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年冬,奉天省金川縣吳家趟子屯,下了兩天一夜的大雪,將黑天時終於放晴。屯西頭緊挨林子有一座低矮的黃泥房讓雪埋了大半,房南門前清理出了一塊五步見方的空地。破敗的房門虛掩著,裡面傳出幾聲若隱若無的歎氣
“他爺,趁雪停趕緊背老二去躲躲吧,天黑胡子就來拿人……老二這病,唉……”
一個婦人從早就涼透的灶鍋裡摸出半個熏得黢黑的餅子,用油的發亮的乾糧布仔細包好,放在鍋台上。
“揣好了,你爺倆路上吃。”
“管他幹啥,自己惹得禍事不擔著,躲出去裝啥熊。”
男人把空空的煙袋鍋猛吸了兩口,抬起腳狠狠衝鞋底敲了兩下,拿起鍋台上包好的餅子揣進懷裡,向裡屋走去。
裡屋炕上躺著的少年將外間對話聽了個清楚,強撐起虛弱的身體望向四周,屋子裡光線昏暗,裸露的黃泥牆油的黑亮,空氣中泛著一股難聞的怪味,這些都顯示著這個家庭是何等的貧窮。少年很快體力不支又重新倒在炕上,腦袋也越發的沉,心裡暗罵:
“悲催啊,別人穿越不是王爺便是將軍,自己卻是個病秧子,這是為什麽,為什麽?”隨之他覺得自己被恐懼所包圍,而恐懼的來源是這具身體原本的記憶。一個叫李振清的土匪今夜要捉他上山點天燈,可這又是為什麽?各種記憶交錯衝突,攪得他頭疼欲裂,隻想沉沉睡去。
男人進屋,少年拍了下迷糊的腦袋。
“我……”
話沒說完,便暈了過去。男人趕緊一步上前,將少年躺好,蓋嚴被,又抬手擦了下眼睛。
男人叫吳忠誠,當年闖關東來到吳家趟子,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娶了本地女人田氏為妻,生有三子,老大孝功,老三孝國。炕上躺著的少年是他家老二,取名孝良,光緒二十五年生人。老大投了軍,好幾年沒有音信,老三在寬城子求學,身邊只有老二守著,卻又惹了這禍事。
三天前,鄰居家大小子杜彪起早叫了吳孝良去五裡外金川街大龍灣泡子刨冰打魚。兩人運氣也是真好,剛刨開冰便撈了條長近五尺的大魚,偏偏不巧讓狼家老二看到,就此惹上禍事。
泡子周圍本有幾晌旱田是金川街大戶狼甲昆家私產,狼家憑此霸了整個泡子,狼老二便是郎甲昆的弟弟狼甲韋,他逮到兩人,不由分說讓跟班動手打人。
杜彪本就懦弱,身體瘦小,幾下被打到在地,吳孝良打起架來則不要命,一腳踢中狼二右臂,自己卻失去平衡摔進冰窟窿裡。狼二端著右臂殺豬般的慘嚎,等吳孝良爬上岸,這殺才已經被兩個跟班架走。
吳孝良被冷風吹的打個哆嗦,立刻清醒,狼家在此地飛揚跋扈,如今打壞了狼家二爺,可是闖下大禍。果然,狼家放出風來已經收買四方頂胡子李振清,要拿他上山點天燈。他本想外出避難,卻因為掉進泡子染上重風寒,病倒在炕,成了如今這個局面。
吳孝良再次醒來,腦中原本雜亂無章的記憶仍舊讓他痛苦不堪。他本是c市的外科大夫,在醫院混的風生水起。科室副主任的位子眼看到手,怎料卻在一次醉酒後稀裡糊塗的穿越到這裡。
吳忠誠坐在炕頭,一雙乾瘦的大手撫著炕沿。田氏不知什麽時候也進了裡屋,胳膊上挎個布包裹,站在一邊關切的看著他。吳忠誠見兒子醒了,轉頭對田氏說:
“過來,把老二扶到我背上”
隨後又補了一句
“他娘,也一起走吧,你一個人怎麽應付胡子……”
田氏默默的沒有說話,跟著吳忠誠一起用爬犁拉著兒子向村口走去。天剛剛放晴,路完全被齊膝深的雪覆蓋住。兩個人走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很是吃力。此刻吳孝良已經顧不上身體的痛苦,心裡又驚又駭,穿越也就罷了,偏偏吳孝良這小子土匪惡霸都要找他算帳,可如何是好?看著陌生的父母,他不知該如何處置,隻好閉上眼睛趴在爬犁上裝暈。
“哎呦,俺當誰呢,這不是老吳頭嗎,你家老二沒死呀,這著急拉哪去啊”
扎耳的聲音像破鑼一樣在吳孝良耳邊炸響。接著他感覺身上一涼,蓋在身上的大被讓人掀開,一隻冰涼的手在自己臉上狠狠拍了兩下。忍不住氣往上湧睜開眼睛。
“哈哈,敢情這小子在裝死”
一個小無賴掀起蓋在吳孝良身上的大被,轉頭衝狼二諂媚的笑著。
狼二吊著右邊膀子,一臉做作的厲聲嚷嚷:
“快把被蓋上,小王八犢子。凍壞了老二怎整?”
