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舵前院的正堂大廳中,神機堂荊州分舵的所有中高層骨乾都已經到了,三四十人在其中或坐或站,卻還是顯得這數十丈見方的大廳空蕩蕩的。
神機堂有錢,也舍得用錢,這正堂大廳乃是接見各路客人,皆之還要用作展示各種機關獸之用,因此修得極為氣派寬大,上面用透明的琉璃瓦片鋪設一層之後再加以遮蓋,白天需要的時候就可以亮堂得如同露天一樣。但是這時候,這寬大亮堂的大廳中卻是一片陰沉沉,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片陰霾,不少人之間相互竊竊私語,一些人面色惶惶站立不安,一些人則是滿臉悲憤,不甘的火花不時從眼中跳出來,
曾九文堂主站在最中央,經過了這些天他顯得更瘦了,看上去幾乎和那些馬上會倒閉的餓殍沒什麽區別,只有眼神深處偶爾的耀眼光亮一閃,顯示他這瘦弱不堪的身軀裡面正潛伏著巨大的力量。他臉色一片漠然,沒有和任何人說話,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有意無意地放在他身上。他是分舵的堂主,也是整個神機堂中資歷最深最久的元老之一,無論是能力還是聲譽都是所有分舵堂主中數得出的,現在這荊州分舵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也是前所未有的恥辱,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如何應對。有不少年輕些的香主眼中冒著熊熊的火焰,就等著曾堂主來一聲號令了。而更多的人的眼光則都有意無意地看著大廳邊緣和周圍放置的一些用黑布遮蓋住的事物,眼中有濃濃的不安和憂慮。
魏總匠師是最後一個來的。一邁進這大廳,他便感覺到了這廳中陰沉鬱悶的氣氛,讓他原本也陰鬱的心情更加地沉重晦澀了幾分。但是手中捏了捏那融火核心爐的圖紙。他心中又有一絲生氣和暖意升起,大步走到曾九文的面前,將圖紙遞上:“堂主,幸不辱命,終於趕在這最後關頭將這東西給完成了。”
聽到這話,曾九文臉上也泛起一絲訝異和神采,連忙將圖紙接過匆匆一看。便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很欣慰地看了一眼魏總匠師,點頭道:“多虧你了。老魏。若不是你,斷然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裡將此關鍵機關完成,如此,這荊州分舵也就算完成任務了。”
“為了天工計劃。為了方總堂主。我這把老骨頭就算當柴火燒了也不可惜。”魏總匠師慨然一歎。“只可惜沒有將那一個頗有天賦的野道士收攏過來,不能讓其為天工計劃出力,卻是真的可惜了。那些野道士也不知腦子裡裝的什麽東西,一個比一個自以為是,食古不化。”
“哦?那些人可都處理好了麽?”曾九文眼也不抬,只是看著門口,像隨口問個簡單之極的問題一樣淡淡問。
“也就是一句話的功夫罷了,自會有人去處理。總不能留下來當那些居心叵測之輩的把柄。”魏總匠師回答得也是輕松淡然。這時候他也看到了放置在大廳四周的那些東西,臉色一沉之余也有些疑慮。“直接將這些放在這裡。是不是有些太直接了?難道堂主不怕那些人看見?”
“看見了又如何?如今這種情況,擺不擺上台面來又有什麽區別?如今局面已是退無可退,不直接一點怎麽行?”曾九文波瀾不驚地淡淡道。
“...也是,便是要那些人知道我神機堂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他們便算是要胡來,也要掂量一下胡來的代價。”魏總匠師冷笑了一下。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對著不遠處的張執事招了招手,張執事便走了過來。魏總匠師便問:“這些日子裡你可查探得清楚,南宮家那小崽子有什麽異動?”
張執事搖頭:“似乎並沒什麽異動。那南宮同和正道盟的那些人都是縮到南宮家的宅院中幾乎足不出戶,收買了用人雜役傳出來的消息也沒什麽特別的。”
“怎會如此的?你是怎麽辦事的?派出去的人連點消息都打聽不到。”魏總匠師聽了之後馬上便眉頭大皺,面有怒色。“那南宮家的小崽子現在已是圖窮匕見,既然定下了今天便要來攤牌,這幾天之內怎會毫無動作?”
