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下的接引殿外,不通道人終於收到了從巫溪城來的飛鴿傳信,當他把信展開一看之後,心中掛著的那顆大石終於落了下來。
信是巫溪城中他的那幾個心腹手下寫的,上面詳細描述了當日他離去後的情形,也許那幾個道人也並不明白當時那些異狀代表了什麽意思,不過通過他們很詳實的描述,不通卻是明白了。
所以他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同時也微微有些得意,這說明自己當日離開巫溪城直來龍虎山簡直是太正確了。
這時候接引殿外一個年輕道人走過,晃眼看到了不通道人,連忙走過來招呼:“不通師叔,許久不見了,你今日上山來作什麽?”
不通看了一眼這年輕道人,點點頭笑道:“原來是虛樹師侄,當真是好久不見了。師叔今日是有要事要來面見天師。”
“許久不見師叔,師叔氣色還是這般的好。真是羨慕師叔啊,在巫溪縣鎮守一方,受萬民愛戴,可比我們在山上整日苦修什麽的強多了。”這叫虛樹的年輕道人二十來歲,滿臉的輕浮油滑,臉色看起來也不大好,絲毫都沒有道門養氣修神功夫在身的感覺,若是將那身道袍一脫,就完全和尋常的浮浪公子哥沒有 區別了。
這一切看在眼裡,不通道人也覺得有些礙眼,心中更是有些煩惡,因為面前這年輕道人就正是地靈師走脫之時在地靈殿值夜的那一個。雖然事後查出來的結果居然是將責任落到了一年之前維修地靈殿的劉洪德身上去了,但深曉其中門道的不通道人卻是心中雪亮。地靈師數百年來都是安安分分,那看守地靈殿的任務數百年傳承下來也就早成了俸祿優厚又悠閑的熱門職位,能分擔到這職位的無不是天師教中諸位長老掌院的子侄。大家都是拿著一份厚厚的俸祿進去睡個幾夜就算數。這一次地靈師出事的責任如果真要認真起來,負責管理的幾個掌院,長老,甚至張天師本人都脫不開身去,幸好最後也能找出個沒什麽靠山,偏偏還和張禦宏走得近的劉洪德道人來頂缸。
當然,這些只能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能說破。而且從一些微妙的地位來說這位虛樹師侄還不能馬虎對待,能留在山中任職,就比他鎮守一縣的實務要清貴上許多。這位師侄就是張天師顧念舊人恩情的一面旗幟,大家都是看在眼裡的。有鑒於這虛樹道人的這層身份,不通道人之前便有意無意地結下了些交情,他作為鎮守縣城的道士。在山中多一些耳目後援都是很有必要的。兩人的關系算是熟絡,這時候也是滿臉微笑地客氣道:“師侄何來此言,師叔我倒羨慕你們能在山中日日得見天師,聆聽他老人家的教誨...”
“悶得慌,悶得慌,我老早就想調到外面縣城中去,就算隨便作個道觀觀主也比這山上來得有趣啊。你們都說這山上清貴,但我看整日間就是誦經打坐。煉氣吐納存神觀想什麽的,有個什麽意思?”不通道人本來只是隨口敷衍。這虛樹道人卻馬上抱怨起來,看來當真是這些日子有了不少怨氣似的,這終於找到了人來傾述。“更別說前些日子那地靈殿還出了什麽事,弄得掌院師叔幾個緊張得要死,查來問去的弄得人不得安寧。偏偏當日那個我找去替我輪值的家夥又出事了,廢了我好多精神才將元通師叔給應付過去...”
這話聽得不通道人卻是一愣:“你說什麽?替你輪值?那日不是你在地靈殿裡守夜麽?”
“厄......”虛樹道人也好像是自知失言,尷尬地左右四顧了一下,看看沒人注意,這才拉著不通道人走了幾步,來到一略微偏僻些的地方小聲說:“不通師叔你久在山下鎮守,不大清楚我們這些山上的詳情。鎮守那地靈殿的活計有幾人是真的會親自去的?反正也只是在裡面打坐睡覺混個兩日,無聊得要死,隨便找個人去頂替下,只要讓裡面有人便行了。這也不是我一人這樣,那些師兄師弟們誰不是如此?就算是掌院師叔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這也都是不知傳了多久的老習慣了...”