那小無賴嘿嘿一笑也不見害怕,轉頭衝吳忠誠嚷嚷道:
“老吳頭,拉回去吧,不用埋了。你家老二讓老子這隻妙手拍活了。”
說完放肆的大笑起來。吳忠誠氣的直哆嗦,身後的田氏則死死拽住他,生怕他氣昏頭和這幫人動起手來傷了自己,無奈之下他重重的哼了一聲,沒有搭話。田氏軟語哀求著
“二爺,俺家老二病的厲害,俺和老頭子這是拉了他去街裡瞧郎中,您大人大量,就行行好吧。”
吳孝良前世何曾受過這等窩囊氣,想起身反擊,卻被無賴按倒在爬犁上,聽到田氏低聲下氣的求人隻覺五內巨焚。狼二在一邊裝腔作勢的笑道:
“嘿嘿。俺大人大量,郎中藥材都帶著現成的,酒肉齊全,特意來看你家老二,就怕他治不好過去了”
說罷,衝身後幾個跟班擠擠眼,一把拉過身後一個穿粗布黑衣的無賴,又從另一個無賴手裡奪過半拉燒雞衝田氏一指
“看到沒?這是郎中,這是藥,啊不,燒雞,都齊著呢,”隨後對身後幾個無賴喊道:
“趕緊把爬犁拉回去,別在外面凍著了,進屋給老二瞧病。”
一眾無賴不理會兩位老人的呵斥與乞求,強行拉著爬犁往回走。吳孝良歎口氣,無奈身體虛弱隻好忍耐著任由他們擺布。可憐了二位老人作揖乞求,眾無賴都佯作聽不到,無一人理會。
眾無賴在吳孝良家折騰一陣便跟著狼二散了。經過這段插曲,吳孝良知道走是不成了,狼二故意帶人把自己堵在家裡,為的就是怕自己跑掉。雖然他們散了,但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故技重施,與其再次逃命自取其辱不如靜觀其變。便寬慰再次準備帶自己出逃的父母,暫且聽天由命吧。兩位老人拗不過,隻好作罷。
正在一家人長籲短歎時,外屋房門輕輕響了幾下,吳忠誠和田氏都是心中一緊。一個少女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吳家嬸子,睡了嗎?”
田氏松了一口氣
“是杜鵑嗎?沒睡呢,門沒栓,進來吧。”
吳孝良轉過臉看著進來的少女。這具軀體原本的記憶告訴他,眼前這個頗為動人的少女叫杜鵑,是杜彪的妹妹,對他頗有好感。
杜鵑把挎著的籃子放在炕上,衝田氏一笑。
“這是家裡烙的年火杓,給孝良吃的”然後輕輕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吳孝良,杜鵑白皙的臉蛋被凍的通紅,一雙眼珠黑的透徹,就像雪原上沒有封凍的泡子,看一眼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舒坦。
吳孝良前世見慣風浪,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兒,此刻見到如此嬌態自然的少女也不禁心中一動。目光迎上她清澈的眼睛,點點頭習慣性的說了聲“謝謝!”
誰知杜鵑聽了這句話,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又抬手撩了一下額前的頭髮。一旁田氏趕緊拉住杜鵑的手。
“閨女,凍壞了吧,來炕頭兒坐……”她習慣性的向炕頭摸去想暖和一下,哪知觸手一片冰涼,這才驚醒整晚只顧逃命,忘記生火,炕早就涼透了。
“唉,家裡也沒生火……”說著話不由自主的歎口氣,轉而嗚嗚的哭了起來。一時間杜鵑忘了吳孝良帶給他的尷尬,忙安慰起田氏。
“胡子也不一定就來,這麽大的雪……”
吳孝良明白,杜鵑顯然也聽說了胡子要來綁自己的事情。剛想說些什麽,外屋咣當一聲,一陣涼風灌了進來。隨著涼風灌進裡屋的還有狼二陣陣破鑼一樣的喊叫聲。
進來的卻不是狼二,是三個大漢。為首一人穿了件白板子羊皮襖,用手裡的盒子炮向上頂了下狗皮帽子,一張國字臉露出來,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我就是李振清。哪個是吳孝良,跟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