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坦蕩
徐應白支著額頭, 歎了一口氣,最後看向身邊的暗衛:“去把他叫過來。”
暗衛如釋重負,應了一聲是就趕緊出了門。
沒過半晌, 付凌疑就過來了。
他關好門, 走到徐應白面前跪下。
徐應白看得眼睛疼, 無奈道:“這裡有椅子,不用跪。”
付凌疑沒起身。
“…………”
徐應白捏著自己的手指,有點不知道要拿付凌疑怎麽辦好。
算了,樂意跪就跪吧。
“為什麽不吃飯?”徐應白垂眸看付凌疑,淡淡問。
付凌疑神經質地偏了偏頭,眼簾迅速地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那要是我不走呢?你會留下我嗎?”
他扯了扯嘴角,帶出一個僵硬的笑,嘴上答應得乾淨利落:“好。”
他話音落下, 房中又是一片寂靜,劉管家李筷子等一眾侍從不知什麽時候撤出去了, 整個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跪坐在地的付凌疑手指收緊又松開,一開始平靜的表情有了一絲裂痕。
“徐應白,”過了一會兒, 付凌疑深吸一口氣,突然開口,“你會讓我走嗎?”
“但我得告訴你,”徐應白又公事公辦地開口,語氣依舊溫和,“你要的,我給不了。”
“若是你要在我身邊,”徐應白神情淡淡,“那你就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
“畢竟你是一個人,不是個物件,”徐應白溫聲道,“我不可能隨便把你提回來,又隨便趕你走。”
徐應白挑了挑眉:“姑且信你吧。”
“我不餓。”付凌疑看著地板。
沒被趕走就好。
房間又陷入了一陣寂靜。
“……嗬, ”徐應白輕笑了一聲, 眼底映著付凌疑自閉的樣子,他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 覺得有點好玩,溫聲道, “你這樣,倒讓我覺得你在置氣。”
“我今日去見了付柏溪,”過了一會兒,徐應白開口對付凌疑道,“你應當還記得他吧。”
付凌疑聞言喉間艱澀疼痛,升起點血腥氣,但是這樣的結果,已經比他預想的要好多了。
徐應白指尖敲在扶手,他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有些無奈地開口:“你若是想留下來,我自然也不會逼你走。”
“我沒有!”付凌疑猛地抬起了頭, 似乎是覺得自己反應太大, 頓了好一會兒, 喉結滾動, 輕聲道, “我沒在和你置氣……”
徐應白有些抬眼看了一下付凌疑,十分坦蕩地回答道:“會,劉莽之事了結之後,我會放你走。”
徐應白委婉道:“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我對你沒有那個心思。”
除卻炭火劈啪作響, 便只剩兩個人清淺的呼吸聲。
付凌疑烏黑的眼眸動了動,升起一點不明晰的光。
“記得,”付凌疑開了口,“他是付家遠房旁支的,曾在軍中待過,我父親待他不錯,他不在三族之內,免了一死。”
“不錯,”徐應白說,“之前布置房如意之事,我順便翻閱了一些大臣的卷宗。”
“付柏溪之前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徐應白捏著自己的指節,“但是在武安侯一案後,他在四年內官職連連攀升,順利地坐到了兵部尚書的位置。”
付凌疑緩緩抬起了頭。
“況且,”徐應白看著付凌疑,“進言提拔他的是房如意和劉莽。”
三言兩語,已經將整個事情說得分明。
與此同時,大獄的獄卒給付柏溪送來了一份飯菜。
都是好飯好菜,裡面還有紅燒肉,付柏溪已經許多天沒有吃上一頓好飯,餓得前胸貼後背,這會兒兩眼冒綠光,對著這一盤飯菜垂涎欲滴。
獄卒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快吃吧,今兒個飯好,以後可不知道能不能吃到這麽好的飯了!”
飯菜香氣縈繞。
付柏溪咽了口唾沫,剛剛伸出手要拿筷子,腦子忽然想起今天徐應白剛剛和他說過的話,頓時又有些害怕。
他抬起頭瞪大眼睛看向獄卒,獄卒笑著,森森白牙在大獄陰森的火光下面明晃晃地亮著,嘴裡好心地催促道:“快吃吧!”
這是……斷頭飯啊!
付柏溪躊躇了一會兒,終究沒有伸出手去拿起筷子。
獄卒看他的樣子,神情微微一變,獰笑道:“付大人?”
付柏溪似被驚醒一般看向獄卒,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這就吃……這就吃。”
他拿起那碗飯刨了兩口,狼吞虎咽的樣子,獄卒這才放心,起身走了。
等到那獄卒走遠,付柏溪躲到牢房角落,伸出手去摳自己的喉嚨。
嘔——
付柏溪鼻涕眼淚橫流,把剛吃下的飯菜全吐了出來,然後手忙腳亂地拿起自己睡覺的稻草往上面一蓋,又顫顫悠悠地把藏在褲腰帶的那枚藥拿出來吞下去。
付柏溪瞪大眼睛,想著自己怕不是被騙了——徐應白這藥才是要自己老命的!這時候一隻老鼠聞著味跑過來,鑽進那稻草裡面去了!
