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夢
仰嘯堂的雅室內, 大夫小心地將付凌疑腰腹處的飛刀取了下來,然後用燒過的刀刃剜去爛肉,用銀針將付凌疑腰腹那的豁口給縫起來。
那刀泛著藍色, 一看就知道刀身抹了毒。但好在不致命——應是劉莽為了留活口沒有下死手。
徐應白沉默著坐在床側, 左手指節被付凌疑牢牢握在掌心。
寂靜的雅室裡面, 只有大夫縫針時付凌疑忍不住發出的悶哼聲。
“主子,”孟凡推開雅室的門,一邊狂擦冷汗一邊道。“劉大人在宮裡面傳出來的消息,說是七皇子殿下被軟禁了。”
徐應白皺起眉頭:“軟禁……”
劉莽軟禁魏珩,目的還是要對自己下手, 這樣一來, 很多事情都很明了了。
私聯皇子,乃是大罪, 但以自己如今的軍功權勢和聲望,這樣的罪名也並不致命……況且他們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 證明他教導魏珩是為了謀權篡位。
為了防止這樣的事端,徐應白每次都會讓魏珩將帶走的書拿回來, 做過批改的文章也全都燒毀。只是千防萬防……還是讓劉莽鑽了簍子。
現在魏珩被軟禁, 即便他閉上嘴什麽也不說, 自己仍然會被定罪——畢竟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啊。當年劉莽能捏造假的文書殺武安侯三族, 今日就能如法炮製給他定罪。
孟凡送完人折返回來,對徐應白道:“主子,您去歇著吧,這裡有我們幾個看著,沒事的。”
徐應白著一身白衣,他蒼白而消瘦,曾經修長漂亮的手指節幾乎只剩皮包骨。
一如當年那個難以忘懷的夜晚。
而徐應白明顯不想在這個時候再刺激付凌疑。
過了一會兒,徐應白抬起眼,難得用溫和的目光看著面前的付凌疑。
錯綜複雜而又混亂無比的夢境裡面,付凌疑耳邊是各種各樣的嘶吼聲,人卻在南渡的船隻上,坐在前世自己的身邊。
徐應白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笑了:“不?”
雅室內只剩徐應白和付凌疑兩個人。
一旁站著的暗衛聞言也頻頻點頭,連聲附和。
那大夫又開了兩副藥,囑咐了好幾句,說若是燒退不下來,就趕緊到醫堂去找他。
畢竟這不是什麽難事, 魏珩只是個無權無勢的小皇子,一旦被軟禁, 他哪裡也去不了, 誰也見不到,那些所謂的證詞誰知道是真是假呢?
徐應白垂眸看了付凌疑一會兒,抬起自己還能活動的手,把付凌疑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一點。
“還記得嗎?教你習字時,我同你說過,你不能只會殺人,”徐應白緩緩對付凌疑道,“那樣是過不好的。”
付凌疑還在發燒,人睡得很不安穩,他哆嗦著,全身上下都在顫。
幾個月的相處,從一開始的敵視與相看兩厭,到現在能夠和平共處,徐應白有時會感慨,好在身邊還有個人,不然該有多寂寞。
能救的同僚都救了,能用的兵馬都用了,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也是挽回不了的。
徐應白聽不清他說了什麽,也不知道要怎麽做,只能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付凌疑。
徐應白長舒一口氣,語氣溫和:“多謝,不過你們頭兒不松手,我走不了。”
只是面前人對他印象應該不怎麽樣。
另一邊, 大夫剛剛給付凌疑縫好腰腹間的傷口。轉身對徐應白道:“這位公子傷得重,不過身體底子好,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只是今夜和明早恐怕還要燒幾次,燒起來也駭人,徐公子,您今夜派人仔細盯著些,熬過去就沒事了。”
徐應白聞言回過神來,輕聲道:“多謝大夫。”
孟凡“啊”了一聲,迅速拉著幾個暗衛出去了,還不忘回頭道:“那主子咱們就在外面守著!您要是有事招呼一聲就好!”
付凌疑盯著他,開口道:“你這樣,能撐到回到長安嗎?”
徐應白朝他們輕點了一下頭,房門就輕輕關上了。
雍州混戰,四方皆亂。千萬百姓流離失所,無可挽回。
“倒是你,該去外面看一看,”徐應白道,“不然老想著打打殺殺的事情……”
任誰看了都覺得他已經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他頓了一會兒,說:“那樣不好。”
徐應白溫聲道了謝,讓孟凡把大夫送出去。
他在做夢,嘴裡發出混亂如嗚咽的囈語。
嘖,徐應白想,誰會對一個嚴肅冷淡時常罰人的人印象好。
他撥弄著自己面前的棋盤,神色難辨。房間裡面燭火搖晃,他眉心那一點朱砂失了色,不再鮮紅。
“……我命硬,”徐應白沉默了一瞬,他敲著棋子,燈花下落,細碎的灰灑在桌子上,“能撐到的。”
“南渡事了了,”徐應白將棋子一顆顆放進棋婁,溫聲對付凌疑道,“我遵守承諾,放你自由,你走吧。”
幾個人定睛一看,他們頭兒這時候確實還緊緊握著徐應白的指節,一副守財奴拿到了寶貝死也不肯松手的樣子。
雅室安靜得只能聽到人的呼吸聲。
避無可避啊……徐應白眸光一暗。
走馬燈一樣的場景晃在眼前。
這幾個月裡面,他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不。”付凌疑聽見自己回答。
孟凡覺得要是徐應白的手強行抽出來,付凌疑會瘋。
付凌疑看見自己沉默著。
“去看看吧,你就當圓我的願了。”徐應白一邊說,一邊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付凌疑猛的起身,將一件披風蓋在他的身上。
他歎了口氣,搓著自己冰涼的指節,聲音平靜,不見起伏:“我這輩子,沒機會再去看一次了。”
“若是你願意,以後你要是碰到了什麽事情,”徐應白繼續敲著棋子道,“就寫信寄給我,說不準我還能幫你解決。”
付凌疑指尖摩攃著衣服,忽然抬起頭看向徐應白,他喉結滾了滾,聲音低啞:“那我能去長安找你嗎?”
