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忠心
公儀戾少不更事,自然可以說得這般天真,可文卿要是真把他綁起來,那便是欺負人了。
古樸的紫檀木月洞床系著輕紗帷簾,春凳上燃著一盞明燈,透過輕紗影影綽綽地映進來。
也許是前世被活生生挖去雙眼的緣故,他很怕黑,睡時必然要點燈,燃一晚上,沒有光亮便無法入睡,太亮也不成,會傷眼睛。
往日文卿都是自己撐著身子往榻上躺的,今日公儀戾扶著,倒比平時輕松許多。
文卿解開狐裘,公儀戾貼心地給他蓋上錦被,歡騰雀躍地跑到另一邊,脫掉鞋襪鑽進被窩裡,輕輕一滾,翻了幾圈,慢慢蹭進文卿懷裡。
文卿暗暗喟歎一聲。
公儀戾身上真的很暖和,和幼鳥腹部絨絨的羽毛一樣,抱起來柔軟又溫暖。
“今日有沒有溫習功課?”
公儀戾靠在文卿肩窩,手指絞著文卿墨染的長發,臉頰羞紅,“今日……沒來得及。”
“我書案上有幾部典籍,專門為你挑的,去看看喜歡哪些,今晚我先帶著你看看。”
文卿冷白的指尖指向層疊錦屏畫扇的後邊,正房書齋的位置,公儀戾不想離開文卿的懷抱,卻還是乖乖聽話,下榻前去捧了兩部典籍過來。
都是兵書。
文卿望向公儀戾,公儀戾一臉無辜,仿佛只是好奇。
“想帶兵打仗麽?”
文卿重新把他抱進懷裡,將珍貴的典籍放在錦被上,翻開扉頁——
【越子兵法】
“阿昭以後想當大將軍,保家衛國,收復疆土,守護娘親和先生!”
文卿用掌心輕輕托起他的下巴,垂眸道:“我與你相識不過一個月,也沒見幾次面,為何就要守護我?”
這問題可把公儀戾給難倒了。
公儀戾陷入沉思:“為何……”
“是啊,為何。”
文卿也很想問問前世的公儀戾,為何。
他這樣的人,付出二十年真心都不被珍惜的人,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卻下場淒慘的人,哪裡值得他那樣絕望地痛哭一晚。
“因為先生對阿昭很好,阿昭想要報答先生。”公儀戾終於想出了答案。
可文卿兩句話,又讓他陷入了自我懷疑。
“若我對你不好呢?”
“你還會守護我嗎?”
他腦海中無端飛掠過一些模糊的影子,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又好像原本就是他的記憶。
對他不好的人,他怎麽可能去守護呢?
可這個人是先生。
先生會對他不好嗎?
內心居然有一個聲音在說——
“會的。”
“你會因他而死。”
“阿昭?”
文卿見他走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公儀戾如夢初醒,怔愣兩秒,緊緊抱住文卿的腰,後怕道:“先生……”
“又撒嬌。”文卿訓他,“一答不上問題就撒嬌是不是?再這樣我便生氣了。”
話雖說得重,卻沒不讓他抱。
“起初是娘親讓阿昭來找先生的,可阿昭一見先生便覺得眼熟極了,好像在哪裡見過。”
“可阿昭出生後幾乎沒有出過冷宮,能在哪裡見到先生呢?”
“先生給阿昭的感覺很特別,像故事裡遙不可及的神仙。阿昭從來不屑於得到別人的垂憐,九天神佛都未曾拜過,那時候卻無比渴望先生的憐憫,希望先生能昏了頭,在皇兄和我之間做出最不明智的選擇。”
公儀戾說著說著,聲音又有些哽咽。
“我沒想到先生真的會選我。”
“我這輩子的福分是不是都用在這上面了?”
文卿揉揉他的腦袋:“胡說什麽呢。”
公儀戾抬起右手手腕,那裡系著一條素青色的腕繩,文卿親手系上去的,連衝澡都沒摘過。
“方才就該答的——若是先生對我不好,我也會一輩子守護先生的。”公儀戾抬著手腕,一字一頓,擲地有聲,“阿昭要的不多,一條青繩就足夠了,先生對阿昭的好,哪怕只有一點點,阿昭也會一輩子記在心裡。”
“……”
文卿終於明白那股要命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前世,出宮的路上,公儀戾也曾躲在草叢邊上攔過他一回,一樣的衣衫單薄,渾身髒汙,拿著一束野花,眼眶紅紅地懇求他,讓他做他的先生。
那個時候的他做了什麽?
