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高燒讓衛寂昏昏沉沉的, 他卻不敢睡死過去,因為薑簷還沒有離開。
見薑簷賴著不走,虞姑姑心中不悅,卻不好明說, 隻得變著法子地催促薑簷離開。
她進進出出了好幾趟, 一會兒給火爐裡加炭, 一會兒拿熱毛巾給衛寂敷眼睛。
“現在已是亥時, 再添一次炭便能堅持到明日。”
“我看您方才總是揉眼睛,一定是白日看書太久累了, 用這個敷一敷睡得香。”
“屋裡的蠟燭是不是太亮了?要不要我給您滅兩根?”
她話裡話外都在趕薑簷, 薑簷不是傻子,自然能聽出來, 煩躁得直在外屋踱步。
衛寂聽到他的腳步聲, 一臉犯難地衝虞姑姑搖了搖頭,想她不要再說了。
虞姑姑指了指窗外的天色, 示意衛寂該歇息了,不能再為外面這人熬著不睡。
那膳娘是他從岐孟帶過來的,點茶、做茶果子是一絕,那次茶宴的十二道花果子便出自她手。
衛寂洗漱過後,忍不住問,“昨晚喂我喝藥的人是姑姑麽?”
薑簷走後,虞姑姑總算沒再來他房間,她將屋內所有的蠟燭吹滅,讓衛寂好好地睡一覺。
下了課,許懷秉讓馬車從後院繞行,先來看了一趟衛寂。
這一覺竟睡到了天光大亮,衛寂自開蒙後還沒睡到過這個時辰,睜著惺忪的睡眼望著頭頂的幔帳發呆。
他對這人有些印象,但不如跟金瑞福那樣相熟。
那藥很苦澀,喝得衛寂舌頭直發麻,後又被人喂了一杓濃醇的參湯,這才壓下那股藥味。
聽到這話,虞姑姑抬手摸了摸衛寂的腦袋,笑著說,“您有人惦記關懷,我是高興的。”
衛寂脾氣很好,從來不生氣,被鬧得厲害了也只會躲著她們走。
每次來府裡做客,膳娘都會給衛寂做精致的點心吃。
虞姑姑笑著將帕子給他,又端了清水讓他漱口。
許懷秉不在的時候,她們還會故意逗衛寂。
那時衛寂就是個小酸儒,說話雖不搖頭晃腦,但也一板一眼,待誰都很客氣,還常把禮教掛在嘴邊,又呆又乖巧的模樣很招那些膳娘的喜歡。
以前在涼州時,衛寂就很喜歡許懷秉家中的一個膳娘。
衛寂心口像是被細密的線纏住,喉嚨湧上酸澀,他忍住那種情緒說,“殿下路上小心。”
半夜衛寂又燒了起來,迷糊中被人喂了一次藥。
薑簷不走是不放心他,可虞姑姑這樣做也是因為關心他。
薑簷垂下了頭,剪影有幾分落寞,最終他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轉身離開了。
衛寂勉強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的人不是虞姑姑,而是東宮的管事嬤嬤。
讓衛寂喝了小半碗,管事嬤嬤便將碗放到一旁,輕聲說,“小衛大人睡罷,晚上不宜喝太多。”
看著屏風另側的那一道身影,衛寂啞聲道了一句好。
早上許懷秉來探望衛寂的時候,就被這個管教嬤嬤以衛寂身體不便攔住了。
衛寂還以為昨夜喝湯是在做夢,不承想薑簷竟真的從東宮調來人照看他。
衛寂心口那種沉悶感並未因為薑簷的離去而消失,反而越來越難受,好似壓了一塊沉沉的山石,還被人堵住了口鼻。
許懷秉算無遺漏,摸準了衛寂會喜歡那種溫溫柔柔的女性長輩,因此才將府裡心腸最軟,脾氣最好的虞姑姑派來照顧他。
但往日都是糖塊,今日怎麽是湯?