雖然總匠師一職道理上來說只是執掌機關製造方面的事務,嚴格來說這外務執事的權力還要大些,但魏總匠師的資歷極老,乃是從巧金宗時期過來的元老,連總堂主都要稱呼一聲‘魏師傅’,地位超然。張執事這挨了訓斥也不著急惱怒,只是老老實實地回答:“確實已將能用出的人和手段都用了,但南宮家的下人都是世代為仆,訓練有素,極難收買,只能從雜役中下手,宅院戒備雖不算森嚴,但那些正道盟的人都是修為精深的名門子弟,更加不好派人潛入。只是從能得手的消息,還有南宮宅院附近出入的人來看,這些天來那些正道盟的人確實是沒什麽異動的。”
“這...”魏總匠師看了看曾九文。
“無妨。”曾九文淡淡地冷笑了一下,那骷髏般精瘦的臉上一片漠然的冷意。“我也不管他們有什麽打算,只要他們今日來了這裡便好。”
“哦...”魏總匠師好像明白了些什麽,轉頭再看了看大廳周圍用黑木遮蓋住的那些東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冷笑了一下。上面的陽光灑落在他蒼老的臉上,居然露出幾分猙獰之色。
這時候,外面一個幫眾跑進來稟報:“正道盟南宮同公子帶領正道盟一眾少俠前來拜訪。”
“請他們進來。”曾九文揮了揮手,轉而對魏總匠師淡淡說:“差不多也可以讓人將那些人處理了。”
魏總匠師胸有成竹地點點頭:“早吩咐過了,堂主放心。這個時候差不多應該已經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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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夏回到臨時居所的時候。正看到飛龍道人,三山道人還有張老頭正在收拾東西,顯然是準備拿了賞金便準備離開了。
看見小夏回來。三山道人立刻便上來問:“魏總匠師怎麽說,可是邀請你加入神機堂麽?魏兄弟若是入了神機堂,也當上了什麽匠師,以後若有什麽好買賣的話可不要忘了我們這些朋友。聽說這神機堂以後還有諸多的大動作,說不定像這般懸賞幾千兩黃金的好事還有著,我們縱然修為平平,不能如魏兄弟這般大才。但是像這樣混口湯水喝也是可以的嘛。”
小夏哈哈一笑:“哪裡哪裡,魏總匠師雖然提起過這個,兄弟我卻沒什麽興趣。此番拿了這幾千兩黃金足可以逍遙快活地好長些年頭了。何必要當這些個什麽匠師。”
“魏兄弟這話可說錯了,一時的橫財終究有用完的時候,當然還是要想辦法細水長流,有個穩定的來源和靠山才好。這神機堂雖不是什麽名門大派。實力卻是有幾分的。近些年搞得如此興旺,說不定假以時日也能成一番大事,有了這樣一個靠山,豈不是比在江湖上孤零零的一個人,飽一餐餓一頓地強多了?”
小夏還是搖頭笑道:“有道是乞丐當三年,皇帝不想做。做符籙道士逍遙自在慣了,哪裡吃得消像這樣天天日日地來擺弄這些符籙機關。”
飛龍道人也點頭:“正是!修道之人就該有這樣一個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心思,像你這般眼裡只有利害得失之輩。還是去做那蠅營狗苟的商賈匠人合適些,披了這道袍也是給俺們丟臉。”
三山道人頓時大怒:“我自與魏風兄弟說話。你來湊什麽熱鬧?”
“好了,好了。些許小事何必爭執,大家還是等著領賞。待會那些神機堂的人來了,還以為我們等不及看見賞金便在這裡爭功勞呢。”小夏也跟著笑了幾聲,只是眼中卻沒什麽笑意。
隆隆隆的聲音合著微微的震動從地面傳來,這是重型機關獸走動的聲音,在這裡住了這麽多天了,諸道士們也都早就熟悉了,聽見了這聲音飛龍道人便笑著說:“怎麽,神機堂還用機關獸給我們馱銀子來麽?”
