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瘋魔
從定襄郡到江南, 付凌疑花了快兩個月的時間。
這兩個月時間,冰雪消融,草木抽芽。
付凌疑沒錢買馬, 是徒步走到的江邊, 搭了漁民的船橫渡至金陵。
金陵富庶, 亭台樓閣修得極其奢靡豪華,達官顯貴駕車出行,整座金陵城都泛著紙醉金迷的味道。
付凌疑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格格不入地出現在這金陵城裡面。
肅王府在金陵城中央,偌大的王府佔地極廣。
因四方混戰, 魏璋又住在肅王府裡面, 各路藩王對此虎視眈眈,不放過任何一個能殺魏璋嫁禍的機會, 因此肅王府守衛極其森嚴,連隻麻雀都飛不進去。
付凌疑圍著肅王府轉了一個月, 沒有發現能溜進去的破綻。
但他發現了一個白衣琴師,每七天都會進王府去演奏。
這個琴師住在金陵城的一家樂坊裡面, 他以白紗覆眼, 是個看不見的盲人。
話音剛落, 一陣有節律的腳步聲就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十二三歲時,他在安西碰到過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付凌疑和琴師不過問對方的名姓,他不知道這位白衣琴師到底和肅王府有什麽恩怨,竟然會幫他尋仇。
付凌疑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選擇坦誠道:“尋仇。”
把那塊玉搶走,付凌疑餓得要死,卻兩眼放著詭異的光,就有錢買東西吃了。
付凌疑滿嘴血趴在地上,全身無力,爬都爬不起來。
他猛地起身,伸出細瘦得一折就能斷的手快如閃電地把少年身上的玉拽下來。
付凌疑將刀放下,他不欲殺人,輕聲回答道:“我想替你進肅王府。”
他聽到零星的隻言片語,醫堂的老板說他病得太重,要錢治病,不治就得死了。
迷迷糊糊中,付凌疑記得自己被人背了起來,送到了醫堂了裡面。
他在黃沙遍野的邊疆成了一個乞兒,每日為活下去掙扎。
這日白衣琴師回到樂坊, 剛一進門, 就察覺到房內似乎有些不對。
和付凌疑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而後他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找你商量個事。”
白衣琴師也不知道付凌疑和肅王府有什麽大恨,要他們償命。
“嘖,”那少年也灰頭土臉的,被咬了一口沒生氣,只是臉色蒼白地撕了一塊布料把手包起來,無奈道,“怎麽餓得人都咬……”
房門瞬間就被人上來鎖。
少年的血是甘甜的,付凌疑還能聽到他因此吃痛的聲音。
盲人雙眼看不見, 其他的感官就會格外敏銳,他在房中站了一會兒, 故作鎮定地開口:“閣下來此是為了什麽。”
“我要他們償命。”
在樂坊的時間,白衣琴師教他彈幾首常聽的曲子,以免肅王府檢查時露出什麽破綻。
付凌疑餓得頭暈眼花,已經沒有力氣再撲一次,但是他看見那少年腰間綴著一塊紅白相間的玉,又起了點力氣。
少年瞪大眼睛,著急道:“那是我娘留給我的!你別………”
然後他被人家提溜著後脖頸放到了一邊。
白衣琴師怔愣了一下,隨即飛快問道:“你要進肅王府做什麽?”
付凌疑在聽到那少年的話時就後悔了,自己怎麽能搶別人娘留給別人的東西呢?
這裡那麽亂……多少人餓死病死了,說不定這個少年的娘也死了……
那時他們就在城池邊,他快要餓死了,碰到一個看起來弱小的人就伺機撲了上去,然後惡狠狠地咬開了那個少年的手腕。
兩個人誰也不說,也誰都不問。
“閣下, 只要不是要我的命,什麽都好商量。”
白衣琴師感覺到脖頸冰涼的刀刃,嘴角抽了抽:“…………”
十幾年前,他的哥哥付凌雲護著他從嘉峪關出逃,身後無數人追殺,到最後只剩他一個人活著。
白衣琴師聞言也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回答說:“既然你是去尋仇,那我幫你。”
又一日,琴師從王府回來,手裡拿著一堆賞賜,他看不見,也對這些賞賜並不熱衷,拿進來之後就隨意放在了桌子上。
付凌疑瞥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他話還沒說完,付凌疑就兩腿一軟跪趴下了,餓昏了過去。
那一盤賞賜裡面,有一塊紅白相間的玉佩,用一根紅繩子系起來,十分精美。
畢竟人生在世,誰還沒有幾件說不出口的恨事。
付凌疑看著這名白衣琴師, 想了一個瘋狂的辦法。
付凌疑學得很快,不到幾天就學會彈譜子了。
付凌疑看見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沒找到錢,又無奈地歎口氣。
付凌疑自此在樂坊住下。
少年身上沒有錢,付凌疑依稀記得他沉默了許久,然後說,大夫,你等一會兒,我很快就有錢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看見那個少年坐在他床頭。
少年長歎一口氣:“你總算醒了。”
付凌疑起不來,他打量了一會兒少年,尚顯稚嫩的聲音沙啞又著急:“你的玉呢?!”
