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我媽那些年, 只能勉強保障我的基本生存需求。”
“從小到大,我幾乎沒什麽朋友,那些小孩看到我, 只會罵我是野種。”
“直到初中, 情況才稍稍好轉。”
謝由的語氣平靜淡然,輕描淡寫,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他們不會當面喊我野種,而是在背地裡議論我,說我是私生子。”
溫童眼睫顫了顫, 回想起第一次見到謝由的時候。
那時候他剛到這個世界,剛搬到遠方親戚家裡。
出門買東西的時候,在學校附近的遇到了謝由。
逼仄的巷子裡, 三個染著黃毛紅毛的男生圍堵住了一個穿著校服的瘦削男生。
“讓你帶來的錢呢?”
少年清亮的嗓音傳入巷子, 三個欺軟怕硬的人都沒敢證實,嚇得立馬往巷子另一端跑。
不能選擇的出生,似乎是他的原罪。
謝由當時沒有握住這隻手。
少年白皙纖細的手在陽光下籠著層淺淡的金光,溫暖耀眼。
“沒有。”
故意接近他,讓他以為自己擁有了一個朋友,實則想從他身上探聽到更多的笑話。
“臥槽,你們知道麽,高一一班的那個學霸,別看他長得人模人樣,媽媽是做那種生意的。”
【這麽蠢?!哈哈哈哈哈。】
“今天開始就是你的鄰居了。”
“你沒錢?昨天不讓你帶錢來了嗎?你媽不是賣的雞麽,怎麽可能連一百塊都沒有?”
【就是賣的,上次還他媽在給一個男人打電話,而且他家超級窮,我懷疑他的學費……】
他倚牆低著頭, 身上穿著有些破舊的校服, 黑色校褲隱隱有些發白, 手臂和臉側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傷痕。
謝由初中三年都是在同學們的誹謗議論中度過的,高中的時候,已經對那些閑言碎語完全不在乎了。
“艸,那他爸呢?”
“你別說,說不定咱們還真的艸他媽。”
“是啊,”溫童沒有察覺到他微弱的表情變化,眉眼彎彎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溫童。”
初三那年,謝由和溫童並不熟。
“艸你媽的。”
和學校的那些人一樣,把他的生活當做茶余飯後的談資。
他覺得溫童是故意的。
他關切地問道:“你怎麽樣?傷的嚴重嗎?我陪你去醫院吧。”
【說到這個我就想笑,之前不是和小林他們說好,去撕謝由的作業本了麽,掉了一本,我撿的時候正好被他撞上,他還以為我是幫他的,笑死了。】
他惡意地認為溫童出現的時機過於巧合,認為勒索犯跑得過於果斷。
【什麽生意啊?】
“不用謝,應該的,”溫童朝他笑了笑,目光觸及男生校服上紋著的名字後,脫口而出,“你就是謝由啊!”
聞言,謝由笑容減淡,嗯了聲:“你……聽說過我?”
……
三人滿嘴汙言穢語, 時不時發出令人厭惡的嘲笑聲。
“同學,你們在說什麽啊?”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混入議論聲中。
“老師!他們在這邊!”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已經明白話語權只會被強者掌握。
“沒事, ”男生低低地應了聲,抬頭的時候,唇邊帶著抹感謝的微笑, “謝謝你,同學。”
溫童連忙走過去:“你沒事吧。”
聽到溫童的聲音,謝由邁進教室的腳步停住,他倚著牆,靜靜地窺聽裡面的對話。
直到高中同班,接觸的機會才多了起來。
“他沒有爸爸啊,我們初中出了名的野種。”
幾人一跑, 溫童才看清楚被勒索的男生的模樣。
【對啊,我還看見他媽了,長得挺漂亮的,像是做那種生意的。】
……
【羅哥,你最近和那個叫謝由的走的很近啊。】
溫童當時不知道被勒索的男生是謝由, 只是單純地見義勇為, 嚎了一嗓子。
“沒說……是你啊,溫童,你和謝由走得挺近的,他媽真是乾那檔子事的嗎?”
“不是,阿姨是做化妝品銷售的。”
“騙人的吧,大家都說他媽是來賣的。”
“大家說的就一定是對的嗎?其次,你來向我證實這件事,我明確說了不是,你又要反駁,你怎麽回事?”
