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再一次臨行。
六月十二, 淮南。
白素撐著油紙傘,身後跟著暗衛十二和行宮的總管太監,一路前往淮南城內。
這幾日淮南陰雨不斷, 於是大家在街邊搭起許多小“爐灶”, 隔幾步便弄一個, 好讓艾草能正常燃燒不被淋濕。於是本就煙雨濛濛的地方,再加上這些嫋嫋的煙火氣, 看起來更是煙霧繚繞起來。
白素在信裡並沒有說謊, 到了行宮之後她一直避而不出, 這次還是聽了孫老的研判之後, 整個淮南也控制的差不多了,這才進來。
原以為守城的人會對她進行一番盤查, 哪知走近過後才發現,站在城門口的竟還有好幾人。
站在最中間的老人,分明頭髮花白、還在被旁側的弟子攙著,卻依舊站得筆直。
老人的左側, 分別站著三人:一人姿態有些臃腫, 一身官服,該是臨時從別處調派過來接管淮南的官員;另外的二人,一個姿態恣意, 一個挺直如松, 隻一眼便可知曉,正是今年高中的狀元與榜眼。
右側則站著淮南鎮守在外的大將軍與他的副手。
在白素入城之後, 所有人齊刷刷地跪下,道:“恭迎白姑娘!”
所以她隻思考了片刻,便定下了辦法:“約莫每隔三日,邀寺裡的高僧和庵裡的修行高些的尼姑過來,為他們設個小亭之類的地方,私密性好一些。若百姓有需要開導的,直接過去便是。”
而且不只孫老, 白素這一路隨他們回衙門的路上,都有三三兩兩的百姓住戶開了門,隔著院門朝她鞠躬行禮。
陪同的官員散去,房裡轉瞬只剩下孫老與藺青二人。
這一路走著,藺青和孫老便一路解釋。
故事一個個地往下聽。
那人連連點頭:“是,下官這邊著手去辦!”
將這些都交代了,幾人也已經回到了衙門。
這才知道,在孫老的不懈宣傳下,如今這淮南的百姓,家家戶戶都知道有一位堪稱神人的“白氏女”,不僅主持了整個防疫大局,還貢獻了許多防疫的辦法,就連藥方都是在這位白姑娘的指導下試出來的。
“這一家是孩子不小心接觸了外面的東西,我們就教了他們平日裡要注意的事項,讓他們夫妻倆自己在家看顧好孩子。把他們三個都圈到小院裡都不許出門,後來小孩沒保住,但夫妻倆都沒染上病,也對咱們很感激。哎……此次瘟疫雖取得大捷,但也死了不少的人。”
白素側耳聽著,朝開門朝她行禮的百姓們微微頷首,偶爾也會回以一個淺淺的屈膝禮。
話音落下,頓時所有人都看向這裡唯一一位有品級的地方官。
“要……開導?這怎麽做?下官動員他們抄一抄經書,聽城外四院的方丈講一講經?還望娘……白姑娘指一條明路……”
白素先是親手為二人斟了茶些,後才緩聲開口:“此次瘟疫盛行,幸得二位大人助力,本宮代遠在盛京的陛下與淮南乃至整個大桐的百姓,道一聲謝。”
有好的,也有壞的。有人活了下來,也有人不幸離世。
“這一家,是丈夫和染病的人接觸了,我們就把他單獨放到了家中,由醫館的弟子過去定期檢查。他家裡有媳婦有孩子,上面還有個八十來歲的老母親,一家四口住在這麽一處房子,我們乾脆把他們都接到了別處住著。後來丈夫沒兩天就病了,現在已經徹底治好了,家裡人也就搬回來住了,前兩日還一直拉著咱們,非要給咱們磕頭呢。說要不是官府,他們一家四口都要葬送了。”
“是,下官今日便安排下去。”
“能度過此劫總歸是好事,但也要關注一下百姓的後續事宜。家中若是失去頂梁柱、揭不開鍋的,可以尋些他們能做的事,給他們一份能吃飽飯的活計。女子身子弱些,做不了許多農活,可以給她們一些收帳、打掃之類的活。此事不只官府做,也要在商鋪之中宣傳宣傳。大桐之中許多女子都不在外拋頭露面,大疫過後,家中若是沒了男子,該如何生存?從長遠角度來看,這也是不行的。”
孫老連忙將茶盞接過來:“娘娘言重,老夫也只是盡分內之事。”
白素這才記起,古代雖沒有心理谘詢師,但卻有一些類似職位的人:寺裡的和尚和庵裡的尼姑。當然,其實一些文學方面的大拿也可以,但這些人並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請動。
