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考慮到主人還要休息,主屋裡滅了幾盞燈。
隻留一盞燈火幽幽,用來當做照明。
穆雲間合衣躺在了他身邊。
蕭欽時留出的位置很大, 他側身躺在穆雲間身邊,沒有像以往那樣突然靠近,抱他或者親他。
穆雲間一邊驚異,一邊警惕。
一邊想蕭欽時不會是真的自卑了吧, 不會吧不會吧?
一邊又想蕭欽時這種人怎麽可能自卑……他肯定還有別的主意。小銀幣。
床幃放了下來,唯一的一盞燈光無法完全滲透厚重的帷帳,裡面昏昏的暗。
蕭欽時一直很老實的樣子,但穆雲間哪怕是微微背過去一點,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在看自己。
這種情況下, 穆雲間很難睡的下去,他便又背過去了一點, 找了句話打破平靜:“你現在就挺好看。”
蕭欽時沒有說話, 但壓在枕頭上的腦袋,卻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穆雲間有點不好意思, 語調飛快地道:“好了, 睡了。”
他說罷便立刻閉上眼睛, 卻聞蕭欽時開了口:“你不嫌棄我?”
“不嫌棄。”察覺身後人有貼近的意思, 穆雲間馬上又接口, 道:“但我不習慣跟人太過親密。”
蕭欽時挪近的的一指又無聲地退回。他悶悶道:“待我再胖一些,你便能習慣了麽?”
“也許吧。”穆雲間模棱兩可地道:“真的要睡了,好困……本來我睡的正香的。”
蕭欽時沒有再多言。
穆雲間裝了一陣, 便也真的睡了過去。只是跟蕭欽時躺在一起, 到底是睡不安穩的,他一直半睡半醒, 留意著身邊人的動靜。
不知是聽了穆雲間的話,還是因為本身不適所以睡的沉,蕭欽時一夜都很安靜。
第二日一大早,穆雲間便聽到主屋外面傳來下人輕巧的走動聲。
他扭臉看了一眼沉睡的蕭欽時,輕手輕腳地撐身坐起,剛一轉身,衣角便又是一動。
穆雲間扭臉。
他的外衫衣擺正被人纏在指間,一層一層地卷了快半指厚。
他:“……”
蕭欽時也因為這個動作而醒來。
刀劍舔血的人,與穆雲間不同,他一醒來,眼神便是烏黑沉靜的,毫無半分迷蒙之色。
他微微屈指,又將穆雲間的衣角往內勾了一寸。
“……殿下醒了,我正要去廚房看看,能不能給殿下做點吃的。”
蕭欽時張了張嘴,頭兩個字沒有發出聲來:“……下廚?”
後兩個字也啞的厲害。
穆雲間看懂了:“會,只是何總管不許我進廚房,但我想為殿下親手做點什麽,好滋補脾胃。”
蕭欽時繼續繞他的衣角,穆雲間眼看著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被他卷過去,開口提醒:“殿下……”
他示意蕭欽時的手。
後者默默看了他一陣,依依不舍地松開手,道:“去吧。”
穆雲間立刻把衣擺拉回來,下床之後又回身給他拉了拉被子,道:“殿下好好休息,莫讓陛下和皇后擔心。”
他說罷便把床幃拉好,簡單梳頭洗漱之後去找了何孑。
告訴他是蕭欽時授意,何孑果然答應了下來,只是他做飯的時候要在旁邊盯著。總歸穆雲間沒準備要給蕭欽時下毒,便由著他去。
穆雲間從準備蒸饅頭的發面裡面揪出了一團,熟練地活了起來。
“姑娘這是要做什麽?”
“面皮。”穆雲間一邊動作,一邊道:“他如今腸胃需要休養,只能吃些清淡的,但他此前早膳也總是米粥,我擔心他會發膩,想著給他弄些別的。”
為了刷好感度,他說的很詳細:“這發面擀的面皮,下水可以煮的軟爛,又自帶香甜,隻許淋上些芝麻油,撒上一些小鹹菜,便可有滋有味,也不會傷胃。”
何孑瞅著他將擀好的面皮疊在一起,再用刀切得一道一道,撒上麵粉之後手指一抓抖開,便皆成了細長的面條,不由地道:“嬌姑娘還會這些。”
“我小時候生病,我……母妃便經常親手給我做這個。”
面皮很快在沸水中煮開,穆雲間淋上芝麻油,放上廚房醃製的小鹹菜,拿上筷子給蕭欽時端了過去。
去主屋的過程裡,何孑也一直牢牢地盯著他。
知道他去廚房,蕭欽時沒睡多久便起身梳櫛,此刻已經穿戴整齊坐在了桌前,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桌子上,看到他進門,嗅到鹹香的味道,便立刻仰起了臉。
烏黑眸中閃爍著細碎的微光。
“吃吧。”
蕭欽時矜持地拿過筷子,又問他:“你呢?”
