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南,龍虎山,天師府。
張天師正站在後院的涼亭之中,看著不遠處的兩個垂髫小童誦念道經。那是他的兩個兒子,不過卻是庶出,按照教中的規矩,年滿十歲之後就要送下山去了,只有嫡子才能留在山中學習道法。
就算是看著自己的兒子,張天師臉上的神色依然是那麽的莊重嚴肅,一雙眼睛中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或者說他並不願意讓人看出來。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垂在腰間,腰間的手中捏著一隻掛在腰帶上的青色玉佩,修長有力的手指在玉佩上緩緩滑動。
張天師身後站著四名小道童,都是垂手默立在那裡不動。張天師已經在這亭中待了半個多時辰了,他們也就在這裡站了半個多時辰,除了呼吸之外和泥塑木雕沒兩樣。
香爐中的香料燃到了盡頭,一名道童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將裡面的余燼清楚,然後重新放入新的龍涎香塊,每個動作都是輕柔規矩,絲毫不差,沒帶出一點多余的響動,就算比起任何世家中久經—頂—點—小說 訓練的下人侍妾都不見得差了。他們都知道天師最重威儀和氣度,最是見不得一點差錯和俗氣,能站在天師身後,他們都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血去苦練。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盛裝婦人快步走來。雖然張天師肯定已經聽到了這腳步聲,也知道是誰,但離他最近的一個道童還是上前躬身說道:“啟稟天師,是夫人來了。”
張天師輕輕地嗯了一聲。沒什麽舉動。這道童退到一旁也不再言語了。
婦人快步走到了亭中,先是不滿地看了遠處的兩個小童一眼,冷哼了一聲之後便舉手揮了揮:“你們都下去。”
四個道童卻沒有動彈。依然如泥塑木雕一樣懷抱拂塵靜立在旁。直到張天師擺了擺手,他們才一起躬身退下。
“哼。一陣子沒回來,這山中的規矩倒是越發多了。”盛裝婦人很是不滿地瞪了張天師的背影一眼,一點都沒有客氣。
張天師終於轉過身來看著盛裝婦人,臉上依然是沒有什麽表情:“夫人今日來找我可是有什麽事麽?”
“自然是有事。張元齡我問你,為何恆亮孩兒還沒有回來?前幾日他是否有傳訊符鶴回來?你為何不對我說?”婦人雙眼一瞪,怒斥著張天師。她的臉上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幾分清秀。但現在為了掩飾臉上的皺紋和衰老而刻意撲上的厚厚水粉胭脂,還有一身盛裝打扮卻令她看起來分外怪異。
張天師淡淡道:“他想隨著禦宏師弟磨練一番,才以符鶴傳訊回來告知於我。這本是小事,又有什麽好說的了?”
“小事?”婦人的聲音一下拔高了不少,怒吼起來。“張禦宏身邊的何曾有過什麽小事了?你居然讓恆亮隨著他一起去雲州深山裡?那神木林的地方有多凶險你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張禦宏自己也不敢說來去自如。你竟然讓恆亮跟著去那等險地?這好不容易平安走出來了。卻不快快回山在外面搞什麽鬼?”
