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昭心煩
越來越快的心跳聲中,寧元昭小腿上被劃傷的地方再度隱隱痛了起來,就像又被石棱刺了一下似的。
他腦中恍恍惚惚,眩暈難消,不消一息便失去了意識。
他在黑暗中沉了許久,再醒來時,發覺自己已然變成了一縷風一樣的東西。
真好,他喜歡風。
寧元昭忘記了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他很自然地飄過巍峨的宮殿,看見了一張明黃華麗的椅子。一個人穿著帝服坐到了椅子上,接受朝臣叩拜。
顧琰。
寧元昭突然認出了皇位上的人是誰,也想起了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麽。
他死了,被顧琰用毒酒賜死了。
寧元昭想,他應該想錯了。他不是快意的風,而是悲哀的鬼魂。說起來這事也真是玄妙,原來這世上真有鬼神,一個人死了竟然不是最終的結束。
“咚——”
他們齊齊喊道:“恭迎宸月公主!”
坐在皇位上的依舊是顧琰。
他從來不知道,京中有著如此一支野心勃勃又不容小覷的勢力。要知道,顧琰可不是善茬……小皇子的背後,究竟站著誰?
巨大的疑問將將從心中浮現,殿中的兵將們就給了他答案。
並且快成功了。
宸月公主?寧元昭一震,好耳熟的稱謂,仿佛才在哪裡聽過一樣。
一道冷血野獸般的目光直直盯住了他。
新君嗎?
說是傀儡兩個字或許更合適一點。
有人逼宮……
寧元昭看到小皇子登基,看到顧景懿扶持幼君,攝政掌權,看到顧景懿處理亂黨,搜找證據,看到他為宣正侯府……沉冤昭雪……
胖太監恭敬地讓開道路,亦以一種極其謙卑的姿態迎接身後的女子。
寧元昭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與她對視。刹那間,他的眼前好似多了一層水波,模糊又清晰。
——新的人想要登上王座,舊的帝王只有死路一條。
他生前受過不少刑罰,就連中了那樣可怕的毒都強拖著一口氣,想來一定怨氣深重,即便化成鬼應該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厲鬼。
而他們保護的人,居然是一個胖墩墩的太監。
他的氣還沒歎完,身體遽然僵硬了起來。
沉重而回蕩的鍾聲從遠處傳來,眼前畫面忽地如流沙般向前疾馳。
宸月公主明明立於下方,眼神卻是冷漠高傲的。
奇怪,他喃喃自語一聲,又在同時,生出了一道更詭異的想法——宸月公主的頭髮,看起來很好摸……如果垂下來,捏在手裡一定是冰涼而柔軟的……
寧元昭慢慢停了下來,他不再準備“惡鬼索魂”了。
寧元昭猛地歎氣,內心暗暗鄙夷著自己的輕佻,明明是想看顧琰的下場,結果怎麽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身上。
宸月公主……她能察覺到自己的存在嗎?
不,確切來說,是太監懷裡的那個胖墩墩嬰孩。
女子身形高挑,烏發如雲,皮膚有種雪瓷般美而無暇的質感,面容更是妍麗到近乎邪氣。只不過她的眼神很冷,這種鋒銳的冷意衝淡了那股邪氣,讓她整個人完完全全變成不染人間煙火的神女。
寧元昭隔空戳了戳小皇子白嫩嫩的臉頰,心中則有著十分的驚訝。
他穿著暗金色的皇子服,天真地窩在胖太監懷裡,手上還緊握著一隻紅色的撥浪鼓。
他可不能枉對厲鬼的身份,得給顧琰上演一出活生生的惡鬼索魂才行。
作為鬼魂,寧元昭可以借著風,聽到數百米外的聲音。他一邊感歎著鬼特有的絕佳耳力,一邊感歎著顧琰當前的處境。
如此美人,世間無雙。
他的心中充斥著一股淡然,就好像已經被震過一次,第二次看就不新鮮了一樣。
實在是太小的年紀,嘴裡才冒出來兩顆小牙,估計連話都不太會說。
兵戈相擊的聲音自整座宮殿最外側的東大門處傳來,勢如破竹,一路來到皇位之前。
依舊是同樣的地方。
很熟悉的感覺……寧元昭應該確實見過她……在哪裡呢……
不同的是,他看起來並不像之前一樣意氣風發,眉梢間還有一種沉沉的陰冷感。他的親兵和暗衛守在皇位四周,每個人臉上都有視死如歸的沉肅。
寧元昭迅疾地朝著皇位的方向掠去,可是他還沒有碰到顧琰,所有的一切就如霧氣般散了,再凝聚時儼然換成了一副全新的畫面。
率先走進來的是一隊伍持刀握戟的兵將,他們牢牢地護著身後的人,以免兵刃相見時不小心傷到背後的人。
以寧元昭的性子,此刻的他應當被公主的美貌深深地震懾住了。奇異的是,他並沒有。
為什麽?
