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一抹抹殘陽透過高矮不一的田埂,照耀在戰場上,把一張張慘白的面孔映得血紅,真正的血汙則變成了黑色,配合上一雙雙大睜的眼睛,讓人不寒而栗。
廣袤的田地中、斜斜向上的山坡上,遍布著橫七豎八的屍體,足足有上萬具之多;有些是身著布甲的屯兵,有些則是身著重甲裝備精良的魏國武卒,這些曾被人視為戰場殺人機器的悍勇精銳已經死去很久了,打掃戰場的人卻沒有剝去他們身上做工精良的鐵甲和佩劍。這些可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若在往常魏國人不要命也會搶回去,絕不會讓它們落在敵人手中。
接過夥頭兵送來的煮馬肉,木子齒艱難地啃吃了一口,剛剛咀嚼了兩下,便覺一陣血氣翻湧;缺鹽少油的馬肉讓他想要嘔吐,不過他還是屏住一口氣,硬生生把這口馬肉合著逆喉而上的鮮血咽了下去,然後仰天狂吼一聲,仿佛野獸瀕死時的嚎叫。
“將主”
身旁的副將雙目含淚望著他肩甲上顫巍巍的兩枝箭矢,這是白天戰鬥中留下來的,木子齒卻堅決不許人拔下,因為箭一拔血氣就要散去,他就再也無法動用雙臂了。副將招招手,命軍醫將暴露在外面的箭身剪去,壓低了聲音道:“武卒損失了四千人、屯兵的傷亡更大。將主,(長)(風) ..net是白棟的主力大軍從背後襲來,就算換了龐涓上將軍在此也是一樣的結果,您萬萬不可自責”“告訴我還剩下多少人?”
木子齒向下方山坡望去。夕陽已經落山了。微弱的月光下隱見甲光閃動。不過就算是最精銳的武卒也沒有力氣排列出讓他滿意的無敵方陣了,這些滿載著魏軍驕傲的精銳戰士此刻正三五成群地靠在一起,要借助同袍的力量才能勉強站穩身體。更不用說那些屯兵了,有人已經瘋了,有人乾脆做了逃兵他木子齒的帳下居然出現了逃兵?
“不足三萬”
副將的聲音像是蚊子在哼哼,頭壓得很低,似乎想要鑽進褲襠裡。
“兩場大敗,損兵過半!這是為什麽?誰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這一仗是如何輸得。我不明白啊!”
木子齒不怕敗,為將十年,他也不是沒吃過敗仗,或是因敵勢數倍於自己、或是因地形不利、甚至是上鋒指揮不當可這一次他是當真不明白了,回想這一戰的經歷,原本明明是他與龐蔥南北夾擊公子少官,結果龐蔥的大軍不見了影子,公子少官卻仿佛神兵天降,一口就吃掉了他三千人!魏秦兩軍初戰在他,他卻敗得無比憋氣。公子少官不過兩萬人而已。他又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當即指揮大軍四面圍上,發誓要盡滅這隻秦軍。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他不過準備了一隻‘鳥籠’,秦軍卻是一頭惡狼,根本就圈不住人家,反被對方尋隙跳出包圍反咬了他幾口,雖說每次都是不疼不癢,損失不過數百人,可這幾次加起來硬是又損失了兩千人馬,這他娘的打得是什麽怪仗?
木子齒不蠢、而且還很聰明,很快就如龐蔥一般發現了秦軍‘運動戰’的可怕;不過發現歸發現,面對裝備了數萬匹戰馬的公子少官軍隊,他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兵力分散只會被人一口口吃掉,集中兵力又追不上,公子少官和秦觀是真正做到了‘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運動戰就是一場持久戰,比得就是雙方的耐性和速度,準備充分的秦軍會輸才怪。
木子齒在拚命聯絡龐蔥,他想不明白這位一心想要建立首功的龐大將軍怎麽就憑空消失了?人馬不見也罷,怎麽連聯絡軍情的信鴿也多日不見飛來?卻不知最近白棟放出了更多的獵鷹,而且每一隻都是被餓足了三天的,龐蔥的信鴿能飛過來才是怪事。
雖然聯絡不到龐蔥和王子申,木子齒仍是保持了足夠的冷靜,一面背山扎營不受公子少官所擾,一面派出訓練精良的探子扮成獵戶入山搜尋;秦軍不可能只有這兩萬名騎兵,一定還有大軍隱藏,發現秦國大軍所在才是他首先要完成的任務,也會決定他下一步的計劃。
白棟的大軍是找不到的,早在公子少官帶著他兜圈子的時候,大軍便已運動出了山區;在沒有先進偵查手段的先秦時代要隱藏一隻大軍當真不算什麽難事,何況白棟掌握的情報永遠比魏軍快上兩三步?不要說是魏國七隻大軍的位置,就連王子申昨晚進入長平的具體時間和吃喝了什麽,都是清清楚楚。這都不用范強的司情處費力氣,光是各國商行‘有意無意’透露出的信息就夠白棟做出準確的分析和判斷了。先秦時代的商人地位極高,兩國交兵都不阻商路,經常還會出現魏國和楚國大戰,楚國商人卻向魏國出售‘軍火’,然後再用賺來的錢買了糧食資助自己國家的趣事;白棟如今隱隱已是天下各大商社的泰山牛耳,他要得到些情報也不算什麽。
搜遍了南方山區卻沒有見到白棟一兵一卒,木子齒心中大定,只要背後沒有敵人,他就可以放開手腳對付公子少官了,而且這位秦國的叔公子也在作死,原本跑得挺好,忽然就轉了心性進入山區,若是被他越過鄢城以北的連綿山區,隨時都可以進入楚境!