“還有,前些日子山上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我聽說你和張禦宏都是丟下旁人速速趕回來的,他居然將恆亮孩兒他們丟在那妖孽出沒的雲州深處?幸好還沒出什麽事,要不然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遠處念書的兩個小童也終於聽到了這邊的聲音,側過頭來看了看,便很有默契地收拾起書本轉身默默離開了。婦人的聲音傳出老遠,凡是聽見的人都很自覺地裝作沒聽到,然後轉身很快地走到真正聽不到的地方。
天師夫人是張天師的遠房表姐。也曾是張天師的師姐。而當她還是師姐之時,她父親在龍虎山中還是三位最有實權的執事長老之一。而那時候的張元齡還在正陽殿中當一個默默無聞的值守弟子,除了修道上還算有些天賦之外毫不起眼,性格也寡言少語。也是自從和這位師姐結成道侶之後得了助力,這才漸漸起勢,在山中佔得了一席之地,最後從一眾張家子弟中脫穎而出坐上了這天師之位。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這位天師夫人的眼中,張天師就永遠沒旁人眼中的那麽威嚴那麽了不起那麽深不可測。而自小嬌生慣養作為大師姐養成的性子也不大招人喜愛,在山中的時候除了幾位親厚的長老師叔,幾乎沒人喜歡她。
這樣一位天師夫人自然不大適合留在龍虎山上,所以張天師登上天師之位不久之後這位天師夫人乾脆還了俗,搬下山去買了個幾處莊園過她的逍遙日子,只有偶爾才上山來。不過山中上下都知道張天師最為念舊,即便是這樣也對這位夫人一直禮敬有加。
面對夫人的厲聲責問,張天師神色如常,只是轉過身去看著遠處淡淡地回答:“恆亮如今也長大了,正是該去外面歷練的時候。要說危險,江湖事哪裡有不危險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人前去,幾位師侄也是去了的,正是要經歷些風波見識些世面才能鍛煉出才乾來,禦宏師弟能有如此修為和名聲,和他早年行走天下斬妖除魔的經歷分不開。若只是縮在山中,或者隻敢在荊南一地行走,那就算再有多高的天分也只會成個廢物。我已給他足夠多的符籙防身,當無大礙。”
天師夫人一頓足怒吼:“我才不管那許多!若是出了個意外怎麽辦?我只要恆亮平平安安地就好!”
“慈母多敗兒,你當甚戒之。”張天師頭也不回,還是看著遠處,聲音依然平淡,只是眼中有一層異樣的神采。“這世間哪裡又有什麽真正的平安了?若不能磨礪出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心性和本領,遲早也只是別人的拖累。難道還指望著旁人來庇護他一輩子麽?”
“旁人?你可是他爹!”天師夫人像一隻發怒的母獅,差點就要撲上來撕咬。張天師轉身過來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蘊含的氣息立刻讓她站在了原地。她終究不是真正的山野蠢婦。明白面前這人並不真的還是那個需要仰仗她和她父親鼻息的人。
“好,好,好。”天師夫人怒極反笑,後退了幾步。看向剛才那兩個小童遠去的方向,眼神中全是怨毒。“我明白你是想什麽,你是嫌我娘兩個礙著你了。南宮家和李家給你送來的女人都已經替你生下了張家血脈,你有的是選擇。是麽?”
“住嘴!”
張天師猛地一聲怒喝。天師夫人給震得目瞪口呆,在她的記憶中這還是前所未有的事,眼前男人面上終於掛上了怒容。眼底深處不知是什麽東西正在沸騰,那是她從沒見過的模樣。
“恆亮終究是我兒子,你難道不明白麽?”張天師一字一字地將這話說出來,面上的怒容才慢慢消散。或者說重新隱沒到了那張肅穆威嚴的臉下。
天師夫人愣在原地。半晌之後才緩緩回過神來,眼看著面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喘了幾口氣,再開口問:“那你總該告訴我山中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我這次上山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問其他人他們總也不說。張禦宏這次被你急匆匆的召回又急匆匆地派出去,定是有了什麽急事。”