“咚——”第二道鍾聲傳來。
顧琰不可能活。
寧元昭飄到橫梁之上,半好奇半期待地等著顧琰最絕望的時刻來臨,順便看看燕王朝的新主人。
寧元昭再也沒法看清接下來的事情,所有一切歸於黑暗,煙消雲散。
他睜開了眼睛。
他有些恍然,緊接著變成全然的清明。
他明白過來,他又通過沉睡時的夢境,看到了前世之事。只是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生前,而是死後。
那麽今天站在岸邊的那個女人,豈不正是宸月公主。
顧景懿……
寧元昭心中哂笑,原來他想的全都是錯的……
顧景懿可和“低調安寧”幾個字沾不上邊,韜光養晦倒是勉強湊活。
面對這樣複雜的人,只要有點腦子的都知道怎麽選。
自然是避開,即使美到把心窩戳爛也得避開,否則有朝一日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這樣警悟的想法一冒出頭,寧元昭不知怎麽,猛地心煩意亂起來。
“少爺!您可算醒了!身子怎麽樣,還有什麽不適的地方嗎?我去取個香,一轉頭您就落水了……”銀竹焦急的聲音一句句炸開。
寧元昭剛清醒的腦子一下又被絮叨得混沌了。
他抬手製止銀竹:“停,停。我沒事,好得很。”
銀竹松了一口長氣,接著說:“您沒事就行,我拜托一位小師傅給您熬了薑湯,一會兒您喝了湯,祛祛寒,落水可不是件小事,您的風寒還沒好利索呢……”
寧元昭坐起身,發覺身邊除了銀竹並無旁人,神情放松了些許。
悠長的鍾聲和寺廟特有的香火氣,讓他確定自己仍在菩提寺
他耐心聽銀竹說完,而後問道:“我落水後是誰救我上來的?”
銀竹:“是一位寺裡的小師傅,他聽見呼叫聲,趕忙將您施救了上來。我得知您落水時,他們已經將您送到這靜室裡診治了。”
銀竹說著說著,眼眶變得有些溼潤,“我當時守在外面,還聽見了誦經聲,急的不得了,還以為您怎麽了……後來主持大師告訴我,水性寒陰,多出邪祟,落水後最好誦經辟邪,不然容易有離魂之症。”
離魂之症?
銀竹:“好在您醒了,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麽和老夫人交代……”
寧元昭:“嗯。我這不好好的,別怕。”
他腦中浮現出顧景懿的面容,淡笑了下,繼續說:“該好好答謝一番,你記得明日給寺裡多捐一倍香火。”
銀竹:“我明白的。”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銀竹走到門邊,是她托小沙彌熬製的薑湯好了。
她接過托盤,想將薑湯碗遞到寧元昭手邊。
寧元昭擺擺手,說:“放那吧,看著挺燙的,我等下自己喝。你守了我一下午,一定累了,去歇著吧。”
如果他沒想錯,剛才的兩道鍾聲意味著僧人們夜休的時間到了。
現在應當不早了。
銀竹點點頭,依從命令,將薑湯放到了他身旁的小桌面上,囑咐說:“您記得趁熱喝,喝完好好歇息。”說完安靜退了出去,為寧元昭關好房門。
寧元昭端起湯碗,心不在焉地攪了攪,然後一飲而盡。
主持說離魂,難道是看出了點什麽?
尋常寺廟清淨正氣,這裡卻滿是古怪。
且不說他落水後根本沒有呼叫,就說後山那池隱秘的蓮花,就足夠耐人尋味了。
就算他被曬到中了暑熱,也不該那麽輕易地就失了力氣栽進去,何況現在已是八月,再熱又能熱到哪裡去……
對了,那時他的腿似乎被水裡的石頭劃傷了。
寧元昭放下空碗,掀開被子。
他現在穿的是身乾爽的新衣,銀竹收拾好給他換洗用的。估摸是他昏迷時,寺裡僧人給他換的。
小腿處沒有紗布纏繞包扎的感覺。
難不成傷口太小,不需要包扎,抑或是根本無傷,又是他的錯覺。
寧元昭挽開褲尾,很快在小腿肚上發現了四個紅色的小洞。這個位置,不仔細看的確不容易察覺。
這種傷口,怎麽那麽像……
“噝……”
一道很輕微的吐信聲滑過寧元昭耳畔。
他緩慢抬頭,一條食指粗細的純黑小蛇正盤踞於床尾,用小黑豆一樣的眼睛,垂涎地盯著他。
*
菩提寺東,寶心殿。
“殿下,寧小侯爺已經醒了。”一位胖太監恭順地彎下腰,對殿中素銀色衣衫的女子說。
“這麽快。”女子聲音無波無瀾。
“奴才也有些疑惑。”胖太監回道。
女子沒再說話,隻握著刻刀專心雕著手中的木刻,寬袖自然滑落,露出皓雪般的手臂……
自然,要先忽略手臂上橫七豎八,有新有舊的傷痕才行。
“殿下,怎麽不見玄霓?”胖太監再度開口。
木刻漸已成型,是個貌美無雙的女人,面容與雕刻出它的人一般無二。
女子刻下最後一刀,輕聲說:“又溜了。”
尾音剛落,她面容平靜地將刻刀重重地刺在木刻人臉上,攪出紛紛揚揚的碎屑。
“咚”的一聲,木刻被隨手扔到地面。
女子站起身,用帕子仔細擦淨手上的木塵,自言自語道:“我得去找找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