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大婚（一）

  七月初十， 華清宮內張燈結彩，布置得喜氣洋洋，大紅的喜字貼滿了宮殿各處， 宮女們穿紅戴花，太監們腰上系著紅綢，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

  陸柒不到寅正就被叫了起來， 坐在梳妝台前花費了好一番功夫打扮。

  她頭戴赤金累絲鳳冠，上綴點翠鳳凰口銜紅寶石南珠流蘇， 頭冠上圍繞著珠花、博鬢、翠葉等各種複雜裝飾，精致華美異常。

  身上內裡是一套新娘子的紅娟衫，外罩金絲繡龍鳳呈祥正紅對襟大袖嫁衫， 這是宋淑妃找的江南最負盛名的繡娘連夜加工趕製而成，繡工精湛細膩， 華麗的嫁衣配上金絲繡線， 真乃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陸柒腰背挺直地坐在梳妝台前， 從一早到現在她的心裡越來越沒底，這裡是她一直想飛出的牢籠，可此時此刻， 陡然生出許多不舍。

  “娘娘來了。”

  陸柒的大眼睛卻淚汪汪地轉向宋淑妃所在的方向。

  宋淑妃一進門， 就看見鳳冠霞帔的小柒，眼裡頓時泛起水光， 小柒真好看，是正紅的嫁衣呢。

  “好， 真好。”宋淑妃喃喃自語。想到了曾經和妹妹玩笑將來嫁人時的光景， 如今能送小柒出嫁，老天待她不薄。

  “娘娘，陛下已經到了。新郎官那邊進了神武門，估摸著再有半刻就到了，您趕緊過去吧。”綠蘿過來催宋淑妃。

  康順伯夫人跟旁邊中山侯二夫人說悄悄話：“接嫁妝那天你沒來，你可不知道，柒公主的嫁妝有多氣派。”一副與榮有焉的模樣，她是蘇曼怡的娘，自然對陸柒有好感。

  陸柒伸手從細細的瓶口往裡掏，拿出一塊點心咬了一小口，海棠酥，她的嘴角揚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陸柒的手一空，周圍亂糟糟的聲音一瞬間離她好遠，耳邊只有咚咚的心跳聲，心裡像揣了隻兔子。

  “啊，他對著我笑了！”一名女子捂著心口說。

  被人羨慕的陸柒正坐在價值不菲的花轎裡，抱著寶瓶打哈欠，吃飽了再這麽一搖晃更容易犯困，上次去蕭府也沒覺得要走這麽久啊。

  不得不說，這花轎可真是太講究了。轎頂是金箔貼花，上面刻著一百個憨態可掬的仙童玉女，還有仙鶴、喜鵲等花鳥蟲獸，令路人歎為觀止。

  若說之前大家都多少有點看笑話的心理，此時見到如此豐神俊朗的夫君，再想到富可敵國的嫁妝，無數人都開始羨慕起陸柒來。

  蕭宸予瞥見一滴淚從蓋頭縫隙落下，砸在了他的心間。

  “新郎官來了！”

  陸柒剛坐進轎子裡，喜婆給了一個寶瓶讓她抱著。然後還沒有起轎，轎簾再次被掀開，這麽多味道都壓不住的桃花香飄了進來。

  就、就這麽嫁了？！
  她的手指微微顫唞地摸到了手腕上的紅色珠串，冰涼的觸感稍稍緩解了不正常的心跳。

  以至於後世拿陸柒嫁妝說事的時候，對方總要嗆，你也得有蕭太尉的好樣貌啊！

  一雙溫暖、柔若無骨的手立即包裹住她的手，竭力鎮定仍帶著哭腔的聲音隔著喜帕傳來：“小柒。”

  差不多全城的百姓都出來圍觀這場婚事，棗紅馬上的新郎官意氣風發，帽上簪著兩朵紅槿花，一雙精致的桃花眼顧盼神飛，那唇角偶爾露出的一絲微笑，隻一刹那，便足以蠱惑人心。

  中山侯二夫人與蕭家關系沒那麽近，一聽她這麽說也來了興致：“聽京城的人都說，她的嫁妝都勝過大長公主當年？”

  蕭宸予其實是想到了當初倆人在馬車裡，陸柒曾說過要八抬大轎才進蕭府的門，沒想如今倒是一語中的。

  “公主，今天可不能哭。”

  宋淑妃立刻抽回了手，推著陸柒往外走。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頭頂一沉，同時外面一陣鞭炮齊鳴。

  “你醒醒吧，明明是對我！”旁邊的女子不服。

  一眾宮女立時看呆了，這世上最美的新郎官，就該是這幅模樣吧。

  本來只要拜別周文帝和皇后就行了，但是起身經過宋淑妃時，陸柒停了步，這好聞又優雅的蘭花香以後就再也不能日日聞見了，她伸出了手。

  “吉時已到。”太監喝道。

  “陸柒，瓶子裡有吃的，餓了自己拿。”

