味,也聽到打火機擦動的聲音,轉過頭,看到江乘風也在吞雲吐霧。

江寄的眉眼和嘴唇遺傳自葉菁,但他整體的骨相與氣質卻和江乘風如出一轍。小舟覺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江寄,但更年老,也更冷硬落寞。而現在的江寄呢,在前不久的電話裡溫聲安撫了小舟,說一切都沒事,他爸想去家裡就帶他去,而他自己也馬上從學校回來。

車窗幾乎全搖下來了,風帶著本該吹走的煙味重新灌進來,江寄倒是不抽煙的。

熟悉的沿江大道帶來熟悉的風景,小舟見江乘風的目光一直看向外頭,似乎被這座城市吸引。小舟想了想,開口說道:“這座就是長江大橋……”

江乘風扭過臉來,打斷了小舟接下去的介紹。

“我來過江城,很多次。”

哦。

小舟點了點頭,後半程保持沉默,兩人無話地到了家。

小舟在江乘風面前摁動指紋鎖,門鎖開的聲音讓當下的氣氛更古怪。小舟明顯感覺到,身後這位脾氣很差的長輩的目光在指紋鎖門上停留了好幾秒。小舟也反應過來:江寄父親來過江城,許多次,想必一定知道江寄的家。而他在江寄的父親面前,表現得更像這個家的主人。

小舟頭都快插到地板裡頭了,當下多希望江寄馬上回來能緩和這份尷尬。

但現實裡只有他和江乘風兩人。

小舟從洗手間出來,洗了手,明明擦過毛巾,但還是緊張得在褲子上蹭了蹭。

“叔叔,您喝點什麽?”

江乘風看到了他的小動作,又多看了眼這個男孩子本人。

“茶。”

小舟面露難色:“抱歉……江寄沒喝茶,家裡沒有。”

江乘風以敏銳的洞察力看到了餐廚櫃上大罐小罐的咖啡豆以及咖啡機,進而想到處處和自己不對付的親兒子,鼻腔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冷哼。

他坐在沙發上:“那就水吧。”

小舟連忙進廚房。等熱水燒開的間隙,不出聲,也沒出去,燒水壺裡咕嚕咕嚕的聲音好像就是他的心聲。過了一會,他端著兩個盛至七分滿的紙杯出去。

江乘風接過:“謝謝。”

小舟連忙說:“沒事。”這個時候,他們之間的氣氛好像又緩和了。小舟多麽希望能保持到直至江寄回來,但不知道身為刑警一隊的隊長,江乘風深諳交談與審訊的技巧,任何一步都是他了解、剖析小舟的一步。現在,他已經足夠掌握面前這個年輕人的信息了。

“你和江寄是什麽關系。”

小舟知道今天的正題終於來了,懸在頭頂的鍘刀終於落下來,小舟等得夠久了,這會反而詭異地松了口氣。至於這是不是一出詭詐的魔術,鍘刀落下來後到底是安然無恙還是屍首異處,小舟不知道。

小舟很局促,很沉默,但沒有打算騙面前這位父親。

“我們是戀人……”

小舟的頭低垂,江寄的父親在他面前,他沒有膽子看對方。

他變回一開始的小舟,孤僻且膽小,沒有那個再叫他抬起頭來的江寄。但他又不再是從前的小舟,他最後還是抬起頭直視江乘風的臉。

“叔叔,對不起。”

熱水喝完了,中年人竟然連這麽滾燙的水都可以迅速地入喉,真的很剛硬不催,沒什麽酷刑能夠令他屈服。

他把紙杯放在茶幾上,說。

“做都做了,再認錯有什麽意思。”

好像他根本不能原諒小舟和江寄。

那麽他們之間就是天然的對立面了,小舟也不再說為之抱歉的話。

江乘風卻沒有放過小舟,他翹起腿,背往後靠,說:“我見過你,不止一次。”

他已經是操縱這場談話走向的人,所以他忽然變得大方,願意施予小舟一些信息。

“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申城。”

當時兩人吃早飯的地方就在江家樓下,而江乘風那天甚至剛從警局回來。

“那時我知道我兒子喜歡男人。”

