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夏連翹沒想到她和凌守夷會胡來到這個地步。
她強推凌守夷, 是想先得到他的身再得到他的心。
這人性格太別扭,若是沒一個契機打破二人目下疏遠的距離,突破猛進他的防線, 她還不知道要與他磨到何時。
可她也沒想過被折騰得這麽慘烈。
好在凌守夷床品倒是一如既往的不錯,少年哪怕深恨她, 也依然風度不減, 替她處理妥當,清洗乾淨。
二人重又換上乾淨整潔的衣服。
凌守夷梳攏長發,腰系絲絛,道袍如雪迤邐曳地,如輕雲縵回,衣冠楚楚。
恢復往日疏冷清朗的模樣, 隔著一張案幾,與她相對而坐。
夏連翹看向她面前正襟危坐的凌守夷。
但看他如今容貌, 英挺俊雅,眼睫纖長,一副心不染塵, 天姿靈秀, 意氣高潔的模樣,是絕難看出昨日的強硬霸道的。
只是少年皙白的臉頰上青青紫紫,一圈疊著一圈的牙印還是暴露出了點兒端倪, 令人望之浮想聯翩。
就昨天那個狂野的勁兒,夏連翹若是還看不出來凌守夷對自己還耿耿於懷,心心念念。
那就是真遲鈍到無以複加了。
她不是影視劇裡感情遲鈍到讓人抓狂的女主角, 不至於看不出凌守夷對她的執念。
他心裡擺明還是有她。
而且, 如果,她此時猜得不錯, 凌守夷這個時候防線被撕開一道口子,對上她總有些心虛氣短,正是適合展開攻勢的好時機。
她支頤托腮,眨著眼,慢悠悠地,意有所指地開了口,“某位道爺嘴上都是清心寡欲,道德經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凌守夷本就色厲內荏,做賊心虛。聞言,頓時就坐不住了,皺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魚咬鉤了。
夏連翹趕忙放下胳膊,端正了態度,認認真真地看向對方,一雙大眼睛閃動著誠懇的光芒,直抒胸臆道,“小凌,咱們和好吧。”
凌守夷未料到她打出的這一擊直球,不由一愣。
夏連翹還在誠懇道: “對不起,之前都是我做得不好,這一切都是我的……”
凌守夷冷聲截住她:“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你難道真的不喜歡我了嗎?”女孩兒一愣,微微睜大眼。
前車之鑒,今日她未敢輕易言愛,而是小心翼翼地換成程度更淺一點的“喜歡”。
凌守夷恍若未見,不為所動,冷然道:“誰說我對你還有情?”
但連翹並不氣餒,繼續勇登高峰:“可是你昨天!”
凌守夷道:“那也不代表我對你有情!”
“哦,”她也不惱怒,拖長了腔,“原來凌仙君是那種即便不愛也能與人上床,貪圖肉欲享受之輩?”
孰料,凌守夷竟面無表情,坦蕩認下,“是,我就是這種人如何?”
說到這裡,凌守夷驀地抬起臉,眉眼清雋平淡:“我說過,你別想離開我寸步。”
“即便不愛,你也是我的!”
嗓音冷清謖謖,言辭卻逐漸拔高 “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夏連翹:“……”
心理年齡她比這位可成熟太多,當然不會為他言語所激。
凌守夷表現得太過激動,她明智地沒再刺激他,而是選擇順毛捋,坦坦蕩蕩地換了個話題,“好,那不說這個,我們說另一件事。”
“你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的溟幽海底那個禁製嗎?”
凌守夷面無表情道: “溟幽海底不過一地廢墟,你又耍什麽花招?”
她一愣,有點兒疑惑:“你怎麽知道溟幽海底是什麽樣?難道你下去看了?”
凌守夷啞口無言:“……”
眼前的少女眉角眼角卻好像意識到什麽,驀地綻開柔軟的笑意,烏靈靈的雙眼看起來快活極了。
凌守夷急了:“夏連翹!”