  周文帝心情還算不錯，滿臉和藹笑意地說了兩句祝福的話。皇后娘娘托病沒來，陸柒和蕭宸予都覺得正好，反正她說不出來什麽好話。

  綠梅和綠荷都走過來在一旁各勸各的。

  如果時候昨日是陸柒的嫁妝驚豔全城，那麽今日的迎親就是蕭宸予大出風頭。

  宋淑妃用力握了握陸柒的手，轉身停了一瞬，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府內，同樣被大紅的喜色淹沒，賓客盈門。大大的喜字貼在了門口的石獅上，蕭珩予帶頭在門口等著，府內男客在外院，女眷在內院，熱鬧非比尋常，下人們忙得腳不沾地。

  “娘娘，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還是鍾嬤嬤有經驗，直接端來一碗紅糖八寶粥：“快趁熱喝。”

  他進殿，看著披著百年好合紅蓋頭、筆直坐在床上的陸柒，心跳如雷，梨渦又深了些。由著喜婆把陸柒手中的大紅花綢另一端放在自己手中，帶著她去拜別帝後。

  陸柒聞著宋淑妃身上獨有的香氣， 心裡止不住地發酸，才開口叫了一聲“娘娘”，聲音卻乾澀不已，後半截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宋淑妃便顧不上別的了，坐在繡凳上端著粥喂她：“快趁著現在多喝幾口，不然一會兒就沒得吃了。綠荷，你揣著幾塊點心，甜、鹹都要。”

  被她這麽一叫，宋淑妃的眼珠子就在眼眶裡打轉，眼瞅著就要出來，她趕緊背過身用手帕擦拭。

  蕭宸予穿著一身大紅直綴雲錦新郎服，玄紋雲袖，墨發用鑲碧玉金冠束起，更加凸顯精致立體的五官，俊美的容顏上漾著欣喜又有些害羞的笑意，風姿綽約地踏著大紅絨毯走來。

  雖說蕭府如今大不如前，但是各府還是很給面子地來了不少人，主要是女眷們對這位柒公主太好奇了。

  大皇子作為兄長背著陸柒上了花轎，拍了拍蕭宸予的肩膀，彼此眼神短暫地交匯後又分開。

  “好啦，人家都是新郎官了，你倆爭什麽爭！”倆人被潑了一頭冷水，偃旗息鼓了，不甘心地瞪著後面的花轎。

  綠荷上前接過碗。

  康順伯夫人看了看不遠處坐著安國公世子夫人的那桌，用團扇半擋住臉，點點頭：“確是有過之。”

  中山侯二夫人狠狠抽了一口氣：“這麽大的架勢，以後定遠侯夫人這個婆婆可不好當了。”

  “有什麽不好當的，她是長輩，柒公主總不能不敬婆母。”永昌侯夫人在一旁開口說道，“定遠侯夫人心慈，讓她這種名聲敗壞的女子進了門。若是換了我們府上，最多也就是做妾的份兒。有多少嫁妝也沒用！”

  中山侯二夫人向來人雲亦雲，經她這麽一提醒，立刻想起來陸柒夜宿蕭府的事：“的確，任她金山銀山，品行還得是第一位的。聽說這位公主之前跟那個高麗世子就有些不清不楚的，這樣的女人娶進門來可真是家門不幸。”

  康順伯的夫人想要開口幫著說幾句話，外面已經鞭炮聲絡繹不絕，下人們高聲大嚷：“新娘子來咯！”

  陸柒被一陣鞭炮聲吵得腦袋疼，滿鼻子的硝煙味嗆得她更是難受，本能地排斥這個地方。

  皇宮固然住不慣，但是那裡有真心待她的淑妃，這裡又有誰呢。面對千軍萬馬也未曾動搖過半分的心，此時竟然出現了一絲裂縫。

  這次她孤身一人，暗槍暗箭、敵友不分，一個不慎可能會前功盡棄，萬劫不複。

  她選的路，無論如何也必須走下去。陸柒深深吸了口氣。

  轎簾掀開，清甜的桃花香好似一道屏障，神奇地隔離開外界的熙攘混沌，輕柔的聲音直達心裡：“手。”

  不能退，她無路可退，陸柒將手放入了帶著熟悉溫度的手掌中。
    蕭宸予拉著她一步步走入蕭府，走進這個以後福禍同當的家。

  陸柒看不見，卻越走心越安。

  明明周圍那麽亂，
  明明她能聞見各種不懷好意的味道，
  明明她身邊有嫌疑最大的仇人，

  為何…

  為何他的手卻那麽穩、那麽暖，他的味道那麽…

  陸柒有種想掀開蓋頭透口氣的衝動，手下意識剛剛抬起。

  “怎麽，悶著了？再忍忍。”

  陸柒決定今晚就跟他說不許這麽溫柔地說話。

  “沒事。”