“第二次知道你,是在錦城。”

江乘風參與跨省重大案件,警車駛過錦城某所高中的校門口,他看到了等在那裡的江寄。

“那時我以為我兒子是個混蛋,竟然和沒成年的學生說愛情。”

小舟急了:“不是——”

他想要解釋。

江乘風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情況。”

“但江寄和他媽還是盡胡來。”

空了的紙杯,被江乘風當成臨時的煙灰缸,他解釋道:“煙癮大。我抽一根。”

在吸煙的過程中,江隊長的眼睛微眯,幾乎只有幾秒鍾,但小舟卻覺得自己仿佛被這束目光解剖了一遍。

“我不讚成你們在一塊。”

小舟的心沉了下去。

“小同志,你是成年了,在法律上你們不犯法。但你在我兒子面前,幾乎可以說沒成年。”

“江寄在你面前能表現出好模樣,他的長相、學識、社會地位,這些都吸引你,但我也和他生活了二十幾年,作為他爸,我可以說也很了解他——你所不知道的江寄。冷漠,獨立,精明,甚至自私,他是一個很有計劃並能夠達成計劃的人,你的成年和早熟對於我兒子來說太不中看了,你玩不過他。”

一個父親,怎麽能夠這樣貶低自己的孩子。

這可是他親生的孩子。

江乘風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小舟壓抑的憤怒與難過。

男人扯出一絲笑容,但很無情:“我只是評價他,並不是貶低他。你不能承認他的不完美嗎,可人怎麽可能完美。”

“你昏頭了,小子。”

不可能。

“那我問你,他為什麽要和你談感情?單就他比你大了十多歲這點,他就永遠足以掌控你,蒙蔽你。如果他真的是一個非常好的對象,前面怎麽都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好?為什麽偏就是你?”

不可能。

小舟難過極了。

從他低垂的模樣,江乘風就知道自己說的話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有多重。

男人抽了一口煙,咽下的歎息和煙灰一起被抖去。

“你太年輕,太上頭了,這不是件好事,你們的感情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如果……”“叔叔,如果你能看到這樣的江寄,我也可以看到別的江寄吧。人不會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是單面的……”小舟抬起頭,他的難過反應在臉上,眼眶有點紅,但沒掉眼淚。

“也許您只能看到他的冷漠和自私,而我看到他的溫暖和包容,對不對?”

江乘風一頓,眼神瞬間變得犀利,他看了小舟兩秒。

“挺能說道。”

那並不是。

小舟從來不是能言善辯的那個。

可此刻也許是他人生裡最應該言說的時刻。

“我知道,叔叔你哪怕這麽說,在情感關系上,你和江寄永遠是父子,和我永遠是陌生人。你之所以和我說這些,不過是因為我年輕,因為你認為在感情上,江寄是有選擇的那個,我是被動接受的那個、沒主見的那個。”

好擊破的那個。

也是不會因為父子情而心軟難下手的那個。

“因為我年輕,與其說您不相信江寄,不如說是不相信我。”

年輕好像有時候就是會和犯錯誤掛鉤在一起。

年輕的愛情也總是容易失散。

“我現在和您說,您也許心裡都不相信,但我覺得還是要說的——愛是雙向選擇的,一定是的……能夠在一起,一定是他選了我,我也選了他。”

在茫茫人海,六十億人的世界,廣袤無垠的宇宙,漫長無盡的時間,時間與空間的哪一個節點發生錯位,他們都不會相見。

“江寄是我主動選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斷在向他靠近。”

小舟抿嘴笑了笑:“當然,他也一直在向我靠近。”

年輕不是愛情的錯誤,只是當愛情有遺憾時,人類才會開始歸因:不成熟、自私、欺騙、立場不同、觀念不和……年輕只是其中之一。

煙吸完了。

江乘風將煙蒂摁在紙杯裡。

“現在看來是的。”

但願未來也是吧。

眼前這個年輕人有著一腔熱誠,好的壞的,很多年後才知道結局,而現在他一定不會聽江乘風的。

江乘風早就已經把屋子裡的布置打量了一遍。

“這次房子變化了很多。”

