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誰說你會去流浪？”

  趙行笑著從地上站起來，牽上洛鳴山的手。

  洛鳴山轉頭看向屋外。

  趙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兩個急匆匆跟著洛鳴山跑來的兒童收留所的工作人員。

  其中一個人的手上還有一個牙印。

  洛鳴山抱著趙行的胳膊，小聲說：“我不想跟他們走，他們說我一個人在外面只能去撿破爛，去要飯。”

  洛鳴山仰頭看向趙行：“哥哥願意和我一起去要飯嗎？”

  洛鳴山眼睛睜得大大的，很亮，表情卻很緊張，好像生怕趙行嫌棄似的。

  趙行止住臉上的笑，用一種很鄭重的口氣說：“我願意的。”

  列車馬上就要啟動了，車頂也會開始噴灑迷霧。

  司機轉頭看向趙行，挑眉：“……十五歲的孤兒？”

  司機把手機遞給趙行。

  趙行沉默了一下，他點點頭，說：“好的，媽媽，你先出去吧，我換身衣服。”

  莫名讓人覺得心慌。

  趙行撥打了一串電話，聲音微微壓低了一些：“喂，您好，是C3區太陽廣場的警察局嗎？請問有沒有一個五歲的長頭髮小男孩被送進來？我弟弟走丟了，但我在他的胳膊上用油性筆寫下了你們警局的地址……不寫家庭地址是因為我們兩個人都是流浪在外的孤兒……不，我十五了。如果你們接到他的消息，請用這個號碼聯系我，麻煩了。”

  趙行抬頭看她，說：“不管怎樣，謝謝你願意帶洛洛走。”

  洛鳴山便開心地笑了起來。

  蘭妍：“你先跟我出去見你的爸爸和哥哥們，如果你乖一點，我明天就帶你去看他。”

  不知道是趙行那句“就當你還我的”觸動了蘭妍，還是她真的害怕趙行會從趙家逃跑，蘭妍最後還是選擇帶走了洛鳴山。

  他很快就找到了總電閘，然後直接割斷了電源。

  趙行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趙家。

  他臉色蒼白，唇角緩緩勾起一抹譏諷和厭惡。

  司機：“哎，你這小孩挺有意思哈，騙人的吧，我看你怎麽不——”

  幾乎沒做任何猶豫，他就在櫃子裡找到了一個黑色的小書包，然後在這裡塞上了一些現金和首飾，然後他背著書包，拿著手電筒，懷裡還揣了一把匕首，從窗戶裡逃了出去。

  趙行：“先去最近的那個，可能每一個都要去，叔叔，可以借用一下您的手機嗎？”

  蘭妍張張嘴，不再說話。

  備用電源開啟還需要十分鍾的時間，趙行打開手電筒，在這十分鍾之內，從這座地下城堡跑了出去。

  趙行很快就攔了一輛車：“去孤兒院。”

  站在回C市的D等列車上，蘭妍看著緊緊拉著洛鳴山小手的趙行，語氣涼涼：“你對媽媽說了那種難聽的話，都不準備道歉嗎？”

  趙行從背包裡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司機：“我們撿破爛的錢剛好夠付車費，麻煩了。”

  但她的表情並不好。

  趙行：“不用的，媽媽，我可以自己穿。”

  這個房間是蘭妍的房間，他對這裡的布局還算熟悉。

  蘭妍松了一口氣，笑道：“終於想通了。那身小西裝你會穿嗎？要不要媽媽幫你？”

  趙行卻從床上坐起來四下看：“洛洛呢？”

  蘭妍皺眉，被他那眼神看得很不舒服，聲音也冷了下來：“……趙家雖然家大業大，但也不會白白養一個小孩兒的，你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媽媽已經做出了最好的決定，我把他安排進了一個不錯的孤兒院，如果你聽話的話，我可以每個月帶你去看他一次。”

  蘭妍換上了一身漂亮的藍裙子，坐在趙行的床邊，笑容柔柔的。

  蘭妍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我已經把他送到附近的孤兒院了。”

  趙家很大，大得像是一個漂亮的地下宮殿，富麗堂皇，布局錯雜。

  可趙行卻對這裡很熟悉。

  他背著書包在次地面奔跑，人工風扇的風刮過他的耳畔，他渾身都冒出了汗。

  司機轉頭看向他：“小朋友，C3區一共有四個孤兒院，你要去哪個？”

  蘭妍出門之後，趙行迅速從床上跳了下來。

  在幻境裡的這個時間線裡，洛鳴山未曾覺醒地靈的力量，趙行也沒有得到藍聖光祝福，因此兩人這次就像普通小孩兒一樣，一路睡了過去。

  他眼神乾淨卻帶著疏離，語氣成熟得根本不像是個七歲的小孩兒。

  趙行面無表情地問：“哪個孤兒院？”

  世界變得一片漆黑，四處響起了尖叫，趙家變得混亂。

  趙行猛地抬起頭看她。

  “阿行，快看，這是我們的新家，是不是像地下宮殿一樣漂亮？”

  兒童收留所的工作人員看到這裡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她們看向蘭妍，輕聲商量道：“蘭女士，兩位孩子關系這麽好，您看……”