溫童的語調越來越嚴肅,最後帶上了些許怒意。
教室裡的人大氣都不敢出,沒想到平常脾氣那麽好的人,會因此發怒。
牆後的謝由也忍不住側過身,透過窗戶玻璃往裡看。
溫童擰著眉心,點漆似的眸子閃爍著明顯的怒意,氣得白皙的面頰都有些泛紅。
同學嘀咕道:“我就說說八卦嘛,你別生氣啊,知道你們倆關系好。”
溫童眉頭皺得更緊了:“你這個根本不是八卦,別為你心底齷齪的念頭找借口,你這是在造謠。”
“造謠犯法,如果你被告了,我能替謝由作證。”
同學有些慫了:“你、你別恐嚇我,你這還叫恐嚇呢。”
溫童冷笑:“我這叫通知,煞筆。”
“你不相信是吧,我現在就去找班主任,讓他聯系謝阿姨。”
說完,他怒氣衝衝地往外走。
一出教室,正好和外面的謝由大眼瞪小眼。
溫童腳步猛地頓住,臉頰更紅了,磕磕絆絆地問:“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謝由面不改色:“剛來,怎麽了?”
“教室裡好像有點吵。”
“沒什麽,剛剛在給同學科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溫童想了想,慢吞吞地吐出四個字,“友善、法治。”
聞言,謝由臉上虛假的笑容真實了幾分。
“溫童。”
“嗯?怎麽了?”
“沒事,喊你一聲。”
暖陽拂面,有人荒蕪枯萎的心谷發了芽。
又在後來,慢慢開花。
……
謝由收回思緒,看向桌對面的少年。
這麽多年了,溫童仍然和當初一樣,乾淨剔透,像是清風朗月不染塵埃。
謝由慢條斯理地說:“童童,從小到大,你是第一個堅定維護我的人。”
不像那個佔有母親身份的女人,在外歲月靜好,在家後便聲嘶力竭地罵他野種、小畜生。
不像那幾個沒有師德的老師,得知學校散播的流言蜚語後,第一件事是找他談話,讓他這個受害者反思自己做了什麽事情,導致別人會說這種話。
溫童不知道謝由說的是哪件事,慢吞吞地說:“就算我是第一個,我也不是唯一一個。”
“你是,”謝由輕歎一聲,“你維護我,只是因為我是謝由。”
“別人維護我,是因為我是學霸、因為我是謝家的人、因為我是謝總。”
“孰好孰壞,我分得清。”
溫童掀起眼皮,對上的謝由漆黑的眼睛,男人眼裡眷戀懷念的情緒下面,是若隱若現的偏執。
溫童平穩的心率陡然漏了一拍,似曾相識的情緒拉響了他心底的警報。
溫童的思維愈發清晰。
既然謝由的佔有欲是因為自己曾經的維護,那麽這佔有欲就是從當時開始的。
謝由之前的那些話,的確都有合理的解釋,但那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謝由證實了他這些年來一直戴著虛假的面具。
隱瞞、欺騙、謀算……
假如謝由有八百個心眼,溫童覺得至少有七百九十九個心眼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否則這麽多年了,自己不可能一無所覺。
溫童緩緩呼出一口氣,當初在陸匪那兒就確定了這件事,他此刻的情緒波動不大,煩躁之余,心裡更多的是空落落。
他喊來服務員,點了一杯冰的抹茶拿鐵。
見他隻點了一杯,謝由低聲問:“童童,我的呢。”
溫童沒好氣地說:“你沒長嘴麽?”
謝由沉默片刻,點了杯和他一模一樣的。
半杯抹茶拿鐵落肚,溫童煩躁的內心稍稍平靜下來。
他繼續問謝由:“你和陸匪又是怎麽回事?”
謝由喝咖啡的動作微微一頓,反問道:“陸匪是怎麽說的?”
溫童想了想,隨便找了個詞敷衍:“他說你是變態。”
謝由:“……”
沒有線索,為了避免溫童起疑心,他只能說出絕大部分事實:“高中那段時間,我放學後經常去打籃球,是在球場上認識的陸匪。”
溫童:“我見過他嗎?”
謝由應道:“見過幾次。”
見過?還幾次?溫童忍不住問:“他是誰?我怎麽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聽到第二句話,謝由的眉眼緩緩舒展:“他偶爾才去球場,在場的幾次因為受傷沒有打球。”
“其他人叫他飛哥。”
飛哥……溫童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遲疑地問:“他是那個……包的像木乃伊一樣的嗎?”
謝由點頭。
溫童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啊。
那個木乃伊的臉包得很嚴實,只露出眼睛、嘴和鼻子,其他面部能包的都包了,溫童沒見過他的臉。
他去球場大多是陪著謝由去的,上場的次數也不多,所以偶爾還會和木乃伊……也就是陸匪聊天。
令溫童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一次打完球在球場的浴室洗澡,陸匪誤入後,笑眯眯地誇他真白,比校花還白。
然後謝由進來了,三人面面相覷。
作為唯一沒穿衣服的人,溫童把兩人都趕了出去。
想到這裡,溫童又喝了兩口冰咖啡冷靜。
謝由繼續說:“高二的時候,陸匪家裡破產了,他父親自殺,家裡發生了很大變動。”
“念在球場情誼,一次放學後,我去他們學校看過他。”
“他……”謝由頓了頓。
他停頓了很久,知道溫童的視線再次落到自己身上,才擺出一個艱難組織好措辭的模樣,放慢語速說:“他心情不太好,又或許是我哪句安慰的話刺激到了他。”
“他在學校裡打了我一頓。”
溫童不知道這件事,微微一怔:“什麽時候?”