“好好好!我不說了!” 她見好就收,忙正襟危坐,對著自己做了個“閉嘴”的動作。
凌守夷:“……”
少年冷冷移開視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底下會是一地廢墟。”夏連翹搖搖頭。
難怪那天凌守夷回來之後態度有恙,原來是自她與應龍相繼離開之後,玉室便崩塌成一地斷壁殘垣。
想來玉室承擔著囚牢之職,本就不甚光彩,或許設計之初,便考慮到這一點,在應龍散去後,自行崩塌瓦解好摧毀罪證。
少了一個強有力的佐證,她心裡難免沉重,但如今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深吸了一口氣,她想了想,又醞釀了一番說辭。
終於將她是如何遇到應龍,應龍又對她說了什麽,對凌守夷和盤托出。
當然,還是濾去了她如今不能言說的部分。
她說得越多,凌守夷下頜繃得愈緊,眉頭也蹙得越深。
他自幼便與父母分離,若說偶爾還能見柔姬幾面。
對於應龍,他幾乎沒什麽了解,也沒什麽印象。
唯一殘存著的印象,便是天池畔那道奄奄一息的身影。
只是骨肉親情,血脈連心,伴隨著夏連翹說得越發深入,將顥蒼一言一行,一顰一笑原原本本都複述於他,他一顆心也不自覺抽痛起來。
這般感受,令他不自覺一陣戒備,如臨大敵。
凌守夷面上不顯,擱在案幾下的指節卻緊捏至泛白,思緒亂如滾粥。
他到底還能不能相信夏連翹?
她是不是又在騙他?
可她話語間語氣並不似作偽,所述的那人言行舉止,也與他記憶中殘存的那抹印象交相重疊。
曲滄風曾見過應龍,會是他指使她,教她這麽說的嗎?
直到夏連翹忽然提到柔姬。
“事情就是這樣,”她抬起眼,“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只要找到你娘留下的那封秘信,你就知道我到底有沒有騙你了。”
母親在孩子的心底總是那個最特別的,縱使父親也難逾越的存在。
一直以來,柔姬對於凌守夷便是心中那個不可說的存在,觸之即痛,觸之即傷。
心中最柔軟,最隱秘,最狼狽的地方冷不丁地被人戳中。
這一刻,他在她面前又好像陡然變成一個八九歲的孩童,敏[gǎn],疲倦,警惕。
從心底升騰起一股戒備與抵抗來,凌守夷心神巨震,霍然站起身,抿唇斷喝道:“夠了,你休提她。”
談話頓時破裂。
夏連翹也沒想到凌守夷反應這麽大,她愕然地睜大眼,小心翼翼道:“……小凌?”
凌守夷神思混亂,原本堅硬的心防霎時搖搖欲墜。
很難說清楚,到底是惱恨她竟搬出柔姬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還是在惱恨一次又一次,快要被說服的自己。亦或是抗拒在她面前變回那個脆弱,敏[gǎn],偏執的孩童。
凌守夷不言不語,一催遁光,身化一道白光遠去。
是她太著急了嗎……
夏連翹追出幾步,怔怔地看著天際那道遁光,內心五味雜陳。
原地躑躅半晌,夏連翹歎了口氣。
或許當真是她太過著急。
凌守夷的防線才被她撕開一個小口,她便迫不及待想要高歌猛進,一舉拿下他,卻沒想到這一定會引起他下意識地激烈的抵抗。
他童年不幸,創傷應激也是情有可原。
想到凌守夷或許也需要時間來消化,她也沒催他,而是在幾日之後提出可能由周葉陪同,前往昔日囚禁柔姬之所的那間宮殿一探?