確定那白湯面皮擺在了蕭欽時面前,何孑這才放下心,笑著道:“老奴這就去安排嬌姑娘的膳食,很快就送來。”
穆雲間點頭,道:“你快嘗嘗,好不好吃。”
蕭欽時挑起來放在口中。正如穆雲間說的那樣,發面做的面皮,鮮滑的口感中含著一些香甜的味道,雖比不得普通湯餅的勁道,可卻別有一番滋味,清清淡淡地滑過喉間時,似乎連嗓子都熨帖了一些。
可以說是相當的可口。
蕭欽時點了點頭,認真回稟:“好吃。”
穆雲間臉上有光,道:“你若喜歡,我以後還給你做。”
蕭欽時眼角眉梢都漫上了喜氣。
用完早膳不久,虞昭便來了太子府。蕭欽時被她揪著慰問了一番,按坐在椅子上:“你沒有大事就好,這兩日我讓朱婆婆留在你府上,親自為你準備膳食。”
“母后多慮,兒臣已經有了嬌嬌,無需再勞煩朱婆婆。”
蕭欽時把穆雲間給他做早膳的事情說了,虞昭當即看向了他。穆雲間討好地擠出一個笑容,聽她奇道:“你還有這手藝。”
穆雲間道:“奴婢手藝粗淺,自然比不得朱婆婆。”
朱婆婆是打小照顧虞昭長大的婆子,也是看著蕭欽時長大的,如今在宮裡人人只怕都要喊一聲朱嬤嬤,連蕭不容都對她敬重有加,身份地位不能小瞧。
他說這話的時候,虞昭身邊的婆子淡淡看過來一眼。
虞昭想起什麽,繼續對蕭欽時道:“上回你與母后說的事情,你父皇已經答應。”
穆雲間還沒聽懂,蕭欽時便一陣驚喜,當即便撩袍下跪:“多謝父皇母后成……”
“好了,我們家裡哪有那麽多虛禮。”虞昭伸手托住他的雙臂,慈祥一笑,待他坐下,便又望向穆雲間道:“還不行禮謝恩。”
蕭欽時當即又站了起來,穆雲間傻乎乎跪拜行禮的時候,他又跟著跪了下去,“既然父皇答應讓嬌嬌做我的妻,那她從此便也是蕭家人,我當與她同甘共苦,她要遵的禮,兒臣也當遵從。”
穆雲間嘴巴因為震驚而張大。
虞昭忍不住笑了一聲,看著他的眸子裡溢出一抹懷念:“你還真是與你父皇一個樣……”那抹懷念很快轉為平靜,她道:“我是看她懵懵懂懂,逗她的,又沒有為難她,好了,都起來吧。”
蕭欽時伸手扶住穆雲間,後者一臉柔弱捂住,戰戰兢兢地道:“陛下……同意此事,可是有什麽條件?”
虞昭有些意外他如此聰慧,又如此膽小,道:“條件自然是有的。”
蕭欽時的笑容跟著收斂。
穆雲間屏息望她。
虞昭一笑,道:“我和陛下只有一個條件,你若肯為欽兒誕下一兒半女,我便準了。”
蕭欽時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眼珠一眨不眨地去看穆雲間。
穆雲間攥緊手指。
虞昭道:“怎麽,你不答應?”