謝由:“高二期中考前半個月,我傷得有點嚴重,怕你擔心,就騙你說去參加競賽了,其實是在家養傷。”
“班主任來看過我,看到我的傷勢後,聯系了陸匪所在的學校。”
溫童:“然後呢?”
謝由低垂著眼睫,遮掩住眼底的陰霾,輕聲說:“後面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沒有再見過他,只聽說他的家人都相繼去世,我一直以為他轉學了,沒想到……”
溫童直直地凝視著謝由的面龐。
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交織著複雜的情緒,無奈、追思、些許懊悔等等,真實到近乎完美的表情。
但又少了點什麽。
少了……
溫童目光一頓,挪開視線。
他知道了,謝由臉上少了對陸匪的不滿、敵意。
即便因為陸匪家人相繼去世,謝由對陸匪有愧疚,可是目前為止陸匪的所作所為明顯過了度。
再假如,謝由說的是真話,陸匪打人是陸匪自己的錯,以陸匪的性格,犯不著記恨這麽年。
謝由真的……什麽都沒做嗎?
溫童屈起手指,掌心緊緊貼著冰冷的咖啡杯。
冷絲絲的寒意順著掌心蔓延至全身,他低頭慢吞吞地喝咖啡,思路格外清晰。
陸匪的瘋狗性格最大的源頭是因為被騙去了緬北……
溫童眼皮一跳,穩著嗓音,開門見山地問:“陸匪被騙去緬北的事,和你有關系嗎?”
他緊緊盯著謝由的表情,沒有任何被拆穿的心虛慌張。
謝由輕輕扯了下唇角,聲音又低了幾分,似是有些委屈:“陸匪說是我做的嗎?”
溫童抿著唇,沒有說話。
謝由:“童童,陸匪高二的時候,我也才高二,我的交友圈你也都了解,我能對他做什麽呢。”
“另一方面,陸匪不會相信我的話,更不可能因為我的幾句話就去緬北。”
溫童微微皺眉,謝由說的很有道理。
謝由高中的時候,的確不認識那種人,大多數時間都在學習。
他追問道:“那吳越……”
謝由實話實說:“我不認識他。”
“我只是聽說了他和陸匪的事情,想通過他了解陸匪的具體情況。”
“我可以讓凌西那段時間的托人找人的記錄整理好發給你。”
他神情坦然,毫無怯意。
溫童盯著他看了會兒,又問了一遍:“謝由,你真的沒有騙陸匪嗎?”
謝由開口道:“我沒有騙他去緬甸。”
“童童,你相信我嗎?”
溫童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忽地,微信鈴聲響起。
他點開看了眼,是孟信瑞的電話,還發了好幾條微信問他在哪兒。
溫童放下杯子,沒有說信或不信,輕輕地說了句:“謝由,你的確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謝哥。”
謝由臉色微變,漆黑的眸子陡然陰暗了數分。
溫童沒有關注他的細微變化,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哦對了,桐錦小區的房子我賣給別人了,你也別去打擾人家。”
說完,他徑直離開咖啡廳。
謝由看著少年毫無留戀地往外走,徑直離開,腳步沒有片刻停頓,更沒有回過一次頭。
他指尖動了動,緩緩抬手,摘下眼鏡,露出陰沉的眉眼。
謝由的眉眼凌厲,戴眼鏡的時候才淡化了那絲鋒利,增添了幾分斯文。
此刻雙眼陰暗濃黑,近乎滴墨,透著令人心驚膽寒的冷意。
不遠處的凌西小心翼翼地走近。
他處理完車禍的事情便趕過來了,聯系了店長,不接待別的客人,確保謝由能和溫童安安靜靜地談話。
方才也不小心聽到了老板高中時的密辛,走近後,無意識地多看了兩眼謝由。
謝由感受到他的目光,不緊不慢地問:“你也覺得是我把陸匪騙去緬甸的嗎?”
凌西眼皮一跳,連忙說:“不、不是。”
“您說沒有,就是沒有。”
謝由輕輕地嗤了聲,慢條斯理地說:“我當時的確想給陸匪點教訓。”
“他缺錢,我給他推薦了一個招聘網站。”
“至於選什麽工作,最後的結果,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謝由揚起唇角,露出溫潤和煦的微笑,眼神卻幽深黑暗,猶如惡鬼:“以陸匪衝動自大的性格……”
“我不必親自動手,就能看著他一步一步地墜入深淵,自食惡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