只是從袖中拿出一條多余的,編壞了的青繩,系在他手腕上,告訴他宮中先生尚多,而他已經收了學生,隨意把他給打發走了。
他根本就不認得他是三皇子。
就算認得,那時候他正春風得意準備施展滿腔才學滿腔抱負,根本不可能為了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放棄自己的前途,也不會支持廢子奪嫡引得朝堂震蕩,時局不穩。
他不值得公儀戾的念念不忘……
他配不上。
“先生,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公儀戾不知什麽時候跪在他身上,雙手捧著他的臉,心急如焚地詢問。
文卿聽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額角的冷汗順著鬢邊滑落到公儀戾的指縫裡,濕漉漉的,文卿長長地歎息一聲,尾音難過得竟像是在哽咽。
“先生到底怎麽了……別嚇阿昭,阿昭很膽小的。”
公儀戾抱住文卿,試圖用窄小的肩膀給文卿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
喉結艱澀地滑動片刻,文卿終於開口,啞聲道:“怎麽這麽傻啊?”
公儀戾一頭霧水,被先生無緣無故地罵了也沒有反駁,悶悶地受著,怕先生一個不高興氣極傷身。
窗外,夜風呼嘯而至,欞花窗輕輕地震響著,砰咚砰咚,像身體貼近時同頻的心跳。
文卿又夢到了前世被骨血染紅的記憶。
整整一夜,公儀戾都沒有睡著。
他沉默地給先生擦拭著睡夢中無意識流淌的淚水,聽著先生低沉壓抑的哭聲。
如果文卿此時能從噩夢中驚醒的話,便能發現公儀戾身上極其微妙的變化。
一個八歲的孩子,絕對不會有那樣的眼神。
——
翌日。
文卿照例,先是慶幸,再是想死。
但不同的是,懷裡躺著個溫熱綿軟的孩子,臉頰紅紅地被他抱在臂彎中,呼吸平穩綿長,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寢衣。
兩人的長發散亂在一塊兒,顯得很是親密。
有公儀戾在,至少被窩裡不冷了。
文卿苦澀地扯了扯唇角,慢慢從公儀戾頸下抽出手臂,一瞬間手臂酸脹不堪,還隱隱有些酥麻,他自認為動作幅度很小,可公儀戾還是被吵醒了。
“唔……先生……”
公儀戾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從榻上坐起來,懵懵懂懂地發了會兒呆,直到文卿當著他的面不疾不徐地換內衫,才慢慢紅了臉。
畢竟積病多年,軀體很是瘦弱,胸腹處的骨痕十分明顯,肌膚也透著一股病態的白。
“先生平日要多吃一點。”公儀戾拿起木施上的黛青色官服,輕輕披在文卿肩上,伺候他穿衣,“以後阿昭會監督先生的。”
“胃口不好。”文卿懨懨道。
“為什麽?”
公儀戾生疏地系著襟扣,文卿按住他的手,對他搖了搖頭:“沒有為什麽。阿昭,別做這些,折煞我了。”
“可是阿昭想給先生系嘛……”
“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做的。”文卿垂眸看著他,“哪怕你是皇帝也不行。”
公儀戾單純地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文卿隨意地挽了挽發,系好剩下的幾顆襟扣,從春凳上拿起木梳,給公儀戾梳了梳頭髮,囑咐道:“去屋外找春陽,讓他帶你上街去買幾身冬衣,銀子不必省著,買最好的。”
“別忘了把臉遮好,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你的臉,特別是朝廷官兵。”
公儀戾點點頭,撲上去黏糊糊地抱了抱文卿,沒等文卿開口訓斥便下榻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出門時平地忽地一絆,差點摔一跤,文卿看著,又好氣又好笑,終究拿他沒轍。
今日公儀峻病愈,他不得不進宮一趟。
其實這幾日也該去探病的,只是他實在沒那個空閑,也不願見到公儀峻那張臉。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直接殺了那個賤人,到時候文府又會受牽連,欠公儀戾的也沒法還。
“春浦。”
等候在門外的小廝聞聲,推門進來,恭恭敬敬地給公子束發。
“今日你陪我進宮。”
春浦答道:“是。”
“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我相信你心裡很清楚。”文卿闔著眸,淡淡道,“那封信我已經截了,你服侍我也好幾年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留你一條命。”
春浦渾身驚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公子,奴才冤枉!”
“你很聰明,知道往高處飛,只不過踩錯了人。”文卿轉了轉木輪,傾身上前,指尖挑起春浦清秀的臉,“換一種方式,飛到毓華宮去,對你來說大抵也不是難事。”
“你既仰慕他,以色侍他也未嘗不可,從我身邊過去的人,他總該看重幾分。”
“對了,忘了告訴你。”文卿垂眸看著他,眼神卻像是看著一隻可憐的螻蟻,“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親人嗎?我幫你找到了。”
春浦睜大雙眼驚恐地望向他,望向這個一向好說話的病秧子,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他撲到文卿腿邊,涕泗橫流地懇求他:“不要……公子……不要……”
“那便給我證明——你還剩多少忠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