蕭欽時睫毛動了動,轉臉對虞昭道:“嬌嬌年紀尚小,怕是未曾做好準備,還請母后不要為難她。”
“都要十七了,不算小了。”虞昭道:“倘若小公主不願,本宮也不勉強,只是你二人成婚之事,只能暫且擱置了。”
她說的雲淡風輕,仿佛對此事不置可否,可口中卻又是將穆雲間的前朝公主頭銜帶了出來。
穆雲間當即反應過來,急忙跪下,道:“奴婢,奴婢歡喜至極。”
他不能不歡喜。既然已經做了蕭欽時的人,若說他對蕭欽時半分感情都沒有,不需要蕭欽時自己動手,蕭不容和虞昭就有一千種辦法弄死他。
他只能做出喜歡蕭欽時的樣子,只有這樣,才能讓蕭家人放下對前朝公主的戒心。
虞昭很滿意他的順從,眼神又變得慈愛起來:“好了,起來,走近些。”
穆雲間順從地起身,走到她面前,虞昭自腕子上取下一個鐲子,拉過他的手戴上去,柔聲道:“你對欽兒的心,本宮也能瞧出幾分,好孩子,不必害怕,我們蕭家皆是明理之人,只要你好好與欽兒在一起,蕭家定不會虧待了你。”
蕭欽時見她這般和藹,也放下心,目光灼灼地望著穆雲間。
穆雲間看了一眼虞昭和善的表情,強笑著點了點頭。
虞昭走了,朱婆婆卻是留了下來。
蕭欽時送走了母后,一轉身便拉住了穆雲間的手,道:“雲間……”
“殿下,姑娘已經改名嬌嬌,莫要叫錯了。”
朱婆婆看來是留下來監視他們的。
虞昭雖是女子,可心機城府卻並不輸男子,穆雲間這會兒也明白了過來。看來是他那天給蕭欽時的木牌讓蕭家人起了疑心,懷疑他仍與穆家有聯系,所以才會提前知道穆家要對付蕭欽時。
幸運的是,虞昭似乎把那件事看作他對蕭欽時有情……只是他到底是穆家人,虞昭雖然沒有點破,但卻難免擔憂,可又礙於蕭欽時的面子,不能把他斬草除根,於是使了這一招,想讓他為蕭欽時生下孩子,以表明對蕭欽時的情意。
她方才與穆雲間說的話,也很是令人玩味,只要他與蕭欽時好好過……大抵也是在暗示,讓他早點與穆家斷開聯系,老老實實留在蕭家。
可天知道,穆雲間跟穆家根本沒有任何聯系!
他倒是不擔心虞昭會在他為蕭欽時生下孩子之後翻臉,去母留子什麽的……但問題是,他跟蕭欽時之間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也就是說,虞昭要的這個投名狀,他注定遞不得。
“我覺得雲間更好聽。”蕭欽時雖敬重朱婆婆,但她到底也只是個下人,他道:“不過一個稱號而已,我蕭家何時忌諱過這些?”
朱婆婆還未接口,穆雲間便違心地道:“我挺喜歡皇后取的名字,殿下,還是叫我嬌嬌吧。”
蕭欽時這才改口:“嬌嬌。”
穆雲間去觀察朱婆婆,後者滿意地點了點頭。
蕭欽時道:“我有些餓了,婆婆去準備午膳吧。”
等她離開,蕭欽時立刻握緊了穆雲間的手,虔誠又渴望地道:“穆雲間,我想跟你生孩子。”
蕭欽時的表情要多誠懇有多誠懇,說的話要多離譜有多離譜。
“我想跟你兒女雙全,子孫滿堂。”
穆雲間的表情:“……”
蕭欽時攥緊他的手指,與他欺近一些,低聲道:“我們今晚便生,好不好。”
穆雲間的回答:“……”
他不出聲,蕭欽時便當他默認,他的手從穆雲間手上來到他的腰間,十分自然地湊近了穆雲間。
“殿下不是答應。”穆雲間不得不及時找到自己的聲音:“要給我時間適應的。”
蕭欽時的臉近在咫尺,沒有再靠近。
相處這段時間以來,穆雲間也發現,蕭欽時這個人就像小狗,你可以對他發點小脾氣,也可以使喚他做點什麽,但只有一個前提,不能搶他的飯碗,讓他沒有安全感。
穆雲間並非不能責備他,甚至可以勸誡他,只要讓蕭欽時認為他的心在他身上。
穆雲間依然有些膽怯,但他還是跟蕭欽時對視,道:“而且,我不想生孩子。”
蕭欽時的神情很平靜,嗓音也很溫和,但他明顯已經有些不快:“為何。”
“因為我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好的。穆雲間道:“因為生孩子是過鬼門關,我怕疼。”
不等蕭欽時開口,穆雲間接著道:“本來我以為殿下是真心待我,疼我,愛我……如今才發現,殿下不過與天下其他男人一樣,都只是想要傳宗接代,絲毫不會顧及旁人的感受……殿下說的輕巧,今晚便生,那敢問,今晚之後呢。女子懷胎十月的辛苦,殿下可曾了解?若孩子在腹中難產,殿下保大還是保小?便是生出來了,日後我落下病根兒,身體走形,年老色衰,要靠什麽留住殿下?靠任何女人都可以給你生的孩子嗎?”