不通道人只聽得目瞪口呆,雖然早知這看守地靈師之事已經流於形式,卻也沒想到會馬虎成這樣,他連忙又小聲追問:“...那當日替代你那人是誰?後來又出什麽事了?”
“也就是經常隨著替我辦事的一個雜役罷了...那日替我守了夜之後我給了他幾兩銀子,他出來便去山下酒樓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晚上還要去逛窯子,結果居然馬上風死在個女人肚子上了。後面輪值的師弟也還不是隨便找了個人去頂替,直等到第三天上那地靈殿出的岔子才被發現,掌院師叔才來找我問話,我哪裡敢將此事告訴他?隻得說當日確實是我自己在裡面睡著了......不過此事師叔你知道即可,千萬莫要到處亂說......”
“...師侄放心,我自然不會去亂說...”不通道人隨口回答,但心思已經有些不安。如此重大之事背後卻是這樣近乎兒戲,讓他覺得荒謬之余好像更有種隱隱約約的毛骨悚然,教中人事居然不知不覺中已經腐朽成這般模樣,若是有人設計其中,那豈不是......
不過很快的,這些心思不通道人也就放之腦後了。這些大事不是他該操心的,就算天塌下來總有高個子去頂著,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將眼前的機會好好經營住才是。
“嗨,我說這地靈殿什麽的哪裡也值得如此看重?不就是每年丟幾個死囚進去,鎮壓怨念戾氣麽?這些傳了幾百年的老規矩早就該廢了...”虛樹道人這時候又抱怨道。地靈師的真實身份在龍虎山乃是絕密。非得要修為到了一定地步,有了足夠歷練的真傳弟子才有資格知曉,至少虛樹道人這種蒙著父蔭才有如此地位的年輕道士是不可能知道的。而看守地靈殿原本也是真傳弟子的職責。只是幾百年下來那地靈師從無異狀,龍虎山的基業卻是越來越大,真傳弟子分出去統領地方縣城的道觀都不夠,自然將這事分給了年輕弟子去做。地靈殿的真實意義自然也不會告訴他們,只是順著每年要送進去幾個各處收來的死囚這事,將地靈殿說成是鎮壓這些惡徒的冤魂和戾氣的地方。
“祖師所定規矩自然是大有深意,而教中一切都有天師掌握。如何處置天師也自有分寸,這些話師侄可千萬不要再在人前隨便說起。”不通道人帶著幾分責怪和認真地對虛樹道人說。對這種不知所謂的年輕人他心中也有幾分惱火。
“嗯嗯,這個我自然是清楚的。也只是和不通師叔才說些自家話嘛。”虛樹道人不以為意地笑笑。
“不通師叔,不通師叔。”這時候接引殿中走出一個年輕道人,四處張望著大聲招呼。“天師傳下口諭請不通師叔速速前去天師殿。”
不通道人對虛樹道人最後叮囑了幾句,這就轉身快步隨著年輕道人走去。這原本是他一直在這裡等候的大好機會。但不知怎麽的。這時候心中忽然有了絲不知何處而來的陰霾,讓他高興不起來。
###
天師殿中,張天師正端坐禦座之上聽著不通道人的稟報。
不通道人所稟報的就是這幾日間他在巫溪縣城中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然後還有兩日前的那晚張禦宏如何突然來到,令他不得再插手地靈師之事,然後和地靈師爭鬥導致城中一片混亂。不通道人也沒說謊,在這些重大事情上的謊言是經不起推敲查證的。不通道人也早過了需要靠謊言來取得效果的地步,他只是在詳略問題上轉折變化了一下。有些不妨詳細說說,有些不妨一筆帶過,那給人聽起來的感覺便是大為不同。
“...看起來終究還是被地靈師逃脫了麽?”禦座上的張天師一聲長歎,閉眼搖了搖頭。“居然還鬧得滿城風雨。禦宏師弟出手向來都是無往不利,此番卻是失算了。”
“地靈師狡猾成性,荊南之地所有的地下水渠都是他一手開鑿,宛如他自己的巢穴一般,再加之地靈師雖不是人身,但足足數百歲的年齡,一身道法修為也不知高深到什麽地步,看來這強行抓捕之舉果然是不大可行啊。”另坐的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士點頭道,然後他又轉頭看向不通道人點點頭道。“倒是不通師侄處事穩當,頗有大將之風。看來隻讓你鎮守那巫溪城一地倒是有些屈才了。”
“靈光師叔過獎了。”不通道人略有些惶恐地低頭,但是心中卻是一片忍不住的欣喜。這靈光老道乃是派中長老,算起輩分來比貴為天師的張元齡也還要高上一輩,他的讚譽可算是分量極重的,看來這花了兩天時間細細思量斟酌出的這一番話確實是沒有白費。“弟子當日也是預感著若是對地靈師用強會有不妙,但禦宏師兄遠非我能節製,所以弟子才飛速朝派中趕來...怎不料禦宏師兄還是按耐不住和地靈師正面鬥起法來了,結果便是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禦宏這孩子行事確實有些冒失了。”靈光老道也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有意無意地看了張天師一眼。“他於道法上的天賦固然是我龍虎山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但心性上卻有些莽撞,終究不是能成大事之人。”
張天師的眼睛半閉著,似乎沒有注意靈光老道的眼神,在自顧自地思量著什麽問題,想了片刻之後抬頭問:“你說那十方和尚居然是帶著兩個身屬影衛的年輕男女,可能肯定麽?可有真憑實據麽?”