薑簷沒有說話, 也沒有動,薄黃的燈拉出伶仃修長的影子,似乎在等衛寂的回應。
衛寂燒得糊裡糊塗,沒來得及多想,躺回到枕上便睡了過去。
他已經派金福瑞回東宮叫一位年長的嬤嬤過來照顧衛寂,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一直留在這裡打擾衛寂休息。
她有一雙溫柔和煦的眼睛,仿若深秋的日頭,看人時隻覺得暖暖的。
比起溫柔如水的虞姑姑,東宮來的管事嬤嬤就要穩重嚴肅一些,對衛寂入口的東西都要查看一遍,行事很有章程,但也讓人不敢親近。
許懷秉沒有說什麽,離開竹舍坐車去了東宮。
“小公子醒了?”虞姑姑拿著一方打濕的巾帕走來給衛寂淨面。
衛寂夾在兩頭為難, 說哪個都不合適。
衛寂莫名覺得對不住虞姑姑,不由為薑簷解釋了一句,“殿下只是擔心我,並不是覺得您照顧得不好。”
虞姑姑搖搖頭,“不是,是東宮的人,昨晚來的,說是來照顧您,現下她正盯著人給您熬藥呢。”
硬著頭皮又待了半刻鍾, 薑簷擔心衛寂休息不好會更難受, 隻得悶悶地說, “你睡罷, 我走了。”
薑簷頻頻朝門外看去, 竹林裡一片漆黑,始終不見有人過來。
哎。
衛寂眨眨眼睛,不太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
衛寂忙撐起身體道:“我自己來。”
這次管教嬤嬤倒是沒說什麽,只是早上衛寂醒後,她讓人把屏風朝後挪了一丈,從裡屋挪到外間,遠遠地與裡面的衛寂隔開了。
薑簷派她來的目標便是不讓衛寂多跟許懷秉接觸。
隔得這樣遠,說話都要嗓門大一些,許懷秉自然不會扯著嗓子與衛寂喊,他將一本書交給虞姑姑,讓她拿給衛寂看,以此來打發時辰。
衛寂接過來發現是一本很難尋的古籍,不敢多翻閱忙將它又還給了虞姑姑,“這太貴重了。”
似是知道他會拒絕,許懷秉還交代了虞姑姑一句話,讓她轉告給衛寂。
“公子說,書是給人看的,若是放在家中積灰便失去了它的意義。”虞姑姑將書放到衛寂手中。
衛寂僵硬地抱著它,“可是……”
虞姑姑勸道:“公子都這樣說了便是真心想送您,您不肯拿是拂了他的好意。”
衛寂如捧燙手山芋,話雖如此,可怎麽好平白授人東西?
想了想衛寂說,“不如這樣,算是我借的,等過段時間我抄錄一份,再將原本還給他。”
虞姑姑無奈,隻好這麽去跟許懷秉說,末了又歎氣,這孩子心眼太實在。
她私心是想撮合自家公子跟衛寂,昨日那個太子看著就不像是個好脾氣的人,哪裡有許懷秉溫和儒雅?
可衛寂事事跟許懷秉客氣,怎麽看也不像有那方面的心意。
虞姑姑都替許懷秉著急,反觀他本尊倒仍舊鎮定從容,聽到她還要勸衛寂,反而說,“他怎麽自在便怎麽做罷,不必強求。”
一句不必強求讓虞姑姑又一歎,心中也很是不解。
兩個脾氣這麽好的人,怎麽偏偏湊不到一起?
