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孽種
狀元府。
文卿閉門謝客,平日裡也不與新科進士們走動,不答覆拜謁之帖,饒是如此,每日也還是有不少人來狀元府送信。
還有一些不怕吃閉門羹的,比如鍾堂。
公儀峻臥於病榻,文卿也得了閑,在書房挑些公儀戾這個年紀能看的兵法典籍、帝鑒圖說,杯中的茶尚還溫熱,嫋嫋飄著霧白的煙。
“公子,鍾大人又來了。”
這一日來,文卿還能勻些時間與他閑談一番,二日來,雖有些不耐,卻勉強能忍受下去,若日日來,卻只是說些不痛不癢的問候之語,倒也沒有再會的必要了。
“就說我這段時日身體不適,讓他回去罷。”
鍾堂如今也在翰林院,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宜交惡,但話不投機半句多,文卿也沒有和他交好的意思。
更何況,如今鍾家也是大皇子一派的。
“咳……咳咳……”
鍾堂身邊的仆從收了油紙傘,恭順地站在兩側,鍾堂則取下鶴氅,快步朝書房走來。
“明統兄若有要事相商,還是早些說為好。”
論家世,文家這種寒門根本無法和鍾家相比,論才貌,兩人則各有千秋,然而眾星捧月的鍾堂竟一連數日出現在文卿門前,一副不見到人誓不罷休的陣仗,也不怪京城裡四處流傳著兩人的秘聞。
“普通的霧裡青罷了。”
“……讓他進來罷。”
那枚安神護元丸大概是年頭久了,藥效已經不夠了,隻舒坦了幾日,夢魘和劇痛又如同潮水一般將他吞沒,每日每夜,皆是如此。
鍾堂看見他禁止靠近的手勢,輕怔片刻,停在了書房邊上。
有時候他會覺得,重來一世,其實也沒什麽好的。
“其實……也沒有什麽事。”鍾堂望著書架前眉眼如畫的美人,“只是想喝一杯狀元府的茶。”
唇邊早已被他咬得痕跡斑斑,流過血的地方結成一片又一片小小的痂,脫落後隻留下淡淡的白痕,掌心也一樣。
窗外又飄起雪。
他望向窗外,忽地想起什麽,“鍾大人走了嗎?”
“晏清怎的突然身體不適,我明日帶府上的郎中來給你瞧瞧。”
即便公儀峻死千次萬次,他的痛苦也不會因此減輕半分。
文卿本因清冷出塵的氣質和絕色容顏引得皇城世族公卿子弟競相肖想,如今這個消息一流傳開,動心思的人便少了很多,畢竟大部分人都不願與鍾家為敵。
“公子,是不是該換藥方了?”春浦擔憂道。
鍾堂隻帶了兩個仆從,立於狀元府前,門前偶爾有士大夫經過,竊竊私語著走開。
“換與不換,都不過是這個樣子……”文卿苦澀地笑了笑,“無妨,等寒冬過去便好。”
文卿抱著典冊,又靠在椅背上斷斷續續地咳起來,只是稍微喘急了些,面色便慘白如紙,鬢邊的發也濕得不行。
“回公子,還在門口等著。”
宣德二十五年,前世的這個時候也是這般冷麽……他又是怎樣熬過來的。
“普通的霧裡青,也不賞我一杯嗎?”
文卿淡漠地看著他,眉心微蹙,不明白鍾堂發的哪門子瘋。
“春陽,給鍾大人倒一杯。”
“是。”
鍾堂接過茶杯,卻沒喝。
“晏清,你起步太高,而升遷太快,在朝中已經有人眼紅。如今右丞已倒,外戚式微,大皇子又遭意外之禍,不少人都在盯著你。”
“多謝提醒。”文卿平靜道,“作為交換,我便也給明統兄一個忠告罷。”
“當心顧岱。”
鍾堂愕然:“什麽意思?”
“我乏了,今日之事到此為止,以後明統兄也少些登門拜訪,以免落人口實。”
“我是在保護你!”
文卿唇角抿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並不明顯,如漆的墨眸中也沒有絲毫笑意:“麻煩明統兄幫我轉告一聲,殘廢之軀,不足為世子們掛念,若是發乎情止乎禮便也罷了,否則我不介意在皇上面前為大家美言幾句。”
“以及……右丞已倒,左丞掌權,辛大人和我祖父是生死之交,若是不介意兩邊都得罪,盡管試試。”
“真晦氣。”春陽狠狠跺著地上的淫-穢信,叉著腰抱怨道,“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們公子豈是他們這種貨色能夠肖想的?”
春浦歎氣:“都是世子呢。”
“世子又如何?!全都是遊手好閑的敗家子罷了!”