“這...自然是不能肯定。”不通道人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敢下定語。“影衛那些人行事向來隱秘非常,怎能輕易就被人掌握證據?我也只是推測而已。畢竟影衛暗中偏袒那些禿驢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那十方小禿驢剛被我們驅走之後就帶了這樣兩人氣勢洶洶地回來,自然說明這兩人的身份大有古怪之處。而且在巫溪城中喬裝打扮打探消息的時候。十方和尚看起來還是受這兩人的指揮......”
“看來還真是影衛的人無疑了。”靈光老道吸了一口氣,面色也有幾分凝重。“難道淨土禪院的和尚此番欲圖插手,背後會是影衛的授意不成?我看此事須得細細思量,謹慎對待。還請天師將其他幾位長老和掌院請來。”
張天師點了點頭,對身後的道童一擺手:“傳我的話,去請其他三位長老,還有幾位執事和掌院過來。”
道童得令快步離開。不通道人躬身行禮道:“弟子稟告完畢,那就先退下了。”
“無妨,你留在此處聽聽也好。”靈光老道擺擺手。“你此番應對很是得體。沒有留給影衛絲毫的把柄,至於後來的事態失控也和你無關,以後說不定還有要事要你去做。天師之意如何?”
張天師也點點頭,看向不通道人。神色滿是和善和嘉許:“對。不通師弟行事謹慎,眼光獨到,正是教中難得的得力人才。”
“天師謬讚了。”不通道人壓住心中的狂喜,躬身行禮。他很清楚這並不是單純表面言語上的肯定,能留在這裡聽聽接下來天師和幾位長老的商議,這就是代表了他已經邁入了那個讓他夢寐以求的圈子。這巨大的幸福感一下迎頭襲來,幾乎讓他感覺有些頭昏。
接下來,幾位長老和掌院就應命而來。在這天師府中商議了足足半個時辰,主要內容都是關於如何應對影衛和朝廷的各種方式和手段。每位長老聽說這地靈師之事影衛有可能涉足其中之後都是憂心忡忡。這些年來大乾朝廷通過影衛明裡暗中地助長佛門之勢,然後又扶植茅山上清派,真武宗等道門後起之秀,天師教這道門魁首的地位在江湖上已然逐漸衰微,唯獨只有這些年和神機堂合作的一個除妖滅魔令算是不多的一筆亮點,偏偏神機堂現在的又已經龜縮蜀州尋求唐門庇護,自身難保。
“說起來也是朝廷自己心中有鬼,他大乾趙家雖是馬上得天下,卻也不全是一刀一槍自己打下來的,也全靠了各大世家各門各派厭倦了戰亂割據和顧忌西狄野人南侵,這才順應民心推舉出來的皇帝。他趙家自身根基不厚,自然對江湖草野諸多顧忌。我天師教龍虎山曾統領荊南一方以神道教民,人心凝聚如剛似鐵,連前朝立國也是祖師爺相助了大力,加上統領天下道門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威望,那趙家自然要心生顧慮,只是礙於臉面和立國之初的誓言,絕不干涉江湖中事,才只能借影衛之手用些下三濫的手段......”
