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陳詞很少和人分食,就算是跟親弟弟陳念一塊吃飯,也都是各吃各的。
換句話說,他非常注重距離感,總是帶著相當禮貌的疏離。
但這一次,陳詞非常罕見地和傅天河共同分享了一份黃桃罐頭。
興許因為在林中小屋的昏黃燈光中別有一番風味,陳詞竟覺得這總是擺放在超市貨架上最顯眼位置的黃桃罐頭格外美味。
涼涼的黃桃浸滿汁水,酸甜可口,讓他情不自禁地去咬下一塊。
直到杓子探空,陳詞才意識到罐頭已經被他們吃完了。
傅天河仰頭把剩下的糖水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抬手抹了把嘴,他從包裡拿出便攜水壺,走出石屋,用清水把罐頭瓶清洗乾淨。
陳詞雙手撐著床鋪向後仰倒,抬頭去看天窗,赫然發現有一位不速之客悄悄闖入了星空畫中。
長著四隻腳的小家夥正趴在玻璃外面,肥碩的肚皮後接著一條慢慢變得尖細的尾巴,它被小屋溫暖的燈光吸引而來,殊不知已然暴露在了其他生物的視線當中。
陳詞盯著它愣神之際,傅天河回來了,他甩去罐頭瓶裡的水,把它放在木架上晾著。
“看什麽呢?”
“這有隻小動物。”陳詞指了指天窗。
傅天河湊過來,小屋空間相當有限,他無可避免地碰到了陳詞垂在床邊的雙腿,俯下`身側頭去看時,要不是陳詞眼疾手快地向後欠了欠,幾乎就要蹭到少年臉頰。
“哦,狗婆蛇啊。”
“狗婆蛇是什麽?”
“好像是蜥蜴的一種。”傅天河撓撓頭髮,“樹林裡有超級多,主要吃昆蟲,比較喜歡曬太陽,可能是覺得有光才過來的。如果抓到可以用根繩子綁著玩兒,跟遛狗似的。”
狗婆蛇這名字一聽就是出自方言,陳詞摸出手機對著窗戶拍了張照,他打開識物軟件,將照片上傳。
“中華石龍子。”
“什麽?”
“它學名叫中華石龍子,也叫四腳蛇,那些養爬寵的人口中的守宮好像也是這種東西。”陳詞把手機給傅天河看。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就是普通蜥蜴。”被陳詞這麽一說,傅天河更加仔細地觀察起這隻肥美的石龍子。
小家夥似乎嫌他們擋住了燈光,稍微挪了個地方,露出身側有零散的紅色鱗片。
傅天河伸出手,隔著玻璃摸了摸它胖胖的肚皮。
眼看著就要九點半了,明天還得去學校上課,傅天河隨便幾點回家都可以,但陳詞有家裡人管著,可不能回去太晚。
“走吧,如果之後還想到這邊來,可以隨時跟我說。”傅天河從兜裡摸出來手機,“加個聯系方式吧?”
陳詞點頭,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
體育生笑眯眯地看著陳詞在備注一欄中輸入“傅天河”,自己則只在備注中打了個“陳”字。
傅天河騎著摩托,把陳詞送到他家樓下。
“那就明天見了。”
“這個送給你。”陳詞想了一路,終於還是在最後做出了決定。
他從包裡掏出傍晚在城市書房買下的科幻小說:“裡面有很多前沿生物和物理學的構想,你應該會喜歡。”
傅天河接過來,書名叫做《模仿》。
他欣然收下了陳詞的回禮:“好,謝謝。”
目送少年的身影走進樓道,傅天河才重新發動摩托車。
老舊摩托轟鳴著,在緩慢停靠路邊的出租車側旁駛過。
陳念推開出租車後排的門,拎著大大小小的許多袋子鑽出。
沙弗萊從另一側下車,手裡同樣滿滿當當,充當著盡職盡責地搬運工。
漫展上的陳念真正讓沙弗萊明白了什麽叫做花錢如流水。
陳念接觸過的遊戲和動漫實在太多太多了,基本上每處攤位上都有他喜歡的東西,再加上幫著桂芷棋買的,消費量極其驚人。
總之,陳念買來的東西他自己壓根就拎不過來,只能拜托沙弗萊幫他往家裡送一送。
“去我家坐坐吧?”陳念主動邀請道,其實他也就是客氣客氣,這個點哥哥肯定在家,要是被沙弗萊當面戳穿可就尷尬了。
“不用,挺晚了,我也該回家了。”沙弗萊把包裝袋靠著門口放下:“明天見。”
陳念眉眼彎彎:“好,那明天見。”
聽著沙弗萊的腳步走出樓道,陳念才用鑰匙打開家門,把自己的大包小行李搬到玄關處。
“買了這麽多東西啊。”陳蔚嚇了一跳,“你怎麽拎過來的?”