他一口氣問出來,因蕭欽時逐漸陰沉的表情而心驚膽戰,腳趾頭都縮了起來:“殿下,殿下如此不為我著想,還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我,我消受不起您的喜歡。”
他實在不敢再留,當即站起來,沿著回廊蹬蹬跑開。
一口氣跑到後院的假山旁,瞧見一個半人高的狹洞,穆雲間當即鑽了進去,一直等到周圍幾乎看不到光才停下來。
腿肚子一直在顫,穆雲間坐下來揉了揉,然後忽然止不住嘶了一聲。
抽,抽筋兒了……
他不敢叫出聲,雙手撐在身後,努力想要把腿伸直,疼的齜牙咧嘴,眼淚花子差點冒出來。
足足抽了快兩分鍾,穆雲間才滿頭大汗地緩了過來,擰起眉朝自己的腳丟了塊石頭:“你也欺負我。”
他微微緩了一陣,收起腿腳盤膝坐著,仰起臉看著頭頂假山的的孔洞。
陽光透過小孔落入狹洞裡,被頂上凸起的石塊擋住,並沒有落在穆雲間身上,但那或大或小的光斑卻不規則地遍布在頂上,給洞內帶來了淡淡的光明。
穆雲間發了會兒呆,收回視線。想起方才的事,又有點害怕。
他今日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身為前朝余孽,蕭欽時給他吃給他喝,以禮相待,固然是因為對他有些想望,也是人之常情。以蕭欽時的地位來看,他本不必為穆雲間做到如此地步,與穆雲間同處一室那麽久,他便是強行做些什麽,穆雲間也毫無辦法。
還有虞昭,其實穆雲間也能理解她的用意,讓穆雲間給蕭欽時開枝散葉,即是恩賜,也是手段。
穆雲間眉心鼓起小山包。
他好像有點恃寵而驕……會不會適得其反?蕭欽時會不會覺得他事兒多,失去耐心?
早知道,早知道……就哄著點兒他,別那麽凶。
他居然還說消受不起他的喜歡……這在蕭欽時耳中,是怎樣的意思?
他說不願生孩子,在蕭欽時耳中,又是怎樣的意思?
假山外面傳來動靜,穆雲間屏息,側耳聽著那腳步聲遠去,又慢慢放松下來。
昨晚跟蕭欽時躺在一起,穆雲間沒有睡好。他絞盡腦汁地反思了一陣自己的過錯,眼皮子逐漸沉重起來。
蕭欽時從醫館回來的時候,神色有些凝重,剛踏進府門,何孑便一路小跑:“殿下,嬌姑娘不見了。”
“不見了?”
“午膳未食,這會兒都晚飯時間了,還是不見人影。”
蕭欽時沉默幾息,語氣陰沉:“真該死。”
真該死翻身躍上了屋頂,取出身上一隻象鼻哨,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
很快,前方的主屋上方掠來一道人影,挨千刀如風中飄葉一般,身法靈巧地落在蕭欽時身邊,恭敬道:“殿下。”
“嬌嬌呢。”
“嬌姑娘中午從回廊跑掉之後就躲進了後院的假山洞裡,至今沒有露面。”
蕭欽時:“?”
穆雲間是被餓醒的,他睜開眼睛,摸著肚子看著狹洞裡面逐漸失去光亮,有點猶豫要不要出去。
可蕭欽時至今都沒有找他……看來如他所料,是真的生氣了。
這會兒出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地上有些濕涼,他坐了太久,逐漸有些冷,遂起身站了起來。
他解下腰間的琉璃燈捧在手裡,這是他身上唯一的光源了。
可惜夜明珠的光雖然明亮,卻沒有溫度。
他重新靠在山壁上,想著要不先出去,跟蕭欽時認個錯,哄哄他,說不定他就不生氣了?或者,他要是很生氣的話……以蕭欽時的性格,也不會今晚判他死刑,也許他可以觀察其態度,看能不能找個機會跑掉?
“篤。”
假山山體陡然被誰敲了一下,穆雲間倏地豎起耳朵。
他呆在山體裡,那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一時辨不清來源。
又是“篤”地一聲。
穆雲間下意識望向左側洞口。
“是我。”蕭欽時的聲音傳來:“我知道你在裡面。”
蕭欽時的聲音一如既往,淡淡的,有點溫和,聽不出喜怒。
穆雲間沒有回應,他在判斷蕭欽時的心情。
“我進去,還是你出來?”