“確實如此。也是佛門禿驢一向聽話,又擅長蠱惑人心,朝廷自然要有所依仗,借之來和我道門奪取民心。本朝開初,那淨土禪院就將自己名下的田產獻出九成充歸官有,當真是走得一步好棋!結果朝廷立法之時才規定天下間協助官府鎮守,除妖降魔的僧廟道觀各有一半,經年下來便有今日的氣象......難不成如今我們也要學那些禿驢行一招以退為進,將祖師爺傳下的基業拱手相送不成?”
“胡說!祖師爺歷盡千辛萬苦創下這一片道門聖土,若是在我們手中拱手送人了,看祖師爺在天之靈不降下五雷轟頂炸你個魂飛魄散!就算祖師爺大度不理會這凡間俗世,你自己心中可就過得了那一關?不怕後人罵你欺師滅祖?”
“那現在如何是好?地靈師事關我天師教數百年的聲譽,若是這等把柄落在影衛手中,那當真是不堪設想了!”
“......”
“......”
諸位長老和掌院七嘴八舌爭論不休,不通道人在一旁一語不發,只是老老實實地聽著也感覺獲益匪淺,許多之前沒有想到的沒有明白的關節都在這些長老們的話中一一被點透,讓他心中暗歎,果然是地位越高,眼光便越長遠。只是眾人說來說去似乎也對眼前的困局找不到一個好辦法。
“其實...我們也是有法子讓影衛站到我們這邊來的。”這時候靈光老道忽然說了一句話,讓其他人都是微微一驚。
“什麽?靈光長老,此言當真?有什麽辦法?”立刻就有人又驚又喜,難以置信地看著靈光老道。
“當然是真的。”靈光老道卻是微微一笑,不過他並不詳說,只是看向張天師。
“此事我自有安排,大家無須驚慌,暫時也不用多問,到時大家自然知曉。”張天師同樣地也並不解釋,只是淡淡說道。他一直只是聽著諸位長老的爭論言語,一雙眼睛似閉非閉,這時候才睜開來。
“...那...眼下該當如何應對才是?是否要派人前去協助禦宏真人?”
“不用了。既然我早將此事全權托付給禦宏,那便讓他自己隨意處置便好了。我相信他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覆。”張天師的表情好像有些什麽高深莫測的東西藏在深處,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和他的言語,態度一樣,如同一尊神祗一樣矗立在雲端,讓人敬畏之余又不可捉摸。
###
在向天師和諸位長老稟報完畢之後,不通道人並沒有急著馬上下山,而是留在龍虎山過了一晚。
這次上山稟報地靈師和張禦宏的情況讓不通道人收獲之大,簡直有些喜出望外,但這並不是如天降橫財一樣的驚喜,看似簡單的一件事,背後若沒有充足的準備和布置,那也不可能得出這樣的結果來。
當然,需要完結的手尾也有更多。
晚間,不通道人就來到了他師兄,今天同樣出席了那一場天師府中的商談的元通掌院房中。
“師兄。多虧了有你的提點,才有我今日的際遇。”一見面,不通道人就對著元通掌院行了一個大禮。
“行了。我們師兄弟何必多講這些虛禮。”元通掌院上去將不通道人扶起。“這也是你自己處事得當,能抓住機會的原因。這次即時通報入了天師法眼,靈光師叔又替你說了好話,說不定用不了多久便會將你調離巫溪縣城那一處小小的地方,至少也會換個上十萬人的大城,甚至也有可能讓你回山來執掌事務,到時候我們師兄弟一起,更是大有可為啊。”
不通道人的臉都笑爛了,不過也沒忘記從腰間摸出一疊早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奉上:“這是師弟的小小心意,這些年在巫溪城中的積累,只有十萬兩銀子,還請師兄笑納。”
虛禮可以免了,實惠卻不能無視,元通伸手接過笑道:“這也不是我要你的,既然請了靈光師叔幫你說話,總要給他老人家有所表示才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通道人連連點頭,想了想,他又問:“那我現在該如何,是回巫溪城去麽?又該如何應對那禦宏真人?還請師兄指點。”
“無須急著回去。你沒聽見天師的話麽?既然天師已將此事全權托付給禦宏真人,那便由得他了。所有的一切天師也自有安排,你我只需靜靜旁觀便可,不用自作聰明地去多事。”
“是極,是極。天師這等大人物行事自然是自有深意。”想到張天師那高深莫測的神態和氣度,不通道人除了心悅誠服地連連點頭,連多想上一想都覺得沒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