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病倒
“正月裡呀看花啊亭前台下——任它月如何亮——如何圓——故人把酒話——”
隔著紅牆, 樂伎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轉悠揚,朦朧的滿月披著輕紗,落在湖面, 碎成一盞盞溫暖的花燈。
文卿陪文濯蘭來到湖邊, 買下小販手中油紙糊成的蓮花燈,信火點亮,從岸邊放下, 輕手一推, 便匯入了燈流。
姑姑說放花燈是為了祈福,事先並未備好紙筆, 便只在心中默念。
那些願望數年不變,無非是祈禱天佑江山社稷, 君護百姓子民, 時常掛念著, 一祈福便湧至心間。
只是又想起新帝。
本來都許好了願, 放走了燈,偏要穿過人潮再去買一盞,等文濯蘭睜開眼時,身旁人卻不知所蹤。
二人此行是為了談心,並未帶任何侍從,連暗衛都離得遠。
文濯蘭瞬間慌了神,騰地站起來找人, 卻毫無頭緒。人潮湧動, 文卿位高權重, 乃是京城家喻戶曉的人物, 她也不敢大聲喊叫, 怕反而招惹刺客。
“老天爺……”
“快!快扶起來!”
“別踩了!”
“別擠別擠……”
齊刷刷的抽刀聲旋即響起。
“近身者, 格殺勿論!”
文濯蘭心下一沉,當即逆著人潮,火急火燎地,艱難地前往騷動的中央。
看到人群中空出來的那一塊時,臉色瞬間就白了。
文卿蜷縮在地上,淡紫色的鶴氅上滿是泥濘,料想是誰方才在湖邊走過,又擠踏在那光風霽月的人身上,他動了動胳膊,似乎想撐著站起來,暗衛跪在他身邊,半抽出繡春刀。
“收刀。”
“扶我起來。”
人群噤然,原地空出一大片,偶有眼力見好的在夜幕中認出這是朝廷重臣,連忙跪地磕頭請罪,一個接著一個,不一會兒便跪倒一大片,一時人人自危。
“嗚嗚……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閉嘴!閉嘴!”
一個七八歲的稚子毫無征兆地號啕大哭起來,母親冷汗直冒,一下子撲過去捂住他的嘴。
文卿艱難地站起來,手中抱著一個花燈,腿甲似乎有些松動了,走路不太利索,發簪不知掉在了何處,又或許是被人拾去了,長發披散著,眉眼間看不出情緒。
只是冷到極致了。
“你過來。”
他指了指不住嚎哭的稚子。
“求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文卿看向身邊的暗衛:“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暗衛抽刀。
“把他帶過來。”
暗衛愣了一下,又將刀收了,如暗影一般將那稚子帶了過來,跪在文卿腳邊。
“抬起頭來。”
“嗚嗚……”
文卿俯身,無知覺地伸手,隔著堪堪半寸的距離觸碰那雙噙滿淚水的,琥珀色的雙眼。
他也不知道為何,心裡這樣難過。
“罷了……罷了。”
“以後照看好自家的小孩。”
——
夜裡,相府又來了不速之客。
暗衛受了罰,卻毫無怨言,只是擔心主子會不會出什麽差錯,畢竟文卿的命就是他們的命。
見皇帝來了,才總算放了心。
公儀戾依舊穿著夜行衣,不像個皇帝,倒像是去哪兒偷香的采花賊,謹慎而急切。
文卿沒有什麽大礙,也未受驚嚇,只是回來後更加病懨懨的,明明病情已經好轉了不少。
回府後拆了腿甲,沐浴後便睡下了。
公儀戾悄聲進屋,照例先點了柱安神香,等香味散開,才走到拔步床邊坐下,摘下面罩,仔細檢查文卿身上的傷口。
都是些細碎的,微不足道的小傷,石礫在手背上劃過的痕跡,有些見了血,很快就凝住了。
脫下內衫,才發現手肘處有幾塊嚴重的淤傷,比血的顏色更深一些,是不容易被發現的疼痛。
公儀戾幾乎是瞬間紅了眼眶。
他牽住文卿冰冷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他的下巴上滿是胡茬,不願意扎到文卿的手。
這是他日複一日枯燥勞累的生活裡,唯一的安慰。
“先生……”
他用氣聲輕輕地喚,無限悲傷,無限眷戀。
文卿卻沒有回應他。
他睡得很沉,或許有個好夢,眉心是舒展的。
公儀戾如此想著,竟也默默地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和少年時代沒什麽兩樣,劍眉星目,唇紅齒白,頰邊兩輪不明顯的酒窩……
琥珀色的雙眼。
和眼中不言自明的愛意。
“先生,好夢。”
翌日。
文卿醒時,已經記不清昨夜做了什麽夢。
他的夢總是混亂難辨,只有醒來那一刻能勉強回憶起一些東西,隔著撥不開的濃霧,但依稀記得是很美好的事物。
或許,那就夠了。
他起身更衣,發現手臂上敷了藥,還貼了膏,睡前還疼得厲害,如今已經揮動自如了。
“春陽?”