“……!”這,這是威脅麽?
穆雲間握緊夜明珠,心情忐忑。
悉嗦之聲傳來,伴隨著蕭欽時刻意放出動靜的腳步聲:“你衝我發火,怎麽自己倒是還躲起來了。”
這句話似乎有幾分無奈,穆雲間後退的腳步停了下來。
明珠逐漸照亮接近人的面孔,蕭欽時看著他,他眼仁烏黑,看上去寂靜幽深。似乎是為了緩解穆雲間的不安,他很輕地彎了彎嘴角,伸出手來:“跟我出去。”
穆雲間猶猶豫豫,把手放在他掌心。
他的手,比手裡的明珠還要涼上幾分。
但掌心寬大,握住他的時候,動作很輕。
蕭欽時牽著他走出狹隘的山洞,一路沿著回廊回到主屋,小綠急忙便去打了熱水。
穆雲間坐在桌前,頭髮被狹洞裡粗糙的山石蹭的亂糟糟,臉上也髒兮兮的。
蕭欽時看著他,忽然如之前一般哈哈笑了一陣,在穆雲間有些發木的眼神裡,拿過手巾浸在了水裡。
笑聲雖止,可笑意卻留在了嘴角與眼底。
他擰開手巾,來到穆雲間面前蹲下,動作溫柔地給他擦臉。
眼神也是溫柔如水,和和善善地看著心上人美麗的臉蛋。
在他這般和風細雨的態度下,穆雲間不光沒有長出勇氣,反而更加害怕了:“我今日……不是故意對殿下發脾氣的。”
蕭欽時似笑非笑:“你說話那般條理,竟是無心?”
“……!”他果然生氣了!這貓逗耗子似的表現,不光生氣,氣的好像還不輕。
穆雲間一臉麻木呆滯,話都不會說了。
蕭欽時進入這種狀態的時候,他肯定是多說多錯。
蕭欽時重新去清洗了手巾,又給他擦了一遍臉蛋,穆雲間像玩具一樣乖乖給他擦,隻時不時轉動眼珠,悄悄瞧他。
擦完之後,蕭欽時收起手巾,彎著腰,認真端詳他。
穆雲間:“殿,殿下,對不起,我,我以後,不敢了。”
“不敢?”
“不敢。”穆雲間快要哭了:“以後不敢了,殿下,殿下讓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絕對不會置喙。”
蕭欽時伸手蹭了蹭他的眼角,然後緩緩站直了身體。
他轉身,把手巾放在水裡,清洗乾淨之後再次擰乾,折疊整齊擺在托盤裡。
這時,小青匆匆端來了膳食。他重新走回來,拉過凳子坐在穆雲間身邊,語氣更加柔和:“先吃飯。”
穆雲間拿過杓子,舀了粥來喝,又想起什麽,道:“殿下胃部不適,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蕭欽時也端起碗,道:“我們一起吃。”
穆雲間點點頭,馬不停蹄地表著忠心,道:“我明天早上,給殿下包小餛飩吃,嗯,用素餡兒,不放肉的。”
“然後後天,我給殿下做湯圓,可以包紅豆餡,芝麻餡,還有水果餡兒。”
“大後天,殿下應當可以適量吃一些蔬菜之類,我做個素肉,素肉是豆製品,素肉炒芸豆,很下飯的。”
“大大後天……”
“我今日去了醫館。”
穆雲間的話被打斷,他扭臉去看蕭欽時,誠惶誠恐地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查了些前朝保存的,婦人產子的醫案,確實凶險。”蕭欽時的大拇指腹抹過他的眼角,眼底有些繾綣的憐惜:“你自憂長在深宮,想是見過不少被冷待的宮妃生子之艱難,不願產子是情理之中。”
啊?
“你今日衝我發脾氣,是因為我不了解你的難處,心中怨懟,也是人之常情。”
蕭欽時怎麽可能那麽通情達理……
“於母后看來,讓你為我開枝散葉,是恩賜與機會,於你來說,想必是威脅吧。”
穆雲間不知道他的真正心思,急忙搖頭:“不是……”
“我雖沒有多問,可心中卻一清二楚,你如今,仍與穆家有聯系,是麽?”
他們果然這麽想了……穆雲間心中悲苦,道:“我……”
他又能怎麽說,說他是穿書來的,所以才能知道穆家究竟想做什麽?所以才能在那日救下蕭欽時?誰會信?