徐應白手一頓,隨即答道:“自然可以。”
那時候付凌疑不知道,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要徐應白還活著。
江風凜冽,明月高懸。
付凌疑收拾自己的衣物,只是打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而後他去找徐應白辭別,徐應白搓著自己的手指,溫聲道:“後會有期。”
付凌疑垂著頭說:“好。”
後會有期,多好的一個詞啊。
付凌疑在夢境裡面撕扯著,聲嘶力竭地想要同那個轉身離去的自己說。
留下啊,你留下來啊!
為什麽要走!不應該走!
後會有期……此去一別,就是生死兩隔,哪裡還有什麽後會有期啊!
可是另一個自己聽不到,既定的事實如同日月輪轉,沒有改變的余地。
沒有人聽得到他哀戚、痛苦又聲嘶力竭的呼喊。
付凌疑獨自走了一夜,至第二日天明,他打開自己的小包袱,而後一愣。
包袱裡面多了一小袋碎銀子。
錢袋子上面繡著蘭花和青松,是徐應白常用的那個。
付凌疑看著那個錢袋子,頓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折返把錢袋子還回去。
可是來不及了。
什麽都來不及了。
最後一眼,付凌疑雙目血紅,徐應白那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動了動,鮮血流進他的眼睛裡面。
他動了動嘴,說的似乎是——“保重”。
驚濤卷起,付凌疑目眥欲裂,那江面散開的大片血跡瞬間就被衝得無影無蹤。
雅室內,徐應白看著突然痛苦嗚咽的付凌疑,伸手一探。
又燒起來了。徐應白皺著眉頭,這都數不清第幾次了。
徐應白將孟凡叫進來囑咐孟凡趕緊去打盆溫水來。
溫毛巾敷到付凌疑的額頭上。
他打了個顫,隨即陷入更深的夢魘。
江河濤濤,滾滾不息,付凌疑泡在江水裡面,沿著河岸一寸一寸往下找。
他後背有被泡爛的箭傷,但他絲毫不管,執拗地沿著江找人。
有時他會在江邊碰到逃難的農戶,他一遍又一遍問著那些過路人。
“你有沒有在江邊見過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他的衣服上繡有蘭花和仙鶴,長得很好看,眉心有一點朱砂,身上有箭傷。”
你有沒有見過,有沒有見過……
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無一例外。
有個農人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這江水急,掉下去就找不著人了,我兒子之前為了交漁稅,也掉下去過,找不著了。”
“小子啊,別找了,這都過了兩個月了,”那農人抹著自己蒼老布滿溝壑的臉,“就算還在這江裡,也被魚啃沒了。”
“回去蓋個衣冠塚吧。”
付凌疑抹了一把臉上的江水,露出布滿血絲的雙眼,他扯了扯嘴角,低聲說:“我沒有他的衣冠。”
他連徐應白的一片衣角都沒找到。
農戶一愣,然後看著這個年輕人繼續走遠。
付凌疑找了三個月,什麽也沒找到。
他終於死心了,認命了,他從江口折返,準備回長安。在路上看到了自長安而來逃難的人。
“長安的皇宮都被燒了,別過去了,快逃命吧!”
“江南這邊也不安寧,梅大人都辭官了。”
付凌疑拽住一位行人:“梅大人為什麽辭官了?”
逃難的人歎了口氣:“朝上不是說他是那個姓徐的叛賊的同黨麽,前些日子江南還來了位道長,說要給他的徒弟討公道。”
“連王府的門都沒敲開,他在街道上罵皇帝,被亂箭射死了!聽說他是梅大人的朋友,當年一起考科舉的,還是進士呢!梅大人給他收完屍骨就辭官了!唉,真是可惜,難得一個好官也被逼走了!”
說完就不再停留,匆匆離開。
付凌疑呆愣當場。
隨即瘋了般往玄妙觀過去。
他徒步趕了十幾天的路,翻山越嶺到了玄妙觀,找到的只有破敗的,被焚毀的道觀。
他在廢墟裡面瘋狂翻找,在幾塊木板底下找到了兩三張殘缺不全的,少年徐應白寫的幾張道經。
找到那幾張道經的時候,付凌疑終於從癲狂中回了神,將那幾張道經收進了懷裡面。
然後他一個人把玄妙觀裡的屍體聚齊,用手和木板刨了一個坑,整張手全都布滿了泥土和鮮血。
他卻不覺得疼。
付凌疑不知道這些人姓甚名誰,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徐應白的親朋好友。
他用泥土,一點一點地將這些屍體,盡數掩埋,又立了一個無字碑,而後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徐應白做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