過了一刻鍾,那股腹痛感退了下去,付柏溪吐了一地的酸水,人卻好多了。而那老鼠吱吱的叫聲卻大起來,十分淒烈可怖!付柏溪張口結舌,連忙掀開稻草一看。
那老鼠口吐鮮血,拉了一地汙物,正在漆黑的地板上抽搐著!
付柏溪被嚇得大叫一聲,撲到牢房門口!
“我要見張大人!我要見張大人!我有要事要說!”
徐府內,窗戶被風吹得吱呀響。
“武安侯一事,”徐應白道,“他脫不了乾系。”
“你是武安侯府遺孤,武安侯一案,如今除卻凶手,只有你最清楚當時的情況,這一次,我要借你扳倒劉莽。”
付凌疑安靜地跪著,聞言抬起頭,言簡意賅道:“好。”
興許是跪得太久,付凌疑的膝蓋有些麻了,自從徐應白提起十多年前的那場慘案,他的喉頭就被哽住了,全身上下都有些難以言喻地疼。
屍山血海……父母,兄長和親友,無一生還,然而這一切,居然有可能是他們曾經信任的親友乾的?!
實在荒謬!
“我同你說這些,”徐應白看著付凌疑越來越維持不住平靜的神情,輕聲道,“是想給你個準備。”
“既然你也是重生而來,”徐應白道,“那算來,你也是我兩世舊友。”
“舊友”兩個字落下,付凌疑的眼眸動了動,目光落在徐應白的臉上。
徐應白神色淡然平和,也正在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通透好看。
他坦蕩地對著付凌疑剖白:“利用你略有些良心不安,因此同你說一遭。”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聲音沙啞生澀:“你為此案平反,我該謝你。”
“只是利用,不算什麽,”付凌疑的目光移到徐應白蒼白細瘦的指節——這隻手掐過付凌疑的脖子,他眼中的亮光暗下去,“我會準備好的。”
風吹進來有些冷,付凌疑站起身,邁步時踉蹌了一下,徐應白看著付凌疑的背影,看著付凌疑伸手將窗關好。
他逆著光,徐應白看他看得不太分明。
“你上一世,”徐應白頓了一頓,還是問出了口,“是怎麽死的?”
算起來,自己和付凌疑應當是同時來到此世的,那麽或許他們死的前後時間相隔並不太長,徐應白想。
希望不要是被自己連累死的,徐應白歎了口氣。
“……”付凌疑轉過頭,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在你死後第三年,在江南自戕。”
徐應白一愣。
自戕……?
“不過不是什麽大事,”付凌疑說完又急切地開口,還咧開嘴笑得十分快意,“是我自己覺得沒意思,活不下去了。”
“那時候,”付凌疑半張臉落在陰影裡面,“對很多人來說,死了比活著好。”
這下換徐應白沉默了。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最後只是歎了一口氣。
“……等此事了結,”過了半晌,徐應白捏了捏手指,溫聲道,“你還是離開徐府吧。”
付凌疑瞳眸巨震,他嘴角囁嚅了一下,想說些什麽,卻因為太過著急一時失了聲,甚至眼前都短暫地黑了一下。
很快,徐應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去外面看看,外面天高海闊,也有形色各異的人,等你走得遠了,看得多了,會懂生死之於人來說,有自己的意義。”
“興許還會遇見更好的人。”
聞言,付凌疑無聲而悲愴地笑了一下。
他很想告訴徐應白,他去走過,也去看過。
那三年裡面,他沿江尋人,連片衣角都找不到,徹底死心後去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人。
一開始付凌疑想,徐應白死了……他自己走一走,或許過上幾年,他就能放下了。
他到過玄妙觀,去過徐應白曾經為官的定襄郡,也曾沿著長安一路走至嘉裕關,再從嘉峪關一路走到江南。
他越走,越是能看見徐應白的身影就在他的前面,他放不下,松不開。
而他保有的徐應白的東西,在陰差陽錯裡面,一件一件損壞、消失,就像他根本抓不住徐應白墜下江面時的身影。
他想不通什麽意義,也沒有遇見更好的人——徐應白已經死了,遇不到了。反倒是執念扎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活的墓碑,而後轟然倒塌。
但是付凌疑又想,說了又有什麽用呢?
給徐應白徒增煩惱罷了。
不好。
所以付凌疑眨了眨乾澀發疼的眼睛,聲音沙啞地對徐應白道:“算了吧,我又想不明白,運氣也用完了,遇不上了。”
徐應白就在這裡,不用再走了。
執念太深,他看不進其他人了。
就算是死,付凌疑快意地想,也要死在他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