“朋友幫忙。”陳念笑嘻嘻道,“其中有一部分是幫同學買的。”
陳念回到臥室,看到陳詞正在換衣服,好奇問道:“哥,你也才回來嗎?”
“就比你早兩分鍾。”陳詞發現自己外套的袖口處蹭了些泥土,可能是爬山時弄髒的,“傅天河送我過來的,要是再晚一會兒,咱兩撥人就要撞上了。”
陳念想象了一下那幅畫面,忍不住笑出聲來。
估計傅天河和沙弗萊都不會想到,和他們共同出門的人並不是各自的同學吧?
時間也不早了,陳詞準備洗個澡就上床休息,陳念忙著把買來的東西拆開包裝,有一部分需要帶給桂芷棋。
陳詞很快擦著頭髮從浴室出來,看到鋪滿了他半邊床鋪的個人志,隨手拿了一本,掀開之後看到香豔露骨的黃色內容,又淡定地把書合上。
“幫桂芷棋買的。”陳念解釋道,“場販比通販要多送明信片。”
陳詞:“公然賣這種東西不會被抓起來嗎?”
陳念:“只要沒人舉報就問題不大,屬於灰色地帶吧。”
陳詞叮囑道:“你可不要搞這些東西。”
“放心吧,我絕對不會的。”陳念驕傲地挺起胸膛,“你弟弟我可是遵紀守法依法納稅的好公民。”
陳詞:“快去洗澡吧,今晚早點睡。”
陳念:“嗯嗯,我這就去。”
與此同時。
傅天河把摩托停在樓下,他打開手機的天氣預報,明天下雨。
他去地下室找出雨披,蓋住摩托車,才拎著包回家。
傅天河在玄關處脫掉鞋子和外套,迫不及待地從包裡拿出陳詞送他的那本書,掀開第一頁。
開篇就是一段頗為玄妙的闡述,有幾句話被紅筆標注著,俊秀的筆記在空白處寫著批注。
[類似博弈論中的路徑依賴。]
這是啥?
傅天河掏出手機搜索。哦,原來是人類社會制度和技術中類似於物理學的慣性理念。
他懂得好多啊,這種知識學校裡不可能教到,肯定是從其他書裡讀來的吧?
傅天河繼續往後翻,尋找更多批注的痕跡,被紅筆標注的句段同樣也非常吸引他,看來他們在閱讀方面有著相同的品位啊。
標注在三分之一處就停下了,往後的書頁都乾乾淨淨,傅天河猜測也許這本書壓根就沒被看完,可能是“陳念”今天才從城市書房裡買的?