  趙行皺皺眉：“請開快一點。”

  司機又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下這個過分成熟的七歲小孩兒，這才閉上了嘴。

  趙行是在坐上D等列車之前就在洛鳴山胳膊上留下信息的。

  與此同時，他還悄悄告訴洛鳴山，如果發生意外，他們沒有一起回到趙家，洛鳴山就去C3區太陽廣場的警察局等趙行。

  蘭妍答應帶洛鳴山走趙行當然很開心。

  但他也不會蠢到不做任何防備。

  畢竟把一個小孩兒帶到家裡去養並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啊，而蘭妍也不是一個過度寵溺孩子的母親。

  但趙行已經不會再對蘭妍失望了。

  他只會慶幸自己提前在洛鳴山的胳膊上寫下了字。

  否則，若是蘭妍把洛鳴山送到其他市的其他孤兒院……地下世界那麽大，誰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找到洛鳴山。

  趙行幾乎是在同時看見洛鳴山和接到警局電話的。

  “……在C3區的希望孤兒院，離這裡不遠，他們打了電話過來說是那小孩兒嚷著要來警察局……”

  “我看到了。”

  趙行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洛鳴山，心臟狂跳。

  “等等，你到底幾歲？聽聲音不像十五——”

  車輛停下，趙行“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打開車門，大步向孤兒院門口跑去。

  洛鳴山也大聲喊了聲“阿行哥哥”，朝著趙行撲了過來。

  兩人瞬間抱了個滿懷。

  趙行忍不住抱著洛鳴山在原地轉了個圈兒，洛鳴山眼睛紅紅的，聲音微顫，不自覺地沾著哭腔：“阿行哥哥，你是來偷我的嗎？”

  趙行把他放到地上，忍不住湊過去蹭了他的鼻尖，笑道：“嗯，哥哥偷你去流浪。”

  洛鳴山好開心好開心地笑了起來。

  好像脊背上生出了翅膀。

  孤兒院的老院長非要等警察來了才肯放洛鳴山走，趙行點頭同意，可又在借口陪洛鳴山去上廁所的時候故技重施，偷偷帶著洛鳴山離開了這裡。

  趙行給自己和洛鳴山買了身不起眼的衛衣，戴上了大大的兜帽，然後一起溜進車站。

  沒人會對七歲和五歲的小孩兒產生警惕心，趙行和洛鳴山現在的年齡坐列車甚至都能免票。

  趙行和洛鳴山綴在某個粗心大意的成年人身後，跟著他上車又下車，然後又換乘，最後到達了目的地。

  ——K市3區。

  與監獄集中營K13區不同，K3區只是一個貧窮又遙遠的地方，發展程度相當於古地球時代的十八線小縣城。

  但小縣城也有小縣城的好，比如說當趙行把現金遞給旅店老板說要租一間房的時候，老板直接就把地下室的鑰匙給了他們，問都沒問一下為什麽兩個小孩兒會跑來租房子。

  小洛鳴山已經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剛坐到床上，連衣服都沒脫就栽倒在床上，困得睜不開眼。
    他抱著趙行的手，閉著眼睛，彎著唇，小聲問道：“哥哥，我們是不是以後就能永遠永遠在一起啦？”

  趙行“嗯”了一聲，湊上去抱住他，將額頭抵上他的：“洛洛開心嗎？”

  洛鳴山閉著眼睛笑出聲來，白嫩的臉頰都暈染上了緋紅：“好開心啊！”

  他頓了一下，又語氣強烈地表達道：“好開心好開心啊！阿行哥哥，我感覺我好幸福！”

  趙行卻捏捏他的小臉，輕聲問——

  “……這麽開心，那怎麽還不醒呢？”

  這個幻境已經持續了整整兩天。

  洛鳴山沒有讓自己從樓梯上摔下去，趙行也沒有留在監獄，被強行教育一年。

  他們離開了監獄，逃離了孤兒院，像兩隻自由的小鳥一樣飛到了一個無人在意的小縣城。

  沒有任何人能再阻攔他們在一起。

  洛鳴山高興得連睡著的時候都彎著嘴唇，好像已經了卻了所有心願。

  可這個幻境卻依舊沒有破碎。

  幻境不滅，生活就要繼續。

  來到K3區的第三天，趙行帶著洛鳴山走出昏暗偏僻，信號差勁的地下室，將自己的面容清晰暴露在了次地面的街道攝像頭下。

  趙行手腕上的黑色手環從這一刻開始，紅光微閃。

  趙行隻當沒看見。

  當天傍晚六點，一批警察破門而入，差點兒驚翻了趙行手裡的土豆湯。

  而在那些警察身後，則站著面色蒼白一臉疲憊的蘭妍。

  蘭妍盯著趙行，又看了眼被他護在身後的洛鳴山，幾乎是咬著牙說：“你贏了。”