大夏民風開放,男風盛行,世家公子大抵都會養幾個臠寵,京城裡幾家兔兒院中的頭牌更是形貌昳麗能歌善舞,追捧者數不勝數。
然而臠寵畢竟是臠寵,上不得台面,無法考取功名,無法寫入族譜,即便偶有幾個服用生子藥誕下子嗣的,也不過是世人眼中的異類罷了。
那些閑散世子再蠢,也不會妄想著真的能讓當朝首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當臠寵,無非是仗著家世想佔佔文卿的便宜,幻想著文卿能放浪一些,如意算盤倒是打得挺響,至今卻沒人真敢出手,畢竟這位可不是好惹的。
年紀小,性情冷,可脾氣卻有些衝,上任第一天便把戲弄他殘腿的翰林院修撰給杖責了二十大板,每一板子都是他看著數的,一板比一板重。
“別再說這些閑事了,立刻讓文念恩備馬車,先到京畿三裡之地等著,再備一輛,中途輪換,我要去一趟三皇子府。”
春浦好奇道:“去三皇子府做什麽?”
“自然是把三皇子和英嬪娘娘接過來。”文卿平靜地觀察著春浦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你們覺得呢?”
春陽撓了撓腦袋:“啊……我不懂,反正公子的決定都是正確的!”
春浦卻有些顧慮:“若是被發現了怎麽辦?”
“不會被發現的。”文卿輕聲笑了笑,墨眸中風雲攢動,“所有的眼線和告密者都會被處理掉……真可憐,不是嗎?有時候他們並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但仔細一想,世人不皆是如此嗎?”
——
京畿之地,三皇子府邸。
說是府邸,實際上不過是一個廢棄的四合院,院子裡沒有絲毫生氣,花草早已枯死,一扇扇破舊的門關不上,寒風一吹便處處吱呀作響,他們沒有仆從,只有兩個跟在身邊監視的太監。
屋子裡很厚一層灰,沒有什麽可用的家具,公儀戾在床榻上掃下各種雜物,沒有棉被,他便脫下`身上的舊袍子給英嬪蓋上。
英嬪臥在床邊,看見幼子忙前忙後整理屋子,前些日子服用了咯血散,如今想幫忙卻有心無力,於是喚了聲門外的太監。
“嚷嚷什麽呢?娘娘,你還真的把自己當娘娘了?還要人伺候?要不娘娘來伺候伺候咱家?”
“真他媽晦氣,被使喚著做這份差事,既沒油水又沒賞賜,跟著兩個掃把星,老子賭錢都把褲衩輸沒了!”
“哈哈哈哈哈哈!!!”
英嬪臉色煞白,心下起了些憂慮。
公儀戾忍而不發,雙手卻握緊了掃帚。
“娘親,阿昭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乖孩子。”英嬪歎息,眉間深深的皺紋為面容增添了幾分滄桑憔悴,“苦了你。”
公儀戾拿著掃帚噔噔噔跑到英嬪身邊,叉著腰佯裝小大人狀,故意壓低聲音道:“娘親!不能歎氣!不能皺眉!會變老的!”
英嬪看著兒子,莞爾而笑,眼眶卻倏然溼潤了。
八年前,聽到兄長車裂而亡之時,她隻想跟著一死了之。
她恨崇明帝,也恨肚子裡這個孽種,孟家已倒,而她被囚於冷宮,以為再也報不了仇,便懷著身孕割了腕,想帶著這個孩子一起去死。
也是那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身邊居然還有十二個暗衛,年紀和她差不多大,是兄長從軍隊中挑出來專程保護她的。
復仇有了希望,最關鍵的一步棋自然在她的肚子裡。她恨他,恨不得下一刻便把他掐死在繈褓裡,可他衝著她笑,用不甚清晰的口齒喚她。
十月懷胎,她下不去手去虐待。
她以為會相看生厭的孽種,卻在冷宮這生不如死的八年裡給了她唯一的光亮和溫暖,他慢慢學會清楚地叫“娘親”,慢慢蹣跚學步,慢慢學會奔跑,慢慢長高。
每一聲娘親,都讓她無比欣慰,又心如刀絞。
她對不住他。
“咻!”
門外傳來利箭破空之聲。
痛聲還未疾呼,兩個黑影閃過,屍體便被迅速地處理掉了。
雪地裡零星濺了幾滴血,木輪轉動的輕微聲響停下來,冷白的手指捧起一抔雪,覆蓋在斑斑血跡之上。
“先生?!”
公儀戾很熟悉這道木輪聲,卻又不敢相信,拿著掃帚愣在原地,表情難得有些呆。
英嬪適時提醒他:“帶文大人去正堂。”
“快去,別讓他受寒,若是他冷了,你就替他暖暖,別等他說了你再做,那就晚了。”
公儀戾喜出望外,想立刻衝出去見先生,此刻卻還是乖乖聽著娘親的囑托:“知道了!阿昭會的!阿昭會對先生很好很好,和娘親對阿昭一樣好!”
英嬪忍著淚:“不。”
“要比這更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