肯定是了,正常人不會把自己的書帶到書店裡去看。
傅天河迅速地衝了個澡,拿著書躺在床上。
他看了幾分鍾就覺得不太舒服,裝有義眼的眼眶隱隱刺痛。
傅天河摘下義眼片,去衛生間清洗乾淨,放進裝有護理液的小盒子裡浸泡。
他盯著鏡子裡的那個人,右側上眼皮無力地耷拉著,但也無法做到和下眼皮完全閉合,縫隙中露出肉粉色的義眼台,肌肉和神經將其牢牢包裹,如同那真的是一顆完好的眼球。
傅天河正處在生長發育的高峰期,現在使用的這枚義眼片已經不合適了,需要趕緊更換。
醫生建議他更換的高分子義眼至少需要一萬塊,傅天河暫時掏不出來這麽多錢,他打算等貧困生補助發下來之後再去醫院。
汽修廠裡的師傅們倒是願意借錢給他,但傅天河覺得情況還沒嚴峻到這種地步,他這個人吧,其實挺要面子,非常不喜歡讓別人覺得他可憐。
他仰起頭,往右眼的眼眶裡滴了幾滴眼藥水,聽到衛生間的窗戶玻璃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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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並未複刻之前的瘋狂,只是簡單的淅瀝秋雨,從此之後天氣會迅速轉涼。
早上第四節的體育課因為下雨泡湯,美術生們趁機前去畫室練習。
傅天河坐在位置上看陳詞送給他那本書,美術老師在這時走進教室,他藏在鏡片後的目光掃視一周,最終鎖定在了傅天河身上。
“同學,你現在有時間嗎?”
“啊?”傅天河茫然地抬起頭。
“畫室要找人做速寫模特,你願意過去嗎?在講台上坐著就行。”
“呃,我……”
“一節課有八十塊錢的辛苦費。”
“好的,我可以。”傅天河從善如流地站起身,還不忘拿著小說。
然而等真正站到畫室,傅天河就後悔了。
來之前老師怎麽不告訴他是要進行肌肉的刻畫練習啊!
現在反悔也晚了,傅天河只能認命地脫掉上衣,畫室裡有三分之一都是他認識的同學,尤其是陳念和桂芷棋兩人在後排的角落裡竊竊私語,似乎在暗中討論他的身材。
美術老師非常滿意,讓體育生充當模特簡直再合適不過,尤其是傅天河這種準備考高質量運動隊的體育生,身材標準到簡直就像從解剖圖冊上摳出來的。
還好美術老師說可以繼續保持看書的姿勢,傅天河強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都傾注到書中的內容上,慢慢也就忘記了正在遭受的尷尬。
四十分鍾後下課練打響,宣告了傅天河的解放。
他火速重新穿好上衣,實在忍不住好奇,跑下去看了美術生們的作畫。
等等,這個四肢扭曲比例失衡的家夥,真的是他嗎?!
傅天河震驚了。
他難以置信地大步邁向後方,來到陳念和桂芷棋之間,看到畫紙上的形象,總算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還不錯吧?”桂芷琪笑道。
“好看的。”傅天河作為模特,給了他們肯定的評價。
陳念和桂芷琪收拾著畫具,傅天河率先走出畫室,假裝已經離開。
陳念平時都是自己騎車上學,但今天傅天河看他拿了傘,所以應該會有家長接送。
很快兩人就出來了,傅天河鬼鬼祟祟地跟在身後,混在放學的人群中來到校門口。
他看著陳念和桂芷棋告別,腳步輕快地撐著傘,走向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
少年打開車門後座鑽了進去,車子卻沒有立刻發動。
傅天河躲在樹後,耐心等待。
三分鍾後,他看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從知行樓的方向走出校門。
果然!
傅天河驟然瞪大雙眼,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用力地揮了下拳。
他!就!知!道!
光是通過姿態,傅天河就能辨認出眼前少年才是昨晚和他在林中小屋共賞夜空的那個。
未曾察覺正在被注視的陳詞來到車邊,拉開副駕駛的門。
轎車總算發動了,傅天河從樹後走出,意外在正前方的馬路對面看到了另一道身影。
金發紫眼的男生斜挎著包,同樣遙遙望著黑色轎車原本停在的地方。
兩人就這樣隔著車來車往的馬路,面帶訝然地相互對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