三山道人笑道:“那是自然的,就單是魏風兄弟那五千兩黃金,可不是一兩個人能搬得動的呢。對了,魏風兄弟可向那魏總匠師問清楚了沒有?到底是真給我們黃金,還是折成銀子,抑或是銀票啊?黃金最是硬,到哪裡都能用得著,若是銀子便要差些,搬運不便不說,有些還摻假,銀票雖然是方便了,但有些地方卻不大好用。”
小夏沒回答,只是側耳認真聽了聽機關獸的腳步,然後走了出去,正看到不遠處的幾隻大大小小的機關獸走過。這些應該都是之前守為在他們住所周圍的,七八隻水牛大小的,還有三隻閣樓大小的,巨大的身軀,打磨得光滑的鐵木表面反射出耀眼的日光,如一群冷冰冰的怪獸。
機關獸逐漸遠去了,一個人小跑了過來,正是魏總匠師手下的一個匠師,他跑到眾人面前來拱了拱手,說:“黃金搬運不易,也就沒帶過來,還請諸位道長跟我一起去食堂領取。”
“不用了。便就在這裡,反正你們有機關獸,搬運起來也快。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你快去將那些剩下的都搬運過來就是。”
這話說得眾人一呆。倒不是這話有些不識抬舉,而是這說話的是向來就極少開口的張老頭。這張老頭從來不多嘴,也不多事,只有之前自告奮勇地幫小夏試驗機關符籙才讓不少人沒將他給忘了,哪知道這時候忽然說出來這話。
機關獸上的匠師一愣,皺眉:“你這老頭好沒道理,付錢給你們還要挑三揀四地。”
“正是!張老頭,你莫名其妙地說這些做什麽?”三山道人也呵斥他幾句,然後笑著對機關獸上的匠師說:“有勞了,我們馬上便過去......”
小夏忽然也開口說道:“不,還是給我們送到這裡來,老人家的腿腳不好。就不要難為他走過去了。”
三山道人聽了一愣,扭頭看過來,不明白小夏為什麽忽然也這樣說。只是小夏乃是這份功勞的最大功臣,他也不好開口了。
飛龍道人也開口,頗有些義憤填膺地說道:“正是!你們神機堂這些人也慣會作怪,明明就是我們替你們做了事,原本就是該將銀子發給我們,卻還要我們自己過去拿,哪有這個道理?”
機關獸上的匠師眉頭大皺。隨之又歎了口氣,面露苦笑說:“諸位不知,實在是因為這裡本是本堂工匠們的居所。若是在這裡頒發懸賞,那些工匠們看了難免人心浮動。所以我們才決定將賞金先送到飯堂,請諸位道長前去拿取。”
“但是現在工匠不都是去作坊了麽?這裡也沒多少人啊。”飛龍道人左右張望了一下空蕩蕩的住宿區,整齊如貨物般的幾排屋舍中只有少許的工匠在出入。
“終究是不大方便的。道長們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即便是讓少數人看見了。口耳相傳之下也會傳得沸沸揚揚。堂中有些工匠的月薪也不過才十多兩銀子,若是被他們知曉了道長們短短數日間所得的懸賞乃是他們的千倍萬倍,他們可還有心思做活麽?”
匠師的苦笑摻和了不少羨慕之意,讓飛龍道人和三山道人看了忍不住得意。那匠師又說:“還有其他的幾位道長們也全都過去了,所以也就麻煩諸位道長挪一挪步。”
這一席話聽得三山道人心中舒服,也就轉身對其他人說:“這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那我們還是自己過去。”
小夏瞥了一眼張老頭,那老頭默然不做聲。一臉的木訥,好像又變回了原來那個老實謹慎的老農模樣。他想了想, 也點點頭:“好,那我們就過去。”
食堂的位置位於居住區的末端,相對偏僻的一個角落,這並不是吃飯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接近這裡,反而有幾具大小不同的機關獸守在四周,正是剛才看見過從他們的居住區周圍走過來的那幾具。正站在門口閑聊的野道士們頓時圍了上來,紛紛抱拳恭喜:“還是道友們修為精湛,居然這麽短時間便將那機關符籙給製了出來,我們也搭著拿些賞錢。”
除了西寧子和另外三個之外,另外也還有七八個符籙道士另成一組,也是負責研製這機關符籙的,來得還比小夏他們更早,只是研製的進度緩慢。這被小夏他們率先將難題解決了,雖拿不到大頭,但自付自己研製成功的機會也確實渺茫,也就對這結果沒什麽怨言了。按照魏總匠師所許下的,只要是成功了,凡是研製的道士便都有一份不菲的賞金。