張天師也默然了一會,緩緩搖頭:“既然夫人你已還俗下山,那山上教中的事你便不要再過問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奇異的嗡鳴聲驟然響起。然後啪啪兩聲,吊在天師夫人胸間的玉佩突然碎掉了。
同時碎掉的。還有張天師之前一直在撫弄的,掛在腰間的那個玉佩。而且這兩個玉佩分別是一龍一虎的形狀。
“怎...怎麽?這龍虎佩...是恆亮出事了!”天師夫人看著碎裂一地的玉佩碎片,臉上的胭脂也掩蓋不了下面如死人一樣的蒼白臉色,顫聲哭腔著哆嗦。
當她再抬頭起來,剛才還立在這裡的張天師已經不見了,只有一陣被激起罡風吹得她站立不穩。
只是兩息之後,所有身在龍虎山的天師教弟子忽然都身有所感,抬頭望天。朦朧的金光在天空中隱約浮現出一個巨大繁複的符籙陣圖,他們都可以感覺到自身的神念和真氣都有被微微引動的跡象。如果是正好站在高處而且眼力好的弟子,還能看到山下遠方的兩個集鎮上,天師觀上同樣有金光一閃而過。
年輕的弟子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些還驚慌失措,不知道這異象是什麽意思,年長些的師兄或者師叔師伯則對他們解釋,這是與整個荊南一地連接在一起的龍虎山護山大陣中,積蓄的信念之力被調動運轉之相。
至於誰在調動,誰有權有這個能力調動,那自然是只有龍虎山至高無上萬世一系的正一教教主,荊南一地受萬千民眾香火祭拜的張天師。
異象只是一閃而過,隨後一股雷光就從天師府中衝天而起,朝著北方直飛而去。所有人都能認出,那正是張天師出行所用的天師禦駕,不久前才見過的金靈天馬雷遁車。
一聲雷鳴,原本正在飛行的雷遁車隨著一個響雷炸起消失在原本的位置上,然後同一時間閃現出來卻已經是在十余裡之外,這一閃爍間飛行的速度並沒有絲毫的減慢,竟然是張天師嫌飛行得還不夠快,連帶馬車一起用出了雷遁之術。這可是之前張天師從五陰山趕回來之時都沒有用過的手段。
幾眨眼的功夫,天空中的金色雷光就已經遠離了人們的視線,隻留下轟轟的雷鳴在天際之間回蕩。龍虎山中的天師教弟子莫不是滿臉的崇拜,但身份最高的幾位長老,執事們的臉上的神色卻都是面沉如水,或是神色惶惶,或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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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農家小屋的屋頂在金光乍現的衝擊下,就如紙扎的一樣被扯成了無數的碎片,然後金光衝天而起直達雲層,再化作一龍一虎的形狀猛撲而下。巨大的風壓將周圍的房屋都全部摧毀。
但偏偏最中央的那間發出金光的小屋沒事,除了剛開始的時候屋頂被吹破之外,這隨後而來的震蕩和衝擊都在接近之時就化作了一陣春風。只因為那自號地靈師的老道對半空中張開了手,無數繁複細微的雲紋符籙從他的手中衝出護住了這小小的方寸之地。
“呵呵,這勞麽子龍虎交征變天擊地大法......是叫這名字?總的來說倒還真是氣勢十足...正陽小兒便最喜歡搞這些虛張聲勢的玩意,也不知浪費了多少上好材料,白費了多少信眾的香火願力。”
看著從天而降的金光巨獸,地靈師的語氣平淡之極,臉上的神色也帶著些淡淡的不屑之意。而躲在角落中的程水兒卻已經嚇得雙腳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她當然不是會被區區影像就嚇住的人,能成為正式影衫衛,還能得南宮無忌刻意栽培。說明她任何一方面的資質都是上上之選,而且她修煉的極樂心經也是順天五神策之一,就算正面戰力不強,境界眼力都是真正的一流。尤其在感知之上更是遠超常人。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能清楚地感覺出那兩隻飛撲而下的金光巨獸並不是徒有聲勢的虛像,其中蘊含的煞氣和法力都渾厚凝實到了驚人的地步,而且那行動帶起的罡風之中還帶著只有先天之上的武道高手才能引動的天地法則。
