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巫術
文濯蘭無法接受許晚凝早已亡故的消息,原地怔愣許久,兩行清淚如前世一般,難得失了態。
文卿將她引到祠堂,許氏之位孤零零地立在佛像旁,墨底生塵,白字泛灰,十七年光景,不過如是。
“嫂嫂明明身無頑疾……為何這般年輕就已香消玉殞?”
前世文濯蘭也這樣淚流滿面地問過他。
重來一世,他還是回答不了。
“她送我離京的時候還說……以後要來揚州住,我連宅院都為她置辦好了,帷幔用的是她喜歡的蘇綢,園裡種滿了鶴望蘭……明明說好了。”
文卿歎息一聲:“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晏清……你說,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害她?”
文卿前世也懷疑過,派人徹查當年許晚凝無故身死一事,卻因年代已遠,未曾找到什麽線索。
文謙之流貪生怕死,威逼利誘下自然有實話脫口,但他咬定當年許晚凝是一夕之間病死的,第二天就斷氣了,仵作來也未見蹊蹺之處,隻說是命犯煞星。
這也成了文卿的一塊心病。
“姑姑此番赴京,可帶了密探?”
文濯蘭拭去頰邊的淚:“隻帶了兩個。”
“當年的事情已經太過久遠,貿然查探恐怕是徒勞無功,但有兩個關鍵,一是陳氏,文謙軟弱無能,當年她是府中最受寵的侍妾,府中變動她是最清楚的,二是當年值夜的下人,若有起居花名簿自是好的,若找不到,當真要費些心血。”
“這些年我深居文府東廂,也算是寄人籬下,羽翼未豐,心力不足,故而未曾查過當年真相,若姑姑能出手相助,則事半功倍,總歸要好很多。”
即便是在密不透風的祠堂裡,文卿一連說了這麽多話,亦是疲憊不堪。
文濯蘭眼見他臉色越來越白,呼吸也越來越艱澀,鬢邊竟微微冒了曾細細密密的冷汗出來。
“晏清……”
古來男子取字都在加冠之時,可文德雍當年抱著自己的長孫,還未取名,便執意要為他取字。
晏清晏清,海晏河清。
如此美好,如此沉重,如同鏡花水月中難以觸碰的願景,在破碎後顯得格外愚蠢,格外可笑。
“姑姑,侄兒有一事相求。”
文濯蘭忍淚道:“客氣什麽?直說便是。”
“姑姑是苗疆出身,可知道巫蠱之術?”
“……略通一二。”
話音未落,沒等文卿說話,文濯蘭又道:“此術陰狠噬身,稍不注意便會傷到自己,你身子骨弱,且從未接觸過此類毒術,恐怕承受不起,若有眼中釘肉中刺,知會姑姑一聲便是。”
文卿無奈道:“還不至於。”
“嫂嫂不在了,我便要負責護好你。”
文濯蘭難忍哽咽,望向許氏牌位,眸中複雜鬱憤之情難以言表。
“姑姑會的巫蠱之術,能取人性命嗎?”
“自然是有這樣的毒蠱,可這些屬於禁術。晏清,你要記得,巫蠱乃是雙刃之劍,一入泥淖便難以脫身,若隨意犯下殺孽,陰德耗盡,壽命便會隨之衰減,死後墮入惡道,難以超生啊……”
她如今在巫蠱之道上如履薄冰,雖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但落下的禍根也數不勝數,文卿還如此年少,又病痛纏身,入此道只會受盡苦楚。
“那可有簡單一些的?”
“你學這些是為了做什麽?”
“自然是害人。”文卿語氣平靜,長睫下墨色的眼眸微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連骨骼都泛著寒冰。
此時文卿給文濯蘭的陌生感,竟比方才時隔十七年再見時更為強烈。
“害誰?”
“公儀峻。”他用唇語道。
“為何?”文濯蘭難以理解,低聲道,“皇室宗親,對其使用此術則更加危險,稍不注意便引火燒身!”
“我自有分寸。”
“……”
“太子該立了,雖不能早些站隊,但也要早做打算,不是嗎?”
“對無辜之人使用巫蠱之術是會造天譴的,晏清……朝堂權謀萬萬不可誤入歧途啊!”
“無辜?”文卿牽唇笑了笑,笑意薄涼,“多謝姑姑,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
翌日,金鑾殿。
左丞事先將荊州生祠一事擬成奏折,親自呈與皇帝,崇明帝大怒,朝堂上烏泱泱跪了一片人,滿朝文武莫不噤聲。
未幾,崇明帝身邊的德寧公公便傳殿外荊州百姓入殿,其中一人手捧紅色牌位,人證物證俱在,右丞一派人心渙散。
“李君甫,枉朕如此器重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皇帝氣急攻心,立刻命人脫去右丞官服打入詔獄,沒有一個人敢為李君甫求情,茲事體大,都不想惹禍上身。
下朝後,皇帝隻留了左丞一個人。禦書房彌漫著龍涎香,崇明帝賜座,辛稷安便坐在他對面,與國君共同商討生祠及外戚勢力二事。
文卿此時正在毓華殿中,教公儀峻用兵之道。
“先生,為什麽要打仗呢?”公儀峻坐在他身邊,點著行軍圖上的路徑,“真的有將軍能在一日之內飛渡這麽多關隘嗎?”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並不是一定要打仗,而是未雨綢繆,在強敵來犯時能夠守衛自己的疆土和子民。”文卿語氣平淡,毫無波瀾。
至於第二個問題,他並沒有回答。
公儀峻也不會懂。
“先生,你覺得本宮會成為太子嗎?”