她並非一個多管閑事的人,但無論是幾乎看著長大的許懷秉,還是衛寂,她都有一種愛護之情,因此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您總是這樣淡淡的,小公子未必知道您的心思,有時候您還需主動一些。”
許懷秉從小到大便是這樣,莊重、自持,矜持而不爭。
有時看他小小一個孩童,背永遠都是挺直的,行事永遠穩重,說話從來都是不驕不躁,虞姑姑便覺得‘小君子’這個名頭著實是個枷鎖,它束縛了一個孩子該有的天真與爛漫。
許懷秉確實束縛在其中,但被束縛的不是天真爛漫,而是瘋與魔。
虞姑姑那句‘小公子未必知道您的心思’,許懷秉在‘心思’二字上品了一番。
他想,他對衛寂確實是有點心思的。
但這點心思究竟有多少,許懷秉並不清楚,也無從考證。
第一次見衛寂時,許懷秉記得很清楚,是在一個梨花開的初春,衛寂前來討不小心掉到庭院的風箏。
那時的衛寂很稚氣,大概不常與外人打交道,眉宇間還藏著一絲怯,一雙眼烏沉沉的。
在聽到他是岐孟人氏後,那雙形容精致的眼睛很明顯亮了一下,露出許懷秉見慣的欽慕神色。
岐孟出過很多大儒,可謂是天下讀書人向往之處。
一聽從岐孟出來的,看樣子還是一個世家子弟,哪怕衛寂還不知許懷秉是哪一脈,光這個名頭,又看他的模樣,便斷定他飽讀詩書。
後來風箏又斷了一次,上面還寫著一首詩。
這拙劣的試探,許懷秉一眼就看出來了,但他沒理衛寂,只是讓家仆將風箏還了回去。
衛寂在涼州一直被排擠,好不容易來一個同齡人,還是從書香之地而來,作為一個小酸儒他的確是動了相交的心思。
壯著膽子一試,結果不盡如人意,衛寂也隻好作罷,之後就沒再打擾過許懷秉。
後來他倆相熟起來還是因為衛寂的弟弟,他爬樹摘槐花的時候,不小心跌到許懷秉院子。
衛寂隨繼室找過去時,許懷秉正在院裡作畫。
看他調顏料,衛寂忍不住說了一句,便是這句話讓他倆熟絡起來。
衛寂不是一個很吵的人,大多時候他只是安靜地看書,就像一株長在庭院,不需照拂,也不需關注的梨樹。
便是開了花,香氣也是淡淡的。
許懷秉並不覺得衛寂有特別之處,他僅僅只是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惹自己反感而已。
因此那日看見衛寂在馬林騫說了那些話後悄然離開,許懷秉並沒有追過去,也沒有去他家中為此事解釋。
後來衛寂不再來找他,許懷秉內心也沒有太多波動。
雖然比起馬林騫等人,許懷秉更為喜歡衛寂的靜,但他也不覺得衛寂的離去會對自己有何影響。
更不覺自己設計馬林騫跌下馬,是為了衛寂尋仇報復。
他只是不喜歡喧鬧,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歡旁人來打攪他難得的清靜。
對許懷秉來說,斷人一腿與折了一支筆,踩過一片枯葉並無區別,他也不會心生愧疚。
那場宴席沒多久,許懷秉也離開涼州回了岐孟。
又過兩載,他上京代父母去看叔父,在京中小住了幾日,還曾在街上巧遇衛寂。
兩年未見,衛寂已經褪下稚氣,眉眼舒展開來,輪廓清秀,但性情似乎並沒有變化,行事仍舊謹慎小心。
他亦步亦趨跟著一個英氣逼人的高個子少年,懷裡抱著七八樣東西。
那高個子少年嫌他走得慢,扭過頭豎起長眉,似乎在對他發脾氣。
衛寂也不敢說話還嘴,面上掛著愁苦之色。
等少年說完,他才張了張嘴,小聲說了一句什麽。
玄衣少年聽也懶得聽,轉身進了一家鋪子,衛寂怔怔地望著他,愁著臉歎氣。
不多時少年走出來,手裡拿一個竹筒,裡面可能是盛著什麽漿液,他放到衛寂嘴邊讓衛寂喝。
衛寂動了動唇,大概是想拒絕,但低頭還是抿了一口。
少年問了一句什麽,衛寂呆呆地點了點頭。
頓時少年將嘴角揚起,這一笑如驕陽破雲,他把衛寂手裡的東西隨意放到地上,然後拉著衛寂坐到鋪子一旁的石階。
倆人便坐在大街上喝起了竹筒裡的漿液。
那時許懷秉還沒見過薑簷,但從他的衣著氣度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應該是偷偷從東宮遛出來的,身邊連個侍衛都沒有帶,要不然衛寂也不會如此發愁。
難得出來一趟,薑簷見什麽買什麽,不稀罕就丟到一旁。
衛寂跟著他身後撿,期間勸了好幾次讓他回去,薑簷連聽也不聽,還嫌衛寂煩,一會兒拿糕點喂他,一會兒又要他喝米漿,一副要堵住衛寂嘴的架勢。
等他倆走了,許懷秉去了那間鋪子,才知道這裡是賣米漿的。
他買了一筒,在無人的地方嘗了一口。
很甜。
想必方才那個玄衣少年在問衛寂甜不甜,衛寂點了點頭。
許懷秉隻嘗了那一口,將剩下的全都倒了。
後來再見衛寂就是在東宮,他似乎沒料到他會出現在這裡,愣了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太子來了,衛寂才匆匆收回視線。
許懷秉果然猜的不錯,那日那個少年便是當今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