普通的五行甲兵和這金光所聚成的一龍一虎相比簡直就是泥娃娃一般的可笑,程水兒毫不懷疑,自己在這兩隻巨獸的撲擊下就算手段盡出全力以赴,也只會在一眨眼的時間裡像螻蟻一般被扯成碎片。
這匯聚成龍虎法相的金光是從張恆亮身上炸出的,就在地靈師將手伸過去即將觸碰到他之時,好像被嚇傻了的他忽然長嘯一聲。那耀眼的金光就從他胸口處衝出。
這金光原本是對著他面前的地靈師衝去的,但地靈師卻好像是早有所料一樣。伸手一托,那洶湧而出有形無質的金光就被他托得朝天衝去,一直到了雲層之下才凝聚成一龍一虎反撲而下。
金光衝出的瞬間,張恆亮被製住的穴道好像也在同一時間被衝開了,他一邊抽身急退一邊還要伸手入懷中掏摸其他符籙的樣子,但地靈師只是隨手一指,他那剛剛才能動彈的身體馬上又重新僵住了。
“...對其他人也許還多少有些用,可惜在老道眼中這些手段也未免太過粗糙了些。你自身修為心性皆是太差,便是讓你立即坐了天師之位,能引動龍虎一氣拘神大陣也是駕馭不了,更別說這些純以外力造就之法了。”地靈師淡淡瞥了再度動彈不得的張恆亮一眼便不再理會。眼看著即將撲到頭頂之處的金光巨獸,他大袖一擺浮空而起,身上的道袍在一瞬間變得華麗雍容,金光流轉,然後他單手一舉,手掌便剛好托住了那隻金光巨虎,另外一手豎指成劍,一指點中了那隻金色巨龍的額頭。
轟隆一聲,龍虎撲擊所帶出的罡風和氣勁將這周圍的地面生生削去一層,無數泥塵砂石飛揚,但這間小小的屋舍居然還是在其中屹立不倒,而屋頂上的一龍一虎再也不能下擊分毫,地靈師真的便只靠這樣輕飄飄的一掌一指就完全抵擋住了這兩隻金光巨獸。
“乙木青龍,生機連綿,正好補益我氣。”隨著地靈師的聲音,那條金色巨龍就像被戳了個口子的氣球一樣飛快地萎縮下去,順著他的手指化作一股濃鬱的金光流入他的身體中消失不見。
“庚金白虎,凶煞滔天,正好為我所用。”金色巨虎不斷地翻滾著,身軀飛快地變小,最後化作了一粒黃豆大小的金色小球落入地靈師的掌中。
不過幾眨眼的功夫,那驚天動地的異象就這樣被化解得一乾二淨。地靈師從半空降下,走到臉上再也沒有一絲血色的張恆亮面前,最後說了一句:“張家子嗣當真是一代不如了。”伸手便插入了他的胸膛。
這次再沒有意外發生了。地靈師的手無聲無息地沒入了張恆亮的胸口,沒有血光四濺,只有無數細微的金光符籙從張恆亮的身體中散發出來,如同一股股有生命的輕煙一樣飄蕩而起,然後全部一起鑽入地靈師的口鼻中。
幾息之後,張恆亮啪嗒一下跌落在地。他的手腳已經徹底不見了,從肩膀和鼠蹊那裡開始便沒留下絲毫的痕跡,他臉上的肌膚看起來也好似一下之間衰老了幾十歲一樣乾癟枯萎了下去,一個風華正茂的青春少年就在這短短時間之內只剩下一個乾巴巴的不到原本三分之一的老朽軀體,除了眼睛還在微微轉動,能看出他還活著之外再沒有絲毫的生機。
而地靈師則閉上了眼睛,雖然還是沒什麽表情,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個餓極了的酒徒終於飽飲了幾十斤好酒一樣。半晌之後他才終於睜開了眼睛,緩緩點了點頭:“果然,只有張家的血脈才是這陽神法體的最好補濟。就算還不是全部,卻已勝過這村中所有人的血肉精氣百倍,更能修補本源之功。”
不知道什麽時候,地靈師身上的道袍又恢復了原樣,而且之前一直不斷從他身體上跳躍出的小小金色火花也再沒有了,讓他看起來更為真實了幾分,和一個有血有肉的老道已經沒有了絲毫區別。
“那前輩為何不乾脆把這小子給一口氣吃了,還留他一命做什麽?”悠悠的聲音響起,那藤箱從不遠處的角落中飄出來。剛才異象突生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被金光炸開了還是嚇到了,這藤箱一下就飛到了角落邊,這時候才又在幾隻絲線的牽引下走了出來。
“自然是還有些用了。”地靈師淡淡一笑。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程水兒。“那這女人你可還有用麽?”
“嘰嘻嘻嘻嘻...既然我已見到前輩,那就沒有用了。”藤箱乾乾脆脆沒一點猶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