白素微微頷首,又說起別的事:“不只是生活上,在情緒上也要注意。有些人突然失去親人,可能會想不開,這些都需要有人能開導。”
在淮南城中, 白素不便以真實身份過來, 他們便都稱她“白姑娘”。
藺青卻是整個人都呆愣愣的,待到孫老都寒暄完了,這才恍惚回過神,低頭道:“臣也是盡分內之事。”
“本宮此次同你們會見也是因著兩件事,需得囑咐。二位都是陛下信任之人,本宮便也不藏著掖著,京城之內,陛下正值還政初期,此次的淮南貪官汙吏案與瘟疫防治,都是陛下為黎民百姓立下的功勞……淮南局勢雖已定,但也要當心提防,凡往來淮南之人都要嚴格盤查,莫要被有心人利用。”
說到此處,二人俱是神色一凜。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宮怕有些心黑之人,為了將治疫一功歸為己有,蓄意將淮南本已控制住的瘟疫再挑起,甚至再擴大范圍。先製造問題再解決問題,最後將功勞都搶過去。”
話音落下,二人相互對視一眼,神色複雜。
他們兩個,一個在太醫院靠著神醫聖手之名一路順利坦蕩地走到現在,後又早早辭官頤養天年;另一個則是出入朝堂,依舊帶著書生氣,自然未曾接觸過這類最陰暗的東西。
白素見他們神情都有一些緊繃,適時地勾勾唇角,寬慰:“這些都只是本宮的假設,不一定真的會出現,暫且不必憂心。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世上總有壞人,不擇手段,也無有良知。何況,如今朝堂權利紛爭正是激烈的時候,有些事總要提早想到。”
藺青忙雙手交疊置於胸`前行了禮,道:“學生記住了。”
孫老也忙回:“好好,娘娘說的這些,我和將軍也說一聲,好有個防備。”
“嗯,辛苦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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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的交談並沒有持續太久,將該囑咐的都一並叮囑過後,白素便稱自己有話和藺青單獨說,將孫老支了出去。
老人家走後,房裡便只剩了白素和藺青二人。
方才有第三人在場還不顯,如今只有他們兩人,氣氛頓時尷尬微妙起來。
白素率先開口,將所有微妙都打散,說:“藺卿比之於從前,變了許多。”
她說的是“藺卿”而不是“你”,開口也是雲淡風輕,相較於“舊情人”,她的語氣更像是一個上下級別分明的上位者,對下屬的慰問。
也是這樣一句話,讓金科的狀元郎立刻回了神。
忙恭謹地回:“是。上一次學生與娘娘、陛下見面,還是在相府的宴席上。娘娘一語點醒夢中人,學生回去後想了許多。”
“斯人已逝,還請節哀。”
白素知道,其實她自己頂著這張對方朝思暮想的臉,說出這樣的話,太過殘忍。
然刮骨療毒,只有如此,面前的青年才不會再對她有任何的幻想……
也才會真正地相信,那個他愛的人已經不在了。
藺青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過了許久,才艱澀地道了一聲:“謝娘娘寬慰。”
白素點點頭,這才說起此次要講的話:“本宮此次也是有些事需得知會你。如今朝堂中的局勢,看似只有陛下與攝政王的博弈,攝政王又與白相聯了手,但實則仍是三方的博弈。陛下與本宮的意思,是拉攏白相,拆散他與攝政王的聯手。”
“如秦滅六國?”
白素欣賞地頷首:“如秦滅六國。”
秦統一六國之初,便是先挑起燕趙兩國的戰爭,後借口援助燕國,與燕國一同向趙國進攻,最終趙國不敵,被滅國。
他們此次也是采取相似的戰術。
“可是準備將攝政王擊垮之後,再將白相也拿下?”
