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有太多割舍不去的東西,要是在從高處墜下那一刻,就此死去,沈淮最割舍不去的,定然是從此之後就會孤苦零丁的妹妹小黎……
將骨灰盒寄存到塔陵園裡,送葬的人群很快就又走了出來。
再次遠遠看到小黎沒有血色、白得透明的臉,哭得紅腫得眼睛,沈淮的心也再次給狠狠的扎了一下。
多年的好友,也是市鋼廠的同事趙東,開著那輛從廠裡臨裡借出來的卡車,送小黎以及送葬的親友返回梅溪鎮。
沈淮放心不下,又沒有接近的借口,只能開車遠遠的綴在卡車的後面,跟著去梅溪鎮。
梅溪鎮屬於東華市下轄的霞浦縣,不過在地理位置上緊挨著東華市區。
梅溪鎮與東華市內,就隔著一條寬闊的梅溪河,有一座六零年代末修建的水泥橋,與市區相接。
沈淮只是跟到梅溪鎮東首的老宅外,將車停在路邊的樹蔭下。
他這時候,除了遠遠看著,又能做些什麽?
回到梅溪,天差不多就已經黑了,親友陸續離去,趙東也與幾名同事開車返回市區。
沈淮坐在車裡,看到其他人都離去,但堂嫂子還留下來陪伴小黎,才稍稍心安一些,放低車椅,就在車裡和衣躺下,還是不放心離開。
也是這三天來,心緒都陷在混亂之中,身心俱疲,沈淮不知道何時睡去……
寄生後,沈淮還保留著身體原主人大部分的記憶片段。
對沈淮來說,這些記憶片刻是生疏的,是之前那個沈淮的。
即使能像放電影一樣,將這些記憶片段調入腦海,但那種陌生感無法消除,就像播放電影,播放別人的人生,他只是觀眾——正是這種陌生感,叫沈淮能十分的肯定,之前的沈淮已經不複存在了。
在睡夢裡,沈淮聽到手機響,還隻當是夢裡的聲音。
九三年,連隻尋呼機在東華市都能吸引人的目光,何況手機呢?
手機“滴嗒滴”的響著,沈淮只是摟緊胳膊,想叫身體躺得更舒服一下,下意識的認為那手機聲跟自己無關——大約有那麽五六秒鍾,沈淮陡然的驚醒,響到他從醫院趕到市政府拿車出來,確實將一隻手機與皮夾一起,都丟到儀表盤上……
沈淮驚坐起來,拍著腦袋,暗暗告戒自己:想什麽啊,你以後只能以沈淮的身份活著啊!
沈淮眯眼看了看太陽,沒想到一覺睡到**點鍾,老宅已經給人從外面反鎖上,也不知道小黎一早去了哪裡。
沈淮探身把手機拿起來,有些遲疑,但還是接聽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沈淮聽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之前的記憶,陌生則是沈淮自己清楚的知道,他是頂替著別人的身份而活著。
“沈秘書,你人在哪裡?市政府除了市長們的用車,就三輛小車可以機動。你將那輛9'開出去,一夜不歸,有沒有想過,政府辦今天有人要急著用車怎麽辦?你的傷勢要是無礙,就趕緊開車回市裡來。”
對方的聲音低澀而渾濁,沈淮腦海裡閃過一張大肥鼻的圓臉,這是市政府秘書長葛永秋的聲音。
年過四十的葛永秋人倒是長得白淨,但臉上有幾粒白麻子,大家都在背地裡喊他葛麻子。
總不能說他從醫院出來,將車停在梅溪鎮外面睡了一夜;沈淮聲音生澀,避重就輕的回道:“我知道了,就回去……”
葛麻子沒有再多說什麽,就掛了電話。
沈淮也沒有把葛麻子不鹹不淡的質問放心裡去。
官場往往由不同的圈子組成,你不屬於這個圈子,就屬於那個圈子,而每個圈子往往只有一個老板。
葛麻子是市長高天河的人,而沈淮是市委常委、副市長陳銘德的秘書。
沈淮的級別雖然差葛麻子一截,但屬於不同圈子,跟著不同的老板,平日跟葛永秋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也不知道小黎一大早去了哪裡,沈淮只能開車先回市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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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開車剛進市政府大院,就看到葛麻子站在市府大樓的台階前等他。
隻當葛麻子蹬鼻子上臉,逮到機會要訓他,沈淮心裡罵了一聲,還是將車停過去,搖下車窗,問道:“葛秘書長,不會是專門站在這裡等我吧?”