“公子,何事吩咐?”
“我不是說過未經允許不得近身嗎?”
春陽很冤枉:“公子,我沒有啊。”
“那誰幫我上的藥?”
春陽轉了轉腦袋:“許是姑姑?”
文卿蹙了蹙眉,欲言又止,到底沒多說什麽,只是起身後去了趟西廂,過了會兒才更衣坐轎入宮。
腿甲松動了,他需要陛下。
勤政殿。
公儀戾正批著奏折,南六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俯身在公儀戾耳邊說了句什麽。
公儀戾似乎並不意外,安排了幾句,繼續處理政事。
文卿來時,竟入不了勤政殿的門,秦少府早早地在殿外等候,一張嘴皮子好說歹說,終於將這位喜怒無常的權臣哄去了軍器監。
輪椅的聲音漸行漸遠,等公儀戾回過神來,濃墨已經滴滿了奏折。
事到如今,他還是不敢正視文卿的眼睛。
他很害怕。
文卿已經承受不住更多的傷害了。
他望向欽天署的方向,隔著無數道宮牆,似乎看到了九機塔上光影變幻的日晷。
寒來暑往,從南到北,飽經滄桑的岩石並未被風沙消磨幾何,而人世卻已經走過了將近兩個年頭。
勵精圖治的青年皇帝,竟在一夕之間一病不起,然而按他的話說,還是到這一天了。
盡管他萬分不舍。
噩耗傳遍京城,百姓長夜無眠,臨風哭號,有心之人試圖從中嗅出政治契機,卻發現朝野上下難以撼動,皇帝和中書令乃萬世明君賢臣之典范,文經武緯,平治天下,將大夏治理得清明富庶。
公儀戾是在睡夢中病倒的。
他做了個噩夢。
他很少做噩夢,哪怕是當年在冷宮,夢到的也總是未來美好的圖景。
上次做噩夢,還是前世失去文卿之後。
他夢見了文卿的斷屍。
時隔多年,血紅的冰雪依舊沒有融化。
他想,可能是上天在昭示自己的仁慈。
同時也意味著這份仁慈即將被收回。
他不後悔。
他很感激。
只要先生還好好活著就足夠了。
這是前生今世,他唯一的私心。
——
“陛下如何了?”
文卿匆匆進宮,連官服都沒來得及換,邊走邊問西廠的公公,德安公公搖頭歎了歎氣,文卿突然怒火中燒,啪地一巴掌扇過去,聲音沉得嚇人。
“誰準你這樣晦氣的?”
“滾開!”
守門的侍衛是熟人了。
南溟十二衛。
“文大人,太后娘娘在寢宮,吩咐過請勿叨擾,還望別和屬下為難。”
南一硬著頭皮攔住他。
其實是陛下很早以前吩咐過,若是有朝一日他病得厲害,不要讓文卿看見他的面貌,讓他安靜地離開。
“滾開!”
“陛下需要靜養。”南七跟過文卿三年,知道他的軟肋。
就算他將兩人的感情一忘皆空,陛下對於他來說依舊重要。
他們也常常覺得不可思議。
就像此刻,文卿隱忍地閉了嘴,卻又心急如焚地望著殿門的方向,眸中的焦急擔憂似乎要凝成實質。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素來清高矜傲的文卿竟然也會有求人的一天,還是向他們這些侍衛。
“我只是想見陛下一面,求求你們……我不會吵鬧的……我很安靜……”
南七不忍道:“文大人,這不是我們能夠做得了主的。”
“請回罷。”
“陛下病得重麽?”
南七只能實話實說:“很重。”
話音未落,文卿便失魂落魄地退後了幾步,那一刻他不知道心中複雜的痛苦到底從何而起。
他常常將對陛下莫名的渴望歸結於臣子對明君的傾慕,即便陛下曾經是他的學生,短短兩年時間做出那麽好的政績,任何一個臣子都會對這樣的君主產生依賴。
可這不能解釋全部。
有時候一個人的心可以忘了曾經以為會記得一輩子的東西,但身體往往更誠實,也更執著一些。
每當那個人的身影出現在朝堂之上,不怒自威的聲音傳到他耳畔時,他總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
否則為何總是對陛下如此有感覺?
難道從前朝夕相處的七年時間裡,他不曾發現這一點嗎?
他很想和陛下多見面,多單獨相處,可陛下總是很忙碌。
他知道其實陛下可以不必那麽忙碌,江山安固,百姓富庶,而陛下還年輕,來日方長。
他以為陛下這樣一心撲在政事上只是因為害怕他強迫他,失落了很久,雖然也動了些強迫的意思,但總歸是件大事,需要從長計議。
卻沒想到陛下那樣強健的體魄,病倒居然也只在一夕之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