藺青問。
女人搖頭:“白相與攝政王手中皆是重權在我,他們在朝堂中的勢力也錯綜複雜。若是強行將二人都繩之以法,必將引起朝野動蕩,敵國向來虎視眈眈,怕是也要趁虛而入,到時大桐內憂外患,恐有大亂。這也是本宮要同你說的,此次權利紛爭過後,陛下的意思是先對白相不予處置。”
一番話說出口……方才還能勉強保持鎮定的人,整個人都是一晃。
朝堂之中風姿卓絕的金科狀元郎,此刻卻是連一杯茶盞都要拿不穩。
難以置信地望著她:“不……予處置?他白顏淵,難道不罪該萬死嗎?虎毒仍不食子,他白顏淵可是親手逼死了自己親生的女兒,他不該死嗎?”
但女人只是靜靜地朝他望著,長長的睫毛連一下都沒有抖的,吐出兩個字:“該死。”
藺青就更不理解了。
“素素……皇后娘娘。學生且不與您論兒女情長,那些終歸是學生的私仇。可縱觀白相在大桐為官的這些年,難道他就真的沒有錯處嗎?他身為一國宰相,他都做過什麽,您與陛下難道就沒有考量嗎?明君要啟用的國之棟梁,學生認為至少在德行上,是能配得上的。如孫老一般濟弱扶傾、直內方外,又或是如翰林院的鄭大人,寬厚仁慈、襟懷坦白,總得是這樣的人,才能配得上那樣的位吧?學生不明白,白相坐在一個那樣的位置,將來還要榮升國仗,他究竟憑的是什麽?陛下他不是明君嗎,他不是仁君嗎?他不是一心為百姓著想嗎?淮南出了個貪官而已,他都要凌遲處死、掛上城牆以慰藉百姓亡靈,為什麽卻還要白顏淵這樣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留在朝堂那麽重要的位置上!”
不愧為金科的狀元郎。
說起話來字字鏗鏘,句句擲地有聲。
面對這樣的質問,其實很難回應。
就好像那句流傳經典的話:別人扎了你一刀,你血都沒擦乾淨,別人卻勸你要大度。(注*)
此事她其實也曾與段長川說過,以利益拉攏白相,將他收為己用是最好的方法……就如先帝彌留之際的設計那般。
否則到時一旦起了兵變,受苦的將是更多的百姓。
當日少年便憂心忡忡的,說:不知該如何同藺青交代。
藺青是此次的金科狀元,胸中有大才,心術又極正,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朝廷肱骨。
段長川很怕這樣的決策,會寒了藺青的心。
但白素又不忍心將這樣兩難的事交由少年來做,便自作主張,先同藺青說了。
所以,一直端坐的女人低低地歎了一聲,後徐徐回應:“藺青,白顏淵確實是個大奸大惡之人,但他與攝政王都在朝堂之中經營多年,一旦全部連根拔起,將動搖國之根本。屆時兵變四起,流亡的還是許多百姓。但陛下並無一直讓他坐在白相之位,這只是暫時的權衡之數,陛下手下能扛起重任的人才寥寥無幾,待日後培養出可堪重任之人,必將其取而代之。”
她說完,眸子深深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甚至,這個可堪重任之人也可以是你。你的策論本宮與陛下都曾看過,你有治世之才,何不試著經營一番?”
青年沉默了。
過了許久才聲音低啞地開口:“學生只是不甘心,大惡之人,卻能如此榮華富貴地享樂到晚年……”
“本宮可以承諾你:往後若是你有能力翻出他的舊帳,想要治他任何罪責,本宮與陛下也絕無阻攔。這是本宮以皇后的身份許諾你的。藺青,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也能親手手刃仇人,你也該信你自己。白相,絕不會榮華富貴地享樂到晚年。”
說到此處,一身素衣的狀元郎,終於站起身來,深深地朝她行了個禮。
“謝娘娘開導,也謝陛下賞識。藺青定不負聖恩。”
“你想通便好。”
兩人談完,外面依舊下著雨。
女人撐著油紙傘,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裡一步步離開。
身側跟隨的奴仆畢恭畢敬地將她請上馬車,道:“娘娘當心。”
白素卻忽得腳下頓住,回身望向跟在身後的青年。
“藺卿,對於你和她的事,我本不該多說。但有一句話,還是想說給你聽。”她說:“與其再次見你時,她已嫁作人婦……不如此生都不相見,也算是至死都愛你。或許,這是她當初能留給你最後的東西。”
“狀元郎,請節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