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真假
付凌疑幼時並不喜歡讀書寫字,興許是生在武將家中的緣故,他偏愛舞刀弄槍,比同齡孩子更能鬧騰。
比他大八歲的兄長付凌雲性子卻和調皮的弟弟南轅北轍,穩重又懂事,並且十分有兄長的責任心。但在讓付凌疑好好坐在桌案前讀書寫字這件事上還是屢遭挫敗。
等到付凌疑九歲,飛來橫禍,付家一朝寂滅,付凌疑在兄長和府兵的保護下倉惶出逃,最後兄長被殺,府兵也陸陸續續丟了性命。最後付凌疑徹底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就再不會有人教他讀書寫字了。
因此前世付凌疑一手毛筆字寫得慘不忍睹,跟野雞扒拉似的,難看得要命,一向寫字被徐應白嫌棄的謝靜微用毛筆一甩出來的字都比付凌疑寫的好看。
起先也沒人注意這件事。
畢竟付凌疑只要聽話,會殺人就好,付凌疑也覺得徐應白似乎對他也沒什麽其他的指望。
再加上前世的付凌疑自然也不會想著要去練字,在他看來,拿刀利落地殺人放火比拿筆端端正正地寫字容易。
直到南渡時,徐應白被累病了。
當時的魏璋什麽瑣事都推給徐應白,徐應白頂著顧命大臣的名號,又不能不乾,再者徐應白當時是真的放心不下來朝堂政事和百姓,因而事事親力親為。
那日批奏折,付凌疑眼睜睜看著徐應白咳了血,整個人跟斷線的風箏似的往下倒。
他想方設法想讓徐應白輕松一點,奈何徐應白並不在意,畢竟那點聊勝於無的輕松,對比徐應白背負的苦與難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幾乎感覺不到。
有時病得厲害了,意識模糊,叫娘親,叫師父師叔……說自己想回道觀了。等病好了,清醒了,卻沒寄過一封說真話的信,每一張信紙裡面寫的都是安好勿念。
那你為何不這麽做呢,付凌疑心想,最終卻沒有問出口。
付凌疑記得徐應白曾歎息著對魏珩道:“塵世多艱,不如逍遙於外。”
付凌疑看著徐應白不計結果地做著這些事情。
緣由幾何,自在人心罷了。
付凌疑氣急敗壞,同徐應白說自己幫他批奏折。
他不顧皇帝和太后猜忌懷疑的眼神,把年僅十四歲的魏珩護在身後,將自己能教的東西傾囊相授。
那時付凌疑已經待在徐應白身邊兩個來月。
他甚至對付凌疑都不錯,有什麽東西,除了魏珩的份,還會留給付凌疑。
一開始,他對徐應白嗤之以鼻,覺得這個人是皇帝的走狗,助紂為虐無惡不作,不肯與之為伍。奈何徐應白手裡捏著他的小命,再加上南渡之前,留守長安的梅永出城送他們,拜托付凌疑照顧好徐應白——梅永是武安侯舊友,也是付凌疑的恩人。故人囑托,付凌疑再怎麽不願,也應了下來,等著南渡之事了結就走。
好似沒有什麽事情能把他挺直地脊背彎折。
明明如果他不管這些,可以好好的過一輩子的。
除了生病,他幾乎沒有流露出脆弱的時候。
那次批奏折累到咳血,付凌疑照顧了人一整晚,結果徐應白剛醒,就伸手同他要奏折。
趕來診治的陳歲說徐應白是舊疾在身,又勞力傷心,一下子將身上的病全扯了出來。
那會兒徐應白也是累到迷糊了,竟然也應了,看過奏折之後就口述讓付凌疑寫。
那時付凌疑總覺得……徐應白是不是把他當成和魏珩一樣的孩子看了——就是他不太聽話。
他明明那樣年輕,才二十三歲,同自己一樣大。卻已經開始給自己準備後事。
日子久了,付凌疑不知不覺地就開始心疼起徐應白,到後來,心疼的情感變了一個味,變得甜又苦起來。
可是兩月相處,付凌疑跟在徐應白身後,看著徐應白重病纏身,艱難地在一眾朝臣之中周旋,給雪災旱災之下的百姓掙一線生機,給那些無故被汙蔑的同僚求一條性命。
付凌疑記得那小山堆一樣的奏折批了一個早上才批完。結果徐應白撿起批完的奏折一看,上面的藍批字跟狗爬似的,沒點猜字蒙字的水平還真看不懂。
徐應白無奈歎氣,當即勒令付凌疑練字,還讓付凌疑去同魏珩拿了本字帖。
付凌疑怕他氣著,不敢不練。曾經被付家幾代人追著讀書寫字都誓死不從的小公子,那段卻時間天天抱著字帖毛筆,沒事了就練幾筆,練完了還要給徐應白檢查,沒寫好還要和魏珩一樣被打板子,然後垂頭喪氣地回去繼續練。
就這樣練了幾個月,勉強把字練得能看了。
然後,徐應白死了。
這下真的沒人再管束付凌疑了。
在徐應白死的第四個月,付凌疑到過徐應白從小長大的玄妙觀,在道觀燒毀的殘骸裡面找到了幾頁抄寫的,殘缺不全的道經,是徐應白的字跡。
那幾頁紙壓在木板下面,在火燒風吹雨淋下保住了幾行字
字跡很工整,應該是少年時的徐應白寫的,結構同後來的徐應白寫的字有些許不同,風骨卻是相當的,很容易就被付凌疑認了出來。
他臨了很久那些字,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那幾頁被燒得殘缺又泛黃的紙張,妄圖留下一些徐應白的印記。但是後來,一場暴雨,這幾張脆弱的紙被澆得稀爛,墨跡暈染,糊成一團,什麽也看不出來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字,終究寫得與徐應白有三分相像了。
然而今生……
風雪拍打在窗。
付凌疑喉結滾動,徐應白沒有見過他的字。
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即便付凌疑出去辦事,也向來讓暗衛傳話,或是徐應白單向給他傳信。
即便見過,他現今的字,不說漂亮到像徐應白那樣千金難求,那也是端正工整,和難看沾不上邊。
那為什麽?