這時候帶他們前來的那匠師走進了食堂裡,之間中央用幾張桌子拚湊起來一個小台,上面用幕布搭住了,這匠師走上前去一揭開,就看見下面一層黃澄澄的金條整整齊齊地放置在那裡。
一片齊齊的吸氣聲從諸道人的口中傳出,雖然早就知道,但親眼看到的給人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的。三山道人和其他幾個連忙走上前去圍在台前,幾乎要把眼睛都瞪落在那些金條上。如果不是旁邊還有同道看著,恐怕早就忍不住動手拿了。
“魏風道長和幾位,請。我們已將那黃金分好了,中間那一堆最多的是魏風道長的,其次的便是幾位道長的了。”那引他們前來的匠師站在門口,神態滿是恭敬,伸手做出邀請之狀。
但是小夏並沒進去,不止是他,張老頭,飛龍道人都站在門口沒有動,西寧子原本走了幾步,看見他們不動,也就挪了回來。
小夏遠遠地看著那台上的黃金,淡淡說:“這黃金恐怕不夠?魏總匠師可是給我許諾的五千兩...這黃金看起來便是總共加起來也沒有五千兩。”
那匠師笑著說:“哪裡能全用黃金呢?我荊州分舵突然之間也拿不出那麽多的黃金來,不過其他的都折算成了銀票,都放在黃金下壓著的,絕不會少了諸位道長分毫,道長過去一瞧便知道。”
小夏卻還是站著不動,反而看著他說:“好,便請這位師傅和我們一起過去。我們自己動手去分怕有失公允,還是你去幫我們好一些。”
“厄...”匠師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不過隨即又柔和了下來。“諸位道長謙謙君子,德行深重,難道還不懂相互謙讓?總匠師大人可特意叮囑過在下,為避瓜田李下之嫌,可不能靠近那些黃金。”
“無妨的,我會替你向魏總匠師解釋的。”小夏一笑,伸手就抓向了這匠師的手。
小夏的拳腳功夫都是到處一鱗半爪地學胡亂學的招式,也沒怎麽苦心磨練過,總的來說隻比三流要強一些,最多就是戰陣搏殺的經驗豐富而已。但是曾經得過唐公正的點撥之後,在一些閃躲身法和擒拿手法上卻是很有兩手了,這一抓已是用上了唐家截脈手中的一式,普通江湖漢子是絕躲不過的。
但是這一抓居然沒能抓到這匠師的手腕,這匠師的身形朝後一退,雖然看起來不快,卻滑似泥鰍,讓小夏這一抓抓了個空。
這匠師的這一退便足足退出了一丈之外,站到了一具機關獸的下方,臉上那笑容看起來還是那樣的和善,只是眼神深處已經亮起了一抹陰冷的寒光,像是一條正在假笑著的毒蛇。
這一抓落空,小夏也是微微一怔,看著這遁出幾步的匠師頗有意味地一笑:“這位師傅倒是好身手,這一轉身真是好身法。”
那匠師也笑嘻嘻地道:“哪裡,哪裡...只是道長突然伸手,嚇了我一跳。而且道長這一抓的手勢精妙絕倫,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兩人都在笑,但是空氣好像不知不覺中變得凝澀沉重起來,站在小夏旁邊的飛龍道人皺起了眉頭,用很疑惑的眼光看著兩人,似乎感覺有些莫名其妙,西寧子則眼珠子轉了轉,悄悄後退了兩步。
“走。既然金子都送到面前來,先去拿來看看再說。”一直沒開口的張老頭這時候忽然說話了,他好像根本都沒注意到小夏和那匠師的動作,那古怪凝重的氣氛更是沒感覺,率先邁步朝著飯堂中走去。
小夏微微猶豫了一下,也就笑笑轉身跟著朝飯堂中走去,不再看那匠師,飛龍道人和西寧子也跟了過去。
獨自留在門口的匠師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隨之而浮現的是一種陰冷的寒意,冷冷地看著走入飯堂中去的幾個背影,他的手正扶在了身邊那隻機關獸上,食指摳上了一個小小的扳機。嗤拉一聲輕響,機關獸背上的一面薄板彈開,露出三隻足有人頭粗細的黢黑鐵管,對準了飯堂中的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