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祝福
翌日, 欽天署監司的訃告張貼在九機塔門上,與此同時,蘇府大門也掛起了白布。
欽天署監司仙逝, 依大夏宗法, 是為國喪。
當百姓驚惶不定,以為大夏國運將衰時,病重的皇帝卻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太醫不敢說是回光返照, 卻怎麽也無法探出其中病理。
文武百官提心吊膽地瞻仰太廟祭壇,那裡縈繞著不散的紫光, 和蘇紀堂降生時天邊的異彩一樣。
公儀戾來到這裡,便知道蘇紀堂是獻了祭。
前世他親眼目睹蘇紀堂運籌五行, 才知道大夏看重日月星軌讖緯之道, 乃是空穴來風, 並非毫無依據。
天道之名, 包容萬物,遊離其外,世人或多或少都聽說過,卻從來不曾見過這種東西的本來面目。
然而蘇紀堂世世為大夏國師,實際上是天道在這個世界的一抹意志,他擁有無上的佔卜權力和無盡的壽命,除非自願獻祭, 否則世代輪回, 皆是天之驕子。
蘇紀堂一走, 他的病便好了。公儀戾和他只有前世的一點淵源, 他怎麽可能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為他投身祭壇?
能讓他做到這個地步的人, 只有一個。
那就是蘇拙玉。
哀樂結束時,祭司從壇中小心翼翼地轉移骨灰時,有些分不清香灰和骨灰,骨灰盒盛得很滿,封祭時由帝王親筆寫下逝者的名字。
然而這次,他卻用了最肅穆沉重的楷體。
公儀戾的字是文卿手把手教出來的,卻和文卿的字跡很不一樣,從來自有一股收斂不住的野性,揮灑自如,恣意張揚。
他看向祭壇,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從心底升起。
他在他們的骨灰盒前跪下,重重地磕著頭。
不僅寫了供世人祭奠跪拜的國師,也寫了那個總是不被人記住的名字。
筆墨顫唞著,上好的宣紙也洇開了。
文卿還是第一次為誰守靈。
某一瞬間,公儀戾好像看見了自己和文卿的另一種結局。
前世蘇紀堂願意折損陰德重建時空秩序, 也是因為想復活蘇拙玉。
——
然而這不是所謂的禮遇,而是心底近乎愧悔的感恩戴德。
百官默哀的時候,公儀戾沒有從行列中發現蘇拙玉的身影。
群臣嘩然,謂帝王之心至誠。
他這些日子總是做噩夢,夢見皇上死了,他穿著孝服,跪在棺槨邊,不知該如何收拾這山河,還是說該跟著皇上一起去了。
他從來沒想過,靈台上的人會是蘇拙玉。
文卿渾渾噩噩地跪著,長發披散著,病容又憔悴了許多。
那時蘇拙玉來見他,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然而他對他卻盡是挖苦。
“大人,公子臨走時留下一封信,說要親手送到你手上。”
蘇拙玉的貼身侍衛來到靈堂,跪在文卿身邊,畢恭畢敬地呈上信件。
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跡,信封裡是熟悉的江南宣紙。
蘇拙玉常常給他寫信,信使從江南過來,長途跋涉,到長安往往是十幾日之後的事了。兩地相隔千裡,物候也各不相同,文卿無法親眼去看的風景,蘇拙玉用紙墨遙寄。
他的信裡從來沒有陰雲,沒有抱怨,沒有哀傷,一切平和而美好,好像時間就這樣流逝,幸福沒有終末之地。
然而如今,一切平和而美好的幸福卻戛然而止。
文卿僵著手展開信紙,那麽愛在信中絮絮叨叨的人,卻只在這裡留下兩行字。
“無怨府,無愧咎,遇汝一生之幸。”
“吾去矣。凡始矣。”
燭影搖晃,靈堂上似乎顯現出淺淡的紫氣,如月華一般,借了別處的光,也算是明亮。
那紫氣緩緩下沉,繚繞在失聲痛哭的守靈人身上,像是一個依依不舍的擁抱,又像是一句深沉的祝福。
夜深時分,直到帝王於尚書府落轎,那紫氣才漸漸散去。
公儀戾看著文卿瘦削蒼白的背影,喉中不覺萬分苦澀。他遣退了宮人,獨自撐著傘佇立在雪地中,不知站了多久。
風雪凌冽,靈堂門扇響動,慘白的孝綾獵獵翻飛,白燭滅了,周遭一片漆黑。
公儀戾的腳步無聲,溫暖的龍袍輕輕披在文卿肩上,還沒撤身,懷裡人卻先卸了力。
“先生……?”
公儀戾試著喚了一聲,沒有得到回應。
文卿心力交瘁,倒在他懷裡,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公儀戾垂眸,目光極深,在極度的愧悔之下,湧動著失而復得的酸澀。
文卿滿臉淚痕,通紅的眼眶襯得臉愈發慘白,公儀戾小心翼翼地為他拭淚,用龍袍仔細地裹住他,將他抱在懷裡,下巴輕輕擱在他的發旋。
雪滿京城,黯淡的夜色中,棺槨內的兩個人,棺槨外的兩個人,緊緊地依偎著,再也不分開。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