  趙行挺直腰板。

  趙行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能徹底脫離趙家。

  且不說一對七歲和五歲的小孩兒到底能不能安全地在這地下世界生存下去，光是手腕上可以定位的身份手環就讓他無處可逃。

  所以他帶著洛鳴山逃跑，僅僅是為了和蘭妍博弈。

  他用自己的方式進行了一場孩童式的撒潑和耍賴，逼問蘭妍：你到底是想弄丟一個兒子，還是要在家裡多添一雙筷子？
  現在的蘭妍還沒有和她的寧寧重逢，而她立足於趙家也需要一個趙行。

  因此趙行確信自己會贏。

  於是這一回，洛鳴山光明正大地跟著趙行進了趙家。

  還好洛鳴山對一切都接受良好。

  好像只要和趙行在一起，無論是住在潮濕陰暗的小旅館，還是前往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他都很喜歡，並對其充滿期待。

  “阿行哥哥，我這是跟你回家了嗎？”

  “我們不去流浪了嗎？”

  “這回還會有人把我們分開嗎？”

  趙行耐心地回答了洛鳴山的每一個問題，從始至終都緊緊握著洛鳴山的手。

  “啪！”

  剛走進趙家，趙行的後腦杓便被一個不大不小的皮球狠狠砸了一下。

  趙行轉頭，只見兩個男孩兒站在造價昂貴的地下花園裡，其中有一個人的手裡牽著一條杜賓犬。

  “趙行弟弟，歡迎你回趙家，我是你大哥！”十二歲的少年陽光開朗地朝著趙行揮手。

  “快把我們的球扔過來！”另一個小一點的九歲的小孩兒也大喊。

  “和哥哥們玩兒去吧。”

  蘭妍有些疲憊地揉揉太陽穴，轉身回去休息了。

  蘭妍一走，那個十二歲的少年瞬間就沒了笑臉。

  他抓了一顆石頭朝著趙行扔去：“喂，聾子嗎？讓你把球扔過來你聽不見？！”

  見趙行拉著洛鳴山躲過了石頭的攻擊，那少年忽然冷笑了一下，松開了拉著杜賓犬的繩子。

  “汪！汪汪汪！！！”

  那條曾經成為趙行童年噩夢的黑色惡犬再一次朝著趙行衝了過來。

  可是這回趙行沒跑，而是站在原地，從口袋裡拿出了刀。

  趙行護在洛鳴山身前，手心卻出了汗。

  他可以嗎？他能行嗎？他能在這惡狗撲上來的那一刻刺穿它肚皮嗎？他能保護身後的洛鳴山不受一點傷害嗎？

  趙行腦子嗡嗡作響，杜賓犬卻越跑越近。

  可就在這時，趙行發汗的手卻被一隻冰涼的小手握住了。

  洛鳴山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阿行哥哥，他們是在……欺負你嗎？”

  洛鳴山聲音變得有點奇怪。

  好像有點沙啞，又有著不符合他年齡的悲傷。

  他的語氣和話語又有些耳熟，似曾相識。

  趙行下意識地轉頭去看洛鳴山，卻看到了一張毫無血色的，盈著淚光的臉。

  幾乎就在下一秒，杜賓犬喉間發出狂吠，齜牙咧嘴地朝著趙行衝了過來！

  “啪！”

  整個地下花園的燈光忽然關閉，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可在這絕對的黑暗裡，趙行卻分明看到洛鳴山的指尖剝離出了一塊小小的，透明的，潔白的晶刺，然後那根晶刺直直刺入了黑狗的頭顱裡！
  杜賓犬乍然停下所有動作。

  “去咬你的主人去。”

  趙行聽到五歲的洛鳴山用一種空靈到近乎詭譎的聲音輕聲道。

  杜賓犬忽然在原地轉著圈狂吠了幾聲，然後像是一支離弦的箭似的朝著那兩個男孩兒撲了過去！

  “阿行哥哥告訴我，還有誰欺負了你，我要為你報仇。”

  在閃爍著微弱的熒光的黑暗裡，趙行看見小小的洛鳴山紅著眼，睫毛輕顫，仰頭朝他甜甜地笑。

  趙行忽然就明白洛鳴山為什麽還沒能從這個幻境裡出去了。

  “洛鳴山”十八歲生日那一天。

  在K13區的頂級工廠F區域的小黑屋裡，洛鳴山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問趙行：“阿行哥哥，是有人……欺負你了嗎？”

  他對趙行說：“阿行哥哥告訴我，是誰欺負了你，我要為你報仇。”

  趙行是怎麽回答的呢？

  他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口不擇言地對洛鳴山說——

  “那洛洛先殺了自己吧……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打我嗎？因為我是一個未遂的殺人犯。

  “他們都說我七歲的時候就差點殺了人，簡直太可怕，太殘忍，太邪惡了，所以要教訓我，所以要把我關起來，所以要讓狗追我。

  “洛洛，你說，這是因為誰呢？”

  從回憶裡抽出神來，趙行看向洛鳴山。

  洛鳴山身體散發出微弱的熒光，仰頭看著趙行笑，可難過得眼睛都快要碎掉了。

  趙行忽然心中一顫。

  他伸出手緊緊把洛鳴山抱進懷裡，可親吻他臉頰的動作卻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泡沫。

  “沒有人會再欺負我了，”他啞聲道，“謝謝洛洛保護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