葛永秋臉色陰陰的,隻當沒有聽出沈淮話裡挑釁的語氣,說道:“四天前在市鋼廠發生的墜亡事故,已經有了初步結論,陳市長要我過去聽一下匯報。你要是沒什麽事,陳市長讓你跟我去一下,畢竟你也是受害人,知道當時的情況。”
東華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城區也有百十萬人口。
作為東華市的支柱企業,市鋼廠在市裡一直都佔有很大的分量,從五十年代辦廠以來,就為市及屬縣輸出了十多名市縣領導。
市長高天河、市政府秘書長葛永秋以及市委市政府政研室副主任熊文斌等人,都是從市鋼廠出來的;而此時任市鋼廠廠長的顧同,也是市長高天河的親信。
這起墜亡事故也就是發生的陳銘德副市長的眼鼻子底子,市裡才如此重視,不然的話,工廠摔死一兩名工人,在東華市甚至連條小水花都掀不起來。
葛永秋還兼著市政府安全生產領導小組副組長的職務,雖說這件事由他出面也是應該,但想到他與市鋼廠的關系,沈淮掰著手指頭也知道是和稀泥的可能居多,怎麽可能追究市鋼廠的責任?
沈淮有些不大願這時候再走進市鋼廠,無論是面論以往的人生,還是新的人生,他都需要時間去適應。
葛永秋隻當沈淮不會拒絕副市長陳銘德的指示,沒敢沈淮答不答應,就直接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葛永秋看了看儀表盤上的手機,眉頭皺了皺:
他一個市政府秘書長要將“大哥大”換成新式的手機,申請報告還給壓在陳銘德的辦公桌,這個畜生倒人五人六的先用起手機來了……
總不能將葛永秋趕下去,沈淮只能無奈的陪同葛永秋先去市鋼廠,開始他真正意義上“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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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鋼廠在城北鋪陳兩千多畝,開車進大門,還要經過一段時間,才能到氣派不凡的鋼廠辦公大樓前。
沒見市鋼廠廠長顧同出來迎接,沈淮與葛永秋就直接走進辦公大樓,直奔廠長室而去。
經過生產安全處的辦公室時,聽到裡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事故怎麽發生的,周大嘴你心裡清楚。你們怎麽跟市裡和稀泥、推禦責任,由著你們去,我也管不到;但是要扣海文的賠償金,你周大嘴摸摸自己的胸口,還有沒有良心?”
這個是趙東的聲音,沈淮沒想到趕上趙東在生產安全處為自己爭取賠償金。
沈淮停下腳步來,看了葛永秋一眼:
趙東嘴裡所說的周大嘴,好巧不巧,恰好是葛永秋的大舅子,也恰恰是仗著葛永秋的關系,才在市鋼廠爬上生產安全處處長的位子。
“趙東,你不要血口噴人,事故性質及責任怎麽定,是顧廠長帶頭做出的結論——孫海文為在市領導面前買弄,違規登高,才導致墜亡事故,這是在場幾十號人親眼所見。孫海文的喪事,廠裡都出錢替他辦了,他妹妹要頂替他進廠,可以;其他還要什麽賠償?”這是周大嘴的聲音。
“周大嘴,你這是什麽話啊,小黎才十六歲,難道不上學就進廠嗎?就算頂替海文進廠,該有的賠償,怎麽可以少?”
“趙東,你也是市鋼廠的人,”這個聲音沈淮聽了比較陌生,或許是生產安全處的新員工,站出來給周大嘴幫腔,“什麽廠子裡什麽狀況,你也清楚。不要說現在拿不出太多的賠償金,就算拿得出來——要是以後廠裡死了人,家屬都來廠裡敲詐個十萬八萬,廠子還要不要辦下去?”
“廢話說這麽多幹什麽,把人趕出去,下回再來鬧,直接報警……”
沈淮聽到周大嘴似乎已經不再耐煩了,聽他的話音沒落,就看見辦公室的門就給人從裡面打開。
大清早不知所蹤的小黎,給人從裡面猛的推出來,衣衫袖子掛在門把手上,“嘩”的給扯破一截,瘦弱的胳膊也給劃出一道血痕……
看到這一幕,沈淮心頭邪火“蹭”的就竄了上來,一拳就朝站在門內往外推人的周大嘴臉上砸過去:
“**、你\媽的!老子親眼看著扶手折斷,叫人摔下來,這點的破事,到你嘴裡還能顛倒黑白?”
周大嘴打開門推人出去,哪裡想到會當面迎來一拳?
周大嘴鼻頭劇痛,眼冒金星,踉蹌後退。
只是沈淮沒有想過打一拳就放過他,跟著追進來,左肩不好用力,右拳一下接一下的砸他臉上,直接到周大嘴跌倒在地,才換腳踹……
這一幕叫站在旁邊的葛永秋、趙東等人,都看傻了眼。旁邊人過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將發飆的沈淮攔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