“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資格。”
“本宮說你有,你就有。”公儀峻站起來,挑起文卿耳邊一縷墨發,“在先生心中,本宮是不是第一位?”
有那麽一瞬間,文卿還以為自己和公儀戾的事情敗露了,可抬頭看見公儀峻眸中癡迷的神色,便知道這人又開始犯病了。
“在臣心目中,第一位只會是大夏的子民。”
“……”
“那本宮呢?”
“殿下非要在一個五品官心中論位次,不是自降身份麽?”
“本宮不覺得。”
文卿輕歎一聲,從袖中拿出一串用絲繩勾好的鎏珠,贈與眼前胡鬧的皇子:“殿下不必再問了,這串鎏珠便是臣的心意。”
公儀峻素愛天下珍寶,鎏珠鑲金帶玉,流光溢彩,串成一串,必然見之歡喜。
只可惜,這上面下了巫咒。
咒毒不深,傷不及性命,文濯蘭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小心行事,此類巫蠱算是最不留痕跡的,隻待到時候收買佔星官,便能將此事往星象風水上引。
他伸手遞過去,公儀峻竟失禮地握住了他的手,公儀峻比他小兩歲,手掌卻比他大,掌心傳來的熱意讓他幾欲作嘔,冷著臉抽手回來,手指上的余溫卻還是如此惡心。
“先生對本宮如此真心,本宮也會對先生好的,榮華富貴,雨露君恩,先生該有的都會有。”
文卿卻只是淡淡道:“那便多謝殿下了。”
之後公儀峻的視線愈發熱切,文卿教了會兒功課,便借口身體不適,由春陽春浦推著離開了毓華宮。
他已經記不清前世這個時候公儀峻是否也是如此不守規矩,那時候他又是如何忍下去的……他也沒那個心力去想,回程經過禦書房,門外戒律森嚴,數十個禦前帶刀侍衛守著。
文卿本想默默經過,卻不想在風雪中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今日雪大,禦書房台階下積雪已深,雪中石礫頗多,風吹時異常寒冷,文卿披著鶴氅狐裘依然覺得衣衫見薄,隻想快點回到學士院。
輪椅在雪地裡劃過兩道不深不淺的輪轍,最終卻在禦書房階外停下,停在了年幼的皇子身邊。
“殿下。”
文卿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渺遠而沙啞。
公儀戾轉過頭,臉頰被凍得通紅,淚濕的睫毛上結了一層霜。沒有人為他撐傘,他的發間身上堆滿了雪花。
“文大人……”
文卿心口微微刺痛。
“怎麽跪在這裡?”
“娘親、娘親……”公儀戾瞬間淚如泉湧,卻咬著牙齒,不讓哭聲傳得太遠,以免皇帝責罰。
文卿眼皮一跳:“英嬪娘娘怎麽了?”
“娘親一直吐血……一直吐血……”
一旁的侍衛都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看著衣著寒酸的三皇子在雪地裡跪了快一個時辰,德寧公公傳過話,英嬪娘娘急需太醫診治,三皇子從冷宮跑出來也算是情有可原。
可今日不巧,皇上正在氣頭上,不遷怒就算好了,哪裡顧得上這些。
文卿看向禦書房,知道今日是辛稷安彈劾李君甫的日子,此時房門緊閉,恐怕不會接見公儀戾。
然而當年將英嬪打入冷宮的是皇帝,若未經皇帝允許,哪怕是湘貴妃也沒有權力派太醫診治。
文卿正愁公儀戾沒有奪嫡之心,擔心以後在此事上和他產生分歧,眼下便是天賜的機會。
他要他好好記得無權無勢的滋味。
不爭不搶?
當真是小孩子才會做的美夢。
“春陽,扶我下去跪著。”
“公子?!”
“我不喜歡把話說第二遍。”
新任翰林學士在階下跪著,德寧公公嚇了一跳,連忙前來詢問何事要稟。皇帝金口玉言特賜過他免跪之權,德寧便想讓他到殿前吹不到風雪的地方等著。
皚皚白雪落在文卿綢緞般的墨發之間,他腿使不上力氣,有些跪不住,便往公儀戾身上輕輕依著,冷白的指尖掃過公儀戾肩上的雪。
“不必,若是皇上問起,公公便說皇子尚還跪著無人撐傘,無人問詢,微臣不敢失了禮數。”
“方便的話,煩請公公快些稟報,我跪不了太久,若是染上風寒,命便折去一半,也無法再教導大皇子殿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