為什麽徐應白會這樣說?
付凌疑想起徐應白對自己下意識的動作,想起徐應白語焉不詳的“以前的你”,想起徐應白前世今生如出一轍的,帶著霜雪般的雙眸……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讓付凌疑不敢置信的想法。
周遭的空氣變得稀薄,付凌疑有些艱難地呼吸著,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付凌疑臉色可怖,像是找到了獵物的狼,鋒利的犬齒隨時準備穿透獵物脆弱的脖頸,又像是找到了稀世珍寶的貪婪的人,準備將眼前的珍寶徹底據為己有。他烏黑的眼眸看著徐應白蒼白的面容,眼中是讓人害怕的欣喜癲狂,又是讓人恐懼的驚疑不定。
若是謝靜微此時醒著,該大喊付凌疑瘋了!
會是嗎?
會是嗎!
付凌疑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如果是,那一切的一切似乎就能說得通……為什麽今生徐應白那麽早就會去找自己,為什麽快準狠地鏟除房如意又對魏璋生了殺心……
如果是……那他的徐應白,就還活著……那麽——
付凌疑猛地收起了自己肮髒可怖的思緒。
不……不可以。
對付凌疑來說,徐應白是世間最珍貴的人。
不論是誰,都不可以染指,就算是自己也不行……付凌疑神色陰鬱,除非徐應白自己願意,不然……誰也別想!
他咬著牙,眼眶充血通紅,又是興奮危險又是溫柔克制地看著徐應白。
這時,窗子忽然被風吹開了一點,冷風兜頭往付凌疑身上吹,付凌疑一個激靈,安靜又迅速地起身把窗子關好了。
那一陣冷風把付凌疑激動的心緒給吹得靜了一瞬,他忽然想起來另一種可能……如果不是呢?
現在的一切,沒有親口承認的實質證據,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罷了,如果徐應白就是猜想他幼時失散,沒人教,覺得他寫不好字呢?
付凌疑的指尖顫唞著,他神經質地偏了頭又回正,烏黑的眼眸倒映著徐應白的身影。
如果不是呢?
他心如擂鼓,緊張地思考著這一個可能,然後絕望地發現自己接受不了這個結果。
如果沒有這樣的猜測,付凌疑想,自己或許可以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求,安安分分地陪著徐應白走完這一段路。
可是一但有了這樣的可能,自己就不可能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求了。
人的欲求是那樣的貪婪。
而這一點的可能,也是付凌疑黯淡無光的一生裡,重新燃起的一點指望,這點指望告訴他,你的那一個徐應白,沒有死。
如果這點指望被掐滅了……付凌疑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做……可能會和上一世一樣吧。
畢竟……除了徐應白,人間已經沒有什麽能讓他留戀的了。
付凌疑掐著自己的手心,扯了一個難看又悲愴的笑。
他想著……問一問吧,萬一真的是呢?
又想著……如果問出來的結果,不如意呢?
如果不問,還能拿這點不知真假的指望忽悠一下自己……
付凌疑頭一次覺得自己這麽畏首畏尾。
他不敢,不敢戳破面前的窗戶紙,看看背後的結果。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雞鳴,外頭天色已經徹底亮了,下了那麽久的雪,終於出了一次太陽,紅日趴在山頭,光柔柔地灑著。床榻上,徐應白再一次睜開了眼睛。
仍然是熟悉的眼神,前世與今生合在一起,付凌疑的心刹那間停了一瞬,繼而又艱難地跳動起來。
一下,又一下。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