凌守夷不出所料地拒絕了她。
她也不氣餒,轉而問他能否陪她一道兒去一趟,可依舊未得凌守夷點頭同意。
如此一來,夏連翹難免心中微緊。
若是凌守夷一直不肯信她……她總不能這樣眼看時間一點點流逝,一直坐以待斃。
許是看出她興致不高,葉依棠有意開解,難得主動問她可要隨她離島逛逛。
凌守夷雖將她帶至渡霄殿,等閑不叫她離開,但明面上並未限制她的出入自由,只是夏連翹考慮到他的心情從未主動離開渡霄仙島半步。
現在的她,正處於一個被囚禁又沒被完全囚禁的微妙境地。
她悶在渡霄仙島日久,也確實容易胡思亂想,出去逛逛也好。想到這裡,夏連翹點了點頭,欣然應允。
離去前,以防萬一,又留一張字條在桌上,言明想外出走走,不多時輒返,以免令人擔憂。
渡霄主殿。
一張案幾,一盞青燈。
凌守夷垂眸望著桌上這一封封飛信傳書,一時無言。
風露殿塵封已久,想要再進風露殿,難免要往各方送去飛書,上下打點疏通。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作想。
隻得在心中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不是又信夏連翹那個反覆無常之輩,他只是,也想探究當年真相。
正在這時,周玉文在外求見。
凌守夷下意識撫上頰邊齒痕,轉念一想,鬼使神差地沒有遮掩,隻沉聲令人入內。
周玉文是來匯報世家一脈近日動向,這些時日世家與飛升兩黨蠢蠢欲動,私底下的紛爭與摩攃也較以往更為激烈。
飛升一脈之中,曲滄風似乎還未肯放棄他心中盤算,背地裡仍隱隱有所動作,與下界有所牽連。
而世家一脈中,元伯功與他年紀相仿,對他積怨頗深,凌守夷心知他定會在數日之後的會審中借題發揮,從不敢懈怠。
他不解的是,為何兩脈爭鬥至此,天帝為何還是不肯露面,從前他以為這不過是天帝帝王權術,如今看來其中或許另有隱情。
這廂,周玉文甫一踏入殿內,見到凌守夷不由一怔。
凌守夷端坐在桌前,一身白色細葛大袖衫,如瀑烏發攏入白紗小冠,蹙眉細思,神情淡漠。
隻頰側那青青紫紫的傷痕與那一圈還泛著血痕的牙印著實引人注目。
周玉文倒吸了一口涼氣:“……師尊?”
凌守夷:“……”
不甚自在地別過視線,生硬道: “貓咬的。”
周玉文大感疑惑,可是渡霄殿內也未有人養貓呀……
轉念一想,心裡咯噔一聲,又覺得不對勁。
不敢再往下深思。
凌守夷頓了頓,倏忽問:“她最近……如何?”
周玉文定了定心神,道:“夏道友為人十分友善溫和,平日裡也只打坐修煉,鮮少外出走動。”
凌守夷一聲不吭,前幾日香豔[yín]靡至極的一幕幕歷歷從眼前走過,他有多恨她,筷感便有多洶湧。
他實在難以原諒自己竟然在她身上感到如此極樂,肉欲對他而言不過可有可無,最讓他食髓知味的是二人緊密相擁時靈魂的震顫。
她由自己予取予奪,她的眼裡看到的唯一是他自己。
這世上只有自己能讓她露出這般情態,只有他才能看到她這般情態。
也只有她才能看到他醜陋的、狂浪,永無饜足,貪得無厭,眈眈逐逐,肆意攫取的另一面。
他與她是一體,他將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他亦融入她的骨血。
他們仿若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咬合在一起的一對玉玨。
一對靈魂始自洪荒,生來便注定結合。
從靈魂滔滔而下的,近乎絕頂的心滿意暢,只是令他稍微想一想就亂了呼吸。
思念如影隨形。
凌守夷不由微微捏緊指尖,想見她的衝動再難自抑,卻還是強捺下來,平靜地與葉周二人交代完正事,之後,這才屏退二人,準許自己足踏煙氣,往側殿而去。
他已經有數日未曾見過夏連翹。
凌守夷一邊禦劍而行,內心一邊暗自思忖。
今日去找她,也不是為了見她,是為了與她說明風露殿一事。
劍光落地,他踏入室內。
在此之前,他心中百轉千回,已經為自己整理過無數話術,醞釀過無數說辭。卻沒想到,只看到空蕩蕩的側殿。
殿內空無一人。
又見桌上字條,筆跡娟秀。
凌守夷收了字條一看,未曾料著,面色遽然一變,心幾乎快跳出喉口。
定了定心神,凌守夷努力壓下沸騰的心思,尚且維持思緒的一線清明,招來門下仙童,問,可有與夏連翹有關的事匯報上來。
小童忙行禮道:“葉師姐不久前上報,要帶那位夏姑娘離島逛一逛,因師尊與周師兄放在在議事,便未曾打攪。”
少頃,凌守夷面無表情頷首道:“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