到處充滿了私人又溫馨的布置。江乘風其實一直都能感受地到江寄對於“家”的憧憬,但是他給不了。

“你布置的。”

小舟尷尬了一秒,坦誠道:“不是……我現在不常在家,是他收拾的。”

“……”

“……”

江乘風今天第一次用稀奇的目光注視著小舟。

仿佛小舟是什麽超級英雄。

之後江乘風就提出了去意,他似乎沒有後續手段,反而搞得小舟有些惶然,不知道該不該留下對方,畢竟江寄還沒回來。

好在江寄最終趕回來了。

江寄一打開門,就說:“你來幹什麽。”

這時候江乘風已經在門口一副要走的樣子了,父子見面,竟然沒有任何溫情。江乘風穿好鞋子,直視著江寄。

“走了。”

但江寄並沒有讓開。

小舟緊張地站起來,眼睛盯著玄關,生怕兩人的衝突升級。

他看到先生面部的肌肉緊繃著,一字一句,帶著一種極度的反感:“你什麽意思。”

“出現在我家,拉著別人說一些自以為正確的話。”

在小舟看來,這是兩隻同樣凶猛的叢林野獸,同宗同源,一樣的令人畏懼。

而在野獸的法則裡,同類相斥。

江寄和江乘風,其實是多麽相似的兩個人。

冷漠,嘴毒,不好相處。

只是一個擁有愛人,一個失去愛人。

一個尚且年輕,一個已經老了。

小舟忽然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出租車上這個垂垂老矣的男人拒絕小舟的介紹,說他來過江城很多次,不是因為江寄,是因為江城也是她在的城市。

但他的愛不會再重來了。

江乘風正了正帽子,無視江寄的憤怒。

反正他是個脾氣很壞的男人,一個即將老去的老頭子。

“不會再來了。”

說完,江乘風目不斜視,沒有和江寄或者小舟告別,從這個家門口消失。

留下一片埋有隱雷的語言戰場。

小舟和江寄對視,兩個人久久無話,就像不知道該走哪一步不會引爆地雷,不知道該說哪一句話溫柔撫慰。

江寄忽然快步走過來,猛地抱住小舟,深深地要把小舟勒進自己的血肉中。

小舟也撫上他的背。

過了一會,江寄皺眉道:“有煙味。”

小舟解釋道:“剛才你爸爸抽了根煙……”

江寄皺緊眉。小舟發現了父子倆的一點不同,江寄極度反感煙味。

於是今天后面的時間,江寄挽著袖子,開窗通風,扔煙灰垃圾,噴空氣香氛,大費周章做一趟家務,確保這個隻屬於他們兩人的家裡,不再有別的味道。

固執,還挺可愛的。

江寄的父親就隻來了這麽一次,沒有任何後續。而現實生活裡很多時候就是這樣,沒有太多的伏筆和連續。

可江乘風留下的影響依然還在。

不在小舟這,是在江寄身上。

小舟起先不知道,他太忙了,不在家,疏忽了。

直到他生日那天。

江寄竟然越過他,主動先和班主任請了半天假,要帶他出去。

小舟茫然地坐進車裡,問江寄:“我們去哪?”

小舟心裡還挺不可置信的,因為以江寄一貫的沉穩來說,不太可能乾出慶祝生日而給小舟請假的事。小舟和江寄從不把學習當做兒戲。

過生日只是形式,重要的是彼此相愛的真心,禮物和大餐都可以周末回家再補。

那有什麽是今天非做不可的?
結果接下來的一切讓小舟全程震撼。

江寄帶著小舟、小舟的證件和他的證件,去做了房產的部分贈與。

新的房產證上從此增加了小舟的名字,和江寄並在一起。

江寄握住小舟的雙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他今天種種一切的舉動都太瘋狂,因此這個大庭廣眾下的吻竟然成為最冷靜。

“這是我們共同的家。”

基於現實的種種因素,法律不能保障婚姻,戶口受限於學籍與高考,那麽就讓金錢與法律契約成為最有效和迅速的保障。

雖然俗氣,雖然瘋狂,但江寄圖一個能讓他們名字並列的方式。

何況情比金堅。

“生日快樂,小乖。”

“今晚可以不可以回家?”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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