“當了。”那少年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
“我要走了,”那少年淡淡地笑著,把一把碎銀子悄悄放到付凌疑的被子裡面,“這些留給你,不要隨便咬人了。”
隨後那少年就起身離開,很快消失在了人群裡面。
“等等!”付凌疑聲嘶力竭地喊著,“你……你叫什麽名字?”
可惜的是,街道太過嘈雜,那小小少年不知是不是沒有聽見,並沒有回頭。
十多年過去了,付凌疑迄今還記得那塊玉是什麽樣。
那個少年當掉了母親留下來的玉,換了他一條命。
他顫唞地將那塊玉撿起來,問那白衣琴師:“這塊玉是從哪裡來的?”
白衣琴師聞言回答:“肅王賞的。”
付凌疑將玉握在手心,玉觸手生溫,在燭火下泛著光澤,他緊緊地看著這塊玉佩,眼神忽然一頓。
玉佩在光下很通透,上面雕刻著紛繁複雜的圖案,底下似乎隱隱有三個字。
付凌疑緩緩將玉佩抬起來看。
紅白相間的玉,底部一個小小的地方,用如樹藤般遒勁的小篆巧妙地刻了三個字——
徐應白
這三個字讓付凌疑愣在當場。
徐應白???
徐應白!!!
白衣琴師敏銳地意識到了氣氛有些不對,疑惑道:“你怎麽了?”
良久無人回答。
付凌疑無聲地哭著,笑著,手裡緊緊攥著那枚玉佩。他雙目血紅,嗓子像塞了一團鐵,鏽味濃重,疼得厲害。
他的神情更是可怖,面容扭曲著,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裡,夾雜著哀戚和深重的癲狂。
是了……徐應白……
除了徐應白,在那個遍地饑荒的時候,還有誰會救一個咬了自己,還想偷自己東西的小孩……
還有誰會救一個將死的乞兒,將母親留下來的玉佩當掉……
而自己沒有認出他。
其實認不出來是很平常的一件事,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玉佩不會變化,人卻會隨著年齡的增長相貌改變。
人會長大,會變老,會因為病痛改變身形和容貌。
那些隨著時間流逝而模糊的記憶,並不足讓人認出一個數年前見過的少年。
白衣琴師略有不安,他看不見,只能又問了一次:“你怎麽了?”
“我……”付凌疑被深重的窒息感扼住咽喉,他喘了一口氣,哽咽道,“錯過了一個人。”
“不說了,”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一字一頓道,“下一次,我替你去肅王府。”
白衣琴師沉默了一會兒,道:“好。”
白衣琴師頓了一會兒,又道:“但你和我長得不一樣。”
“我會易容,已經做好了幾張你的人.皮.面具。”
“但肅王府檢查森嚴,每次都要掀開我遮眼的布,我是個瞎子,你不是……你得……”
琴師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了冷刃扎入血肉的聲音!
冰冷的刀刃和人的骨骼血肉相撞,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攃聲。
琴師大驚失色地站起來,然後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聽到了對面人吃痛的悶哼。
但他很快又聽到了一聲快意張狂的笑,付凌疑捂著流血不止的雙眼,面前的桌子擺著一雙血肉模糊的眼眸。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但細聽之下,有著因為疼痛的顫唞,他回答道:“我現在是了。”
琴師嚇得跌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啊!
臨走的前一天,兩個看不見的盲人面對著面坐著。
他們沉默良久,琴師忽然開口:“我給你算一卦吧。”
付凌疑聲音沙啞:“你以前學過道?”
“沒,”琴師笑了笑,“我學的是坑蒙拐騙的東西,騙人錢的。”
付凌疑指尖動了動,說:“那你算吧。”
算籌落在桌面的聲音清脆,琴師用手指摸索著拋出的卦象,笑了一下,輕聲說:“大吉。”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低聲道:“借你吉言。”
第二日下午,琴師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拄著拐杖往王府那邊走去。
他聽到了驚慌失措的叫喊和求救,聽到了火燒梁木的哢嚓哢嚓聲。
熱浪撲面,琴師神色平靜地站在原地一會兒,隨後拄著拐杖轉身,肆意大笑著往金陵城門處走去。
肅王府內,火光衝天,殘屍橫陳,血流成河。
付凌疑看不到那些屍體最後驚恐萬分的目光。
他手裡緊緊攥著那枚白紅相間的玉佩,往火海深處走去。
這是付凌疑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和徐應白有關的東西了。
滾燙的熱浪撲面而來,身後的梁木被火燒得砸在地面上,付凌疑腿受了傷,胸口也有一處貫穿的傷口,他沒走幾步就跪了下來,挺直的脊背漸漸彎折。
“徐應白……”
付凌疑低下頭,火舌燎上他的衣衫,他眷戀而又珍惜地深深吻下去,乾澀蒼白的唇落在溫潤的玉佩上。
“沒事了……沒事了……”
“你等等我……我來尋你……”
說完,他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緩緩向後倒去。
而後就被盛大的火焰徹底吞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