  蕭宸予看著陸柒的小爪子又收回了袖子裡，梨渦若隱若現，這笑落在別人眼裡卻覺得格外刺眼。

  拜完堂，行了禮，新人被送入洞房。

  陸柒坐在床上，屋裡擠滿了來看新娘子的各府夫人。

  蕭宸予接過喜婆手中的秤杆先是輕叩新娘的頭部，然後挑去“蓋頭”，意示“稱心如意”。

  蓋頭一揭開，房間裡立刻靜了一瞬。

  床上的新娘子雪膚花貌，白皙透亮的肌膚襯著大紅的嫁衣，近乎妖異的美豔。

  珠串後面那一雙水靈靈的狐狸眼，又大又圓，眼角上翹，拉出一抹勾人心弦的弧度。

  小巧挺翹的鼻子下面，是塗了胭脂的紅唇。

  陸柒從來都是英氣的，是倔強的，是寥寥幾筆就可勾勒出的錚錚風骨。可此時的她是瀲灩的，是柔和的，是需要精謹描繪才可成就的富麗堂皇。

  蕭宸予突然想把她藏起來，這樣的陸柒除了他誰都不應該見到，他垂下眼簾。

  大家好不容易回了神，眾口誇讚。

  “新郎官好福氣，新娘子可真漂亮！”

  “天上的仙女也不過如此了。”

  永昌侯夫人站在一旁暗道：妖精。

  這個時候，外面也在叫蕭宸予出去招待外賓。他用寬袖擋著，輕輕捏了一下陸柒的手指，然後走了出去。

  陸柒手指頭有點癢癢得，以前怎麽沒發現這人小動作這麽多，她想撓又不敢動。

  蕭宸予動作再小，還是被眼尖的人看到。幾家沾親帶故的夫人催著他走，都笑：“蕭三也娶了媳婦，知道疼人了。”

  “可不是，放心吧。我們又不會吃了你媳婦的。”

  蕭宸予知道越留她們越能說，向他大嫂使了個眼色。周雨柔笑著點點頭，朱靜婉翻了個白眼。

  果不其然，蕭宸予一走，那些夫人就開始打趣陸柒。

  “新娘子，你看新郎官多在乎你。”

  我看不見，陸柒心道。

  “是啊，倆人這頭回見面就難分難舍的。”

  好大的酸味，陸柒心想。

  周雨柔怕陸柒面嫩，正要走出來說點什麽擋一下。

  永昌侯夫人冷冷地開了口：“新娘子長得如此勾人，新郎官當然舍不得。不過黃夫人可說錯了，今日可不是初見。”

  大家都止了話，之前的閑言閑語可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此時一起這個話頭，誰也不敢接，屋裡落針可聞，
  “敢問是哪家夫人，陸柒聽著耳生。”陸柒打從進屋後第一次開了口，她的嗓音低低沉沉，別有一種壓迫感。

  四娘在屋裡，回道：“回三少夫人，是永昌侯夫人。”

  陸柒輕輕點點頭，一雙眼準確無誤地看向永昌侯夫人。

  永昌侯夫人心裡有些慌，不是、不是說她看不見了嗎？她覺得陸柒好似在盯著她看，又好似在透過她看被人，妖媚的狐狸眼像是盯緊獵物的野獸。

  “永昌侯夫人，失敬。”陸柒話說得很慢，朱唇微勾，眼裡卻沒有暖意，“改日陸柒自當拜會。”

  各府夫人一下子被她身上的氣勢震懾住了。

  她是有眼疾、出身寒微，又名聲被毀，但她依舊是那個縱橫沙場的鐵血將軍，是不惜死諫、一身傲骨的柒公主，不是這些人可以隨便打趣的笑料。

  陸柒收回了視線：“時辰不早了，各位還是出去用膳吧，我這裡就不留了。”

  周雨柔吃驚地看著陸柒，她還是第一次見新娘子把客人趕出去，她這個三弟妹也太彪悍了吧。

  朱靜婉鼻子“哼”了一聲，抬腳就走。周雨柔趕緊站出來圓場：“今年的宴席在水榭那邊，又涼快景又好，各位夫人請吧。”

  聽得眾人腳步聲遠走，陸柒說道：“幫我把頭上的這些勞什子都摘掉。”

  青棠恭敬地回道：“是。”走到陸柒身邊，把她的鳳冠、朱釵一個個卸掉，動作極為小心。

  白露站在另外一邊幫手，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陸柒的臉，一個沒注意，卸桃心簪的手重了。

  “嘶”陸柒的頭髮被扯住了。

  “三少夫人！”青棠忙過來看，細致地頭髮繞開，轉頭語氣有些重“白露，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白露辯解：“我又不是故意的，三少夫人的頭髮打卷不好弄啊。”

  “你！”青棠還要再說。

  “算了，沒事兒。你們繼續。”陸柒揉了揉頭，這滿頭的金飾真不是人帶的，現在才卸了一半。

  青棠後來就不用白露，利索地都把頭飾摘好了，一點兒也沒傷著陸柒。

  陸柒摸了摸臉，雖然宮裡的嬤嬤說皮膚又白又透，根本不用上粉，但是在宋淑妃的強烈要求下，還是塗了薄薄一層，嘴上的胭脂也讓她覺得不舒服。

  “我的丫鬟在哪裡？讓她們進來幫我洗臉吧。還有我餓了，勞煩拿點吃得來，不要點心，面就好。”

  青棠正在幫著收首飾，白露站在旁邊翻了個白眼：“三少夫人，您還是別那麽多事了。您丫鬟在哪兒我們怎麽知道。”

  陸柒頭微微轉向白露：“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