“穆雲間。”蕭欽時道:“你能在那日選擇救我,我很歡喜。母后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想要給你一個機會。你與我成婚,是消除身份隔閡的唯一方法。當然,我也有私心,我想與你同天下所有夫妻一般,縱享天倫。”
“殿下……”
“可若是以懷孕為前提,終是委屈你了。”蕭欽時道:“我雖迫不及待,想與你更加親近,可這對你來說,委實屈辱。”
蕭欽時的情緒也低落了下去,似是有些難過:“而且,你如今也沒有十分喜歡我。”
穆雲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他搜腸刮肚,道:“殿下能知我苦楚,已經強過天下眾多男子,我,我並不討厭殿下。”
蕭欽時的目光又幽幽望了過來:“可你卻排斥與我親密,是因為我不夠好看?”
“……”這個事是過不去了。穆雲間面露為難,他捏著杓子,慢慢道:“殿下,實不相瞞,皇后的好意,我是明白的……我,我也希望能與殿下成為一家人,但,但,但……”
他苦思冥想,陡然靈光一閃。
再看一眼蕭欽時,後者正耐心地望著他。
穆雲間的手指攥了又松,破釜沉舟一般,用沉重而悲傷的語氣道:“其實我之所以在父親面前沒有名諱,不只因為母妃位卑言輕,更因為,我一出生,便,便是石女。”
他說罷便抬手掩住了面孔,嗓音帶著哽咽道:“父親之所以從不見我,甚至不記得有我這個女兒,便是因為我自幼便背上石女之名,宮中接生的婆子視我為不詳之人……母妃花了許多錢才保下我的性命,卻不敢讓我走入父親的視線,她擔心萬一父親要拿我與誰聯姻,屆時……因為我不光無法傳宗接代,我甚至,無法如普通女子一般……同男子行房。”
蕭欽時不知道是不是被震到,半天都沒有出聲。
穆雲間皺了皺鼻子,起身提起裙擺跪了下去,他垂著腦袋,雙肩單薄,顫唞不止,柔弱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
“我的確對殿下有些情意,我希望殿下好好活著,但卻不敢肖想與殿下共度余生……我什麽都無法帶給殿下,不能為您生兒育女,連最基本的魚水之歡,都無法帶給殿下……我有什麽資格做您的妃?”淚珠兒成串地落了下來,穆雲間泣不成聲,嗓子啞著:“殿下,我入府已經兩月有余,殿下,殿下就沒有奇怪過,我為何從未來過癸水?這是雲間心中最痛的事,雲間此生,注定顛沛流離,孤獨終老,無枝可依呐。”
身為一個演員,穆雲間有著無比堅定的信念。當自己念出台詞時的那一刻,他便是台詞裡的那個人。
所以,他此刻滿心皆是痛苦。
他真的不是故意拒絕蕭欽時的,他有百萬分的委屈,百萬分的苦痛。他心中也想喜歡蕭欽時的,也想要與他在一起的,想要與他長相廝守,白頭偕老,想要為他生兒育女,縱享天倫。
但他有什麽辦法呢……
他不能為了自己的自私,而毀掉蕭欽時的一生。
蕭欽時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會有正常的需求,可他能給他什麽呢?他只是一個石女啊。
穆雲間哭的更加厲害,眼眉臉蛋,連脖子都紅了起來。
他愛他,卻不能接近他。明明心動於少年人的單純率直,明明沉浸於他潛藏在陰鬱外表之下的溫柔情意,可他卻不能回應他……
蕭欽時終會有別的女子,一個也許不如他美貌,但卻可以與他擁有和諧的房中生活,可以為他生兒育女,開枝散葉之人。
他甚至想到了蕭欽時登基之時,龍袍加身,執另一人之手走過寬闊宮殿的場景。
而他則穿著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袍,安靜地行在人潮之中,一人一馬,孤苦伶仃,腰間還懸著他送的那盞鑲金玉的琉璃燈。
他去看山,看海,看雲卷雲舒,潮起潮落。
最終猝於一個陰森的午夜,因為意外卷入了一場江湖紛爭,臨死之際,他染血的手指將琉璃燈攏於胸`前,手指撫摸著早已深刻在記憶中的燈紋。
想起那日午後,少年被他騙得穿了一身粉白,認認真真地對他說:
“父皇獎我入藏寶閣,我挑來挑去,覺得此物與你甚配……”
穆雲間哭的肝腸寸斷,感覺馬上就要暈厥過去。
直到。
一聲沉靜有力的聲音傳來:“我不在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