難道秦軍要逃?想到自己遍搜白棟大軍不得,木子齒認為自己發現了真相。這位秦國白子為救趙而攻魏原本是讓人佩服的大手筆,可惜也太小看了魏國,定是見到魏軍勢大,這才率軍南撤;公子少官一軍不過是他用來遲滯追兵的手段而已,否則為何自己遍尋不到秦國大軍?為何公子少官的軍隊要多配戰馬?
別人逃得。公子少官卻是萬萬逃不得的!一想到自己斷送在對方手中的五千人馬木子齒就按捺不住怒火了。追!公子少官打得自己如此狼狽。也不過是靠行軍迅速打了自己一個措不及防而已,若是真正兩軍對壘,區區兩萬名只會逃跑的秦軍又如何是魏武卒的對手?而且這位秦國叔公子棋錯一著,居然忘記了一入山林,騎兵的優勢就會蕩然無存。
這個時代還沒有‘窮寇莫追逢林莫入’的軍事諺語,可木子齒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險,鄢城一帶的山林已經搜尋過數遍了,沒有秦國大軍潛伏。自己更有何可怕?卻忘記了公子少官可以不停運動,白棟大軍又如何運動不得?這些時日秦國大軍隱伏山區,對地形了如指掌,木子齒大軍進入山林不久,白棟大軍便尾隨而來,在他身後張開了一個大大的包圍網。
後世的大老美打垮伊拉克,靠得可不僅是先進的裝備,情報上的壓製其實才是取勝關鍵。如今秦國打魏國,就如同明眼人對付瞎子一般,木子齒不吃大虧才怪。
等到木子齒明白逢林莫入的道理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原來騎兵在山林中更可怕,他們的馬蹄敲擊在山石上。居然會發出金鐵交鳴之聲、他們熟練的控制戰馬穿行在林木之間,原來更為隱蔽突然魏武卒天下無敵的方陣在這種環境下根本就無法展開,其實就算展開了也沒有任何作用,就憑魏軍那為數可憐的騎兵根本保護不得方陣兩翼,一旦被敵軍突破包圍,魏武卒就是等待收割的麥子一樣。
那一日成了木子齒永遠揮之不去的惡夢,他想不通秦軍的戰馬為何會不怕山地上的木刺利石、想不通魏武卒的三層鐵甲為什麽擋不下秦軍的弓弩、更加想不通突然從背後殺出的秦國大軍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這樣的仗已經沒辦法打下去了,完全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如果不是木子齒平日裡愛兵如子,秦軍上下拚死效命,他甚至無法衝出那片恐怖的山林,來到這個抵鄰平原的山嶺。
望著山坡下成片成片的秦軍營帳和黑色旗幟,木子齒忽然悲從中來。失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至今都不知道為何會失敗;秦國白子難道這是一個比龐涓更可怕的人麼?
“將主,敵軍勢大,我軍日前大敗,糧草盡失,全軍所剩箭枝已不足十萬數,為今之計,只有冒死突圍啊!”
副將已經忍耐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提出建議;眼下魏軍已成疲憊之師,如果突圍必然損失慘重,可要是被秦軍攻上山來,那就真要全軍覆滅了。
“突圍?戰士們還有力氣麼?”
木子齒一陣慘笑:“七路大軍啊,四十萬人!石崗,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的大軍在哪裡?王子申?只怕他此刻正在長平城內喝著酒、吃著肉,等待我軍勝利的信報吧?可惜啊,木子齒要讓他失望了”
“將主,眼下我軍只有三萬,秦軍怕有十萬之眾,弱勢在我!不拚命不成了末將已下令宰殺一半的戰馬,讓戰士們飽餐休整,必可拚死殺出重圍。”
“也罷,唯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大軍突圍,你我當先,或可殺出一條血路!”
木子齒一陣歎息,這位白子可怕就可怕在讓對手無法選擇;魏國大軍缺乏補給,又被數倍之敵包圍,不突圍只會被活活餓死、困死,可如果突圍,也正中了秦人下懷,秦人的弓弩太可怕了,魏武卒的重甲都抵擋不住,普通屯兵更會變成人肉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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