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樓前的廣場上，全校師生按班級排成小方陣，按照規定在大型集體活動時全部穿了校服，列成隊形後顯得整齊而壯觀。.

  紅曰東升，國歌奏響，燦爛的朝陽映照之下，國旗冉冉升起。

  學校也沒搭什麽主席台，主要校領導就站在辦公樓前面的台階上。張樹森居中，手裡拿個話筒，像以前一樣不拿稿子就講話：“同學們，我的朋友們，歡迎你們在寒假之後回到校園。老實說，寒假的二十五天有點漫長，我想你們了！”

  “張校長我們也想你！”學生們大聲回應，喊聲中，有些促狹的男生故意用張老頭替代了張校長。

  高一一班的隊列中，齊然也跟著喊了，喊得很大聲，只有這樣做才能舒開胸口那股壓抑——剛才從林嫣口中聽到壞消息，少年的心頭就沉甸甸的。

  張樹森雙手往下壓了壓，自嘲的笑了笑：“要說朝思暮想，我是不大信的，張老頭還沒那麽大魅力；但要說一點不想，那也不可能，因為我站的這裡，是積澱著深厚文化氛圍的校園，有我們兢兢業業的各科老師，還有年輕可愛朝氣蓬勃的男女同學……”

  他一邊說，一邊微笑著環視全場，打量著多年來嘔心瀝血的校園，也看到了艸場上男生女生一張張青春逼人的臉龐。

  教職工和學生們不約而同的鼓起了掌，有的人做報告，台下的聽眾可以幾個小時不睡。有的人講話，聽眾們幾分鍾就昏昏欲睡，張樹森明顯是前者。

  唯獨站在旁邊的副校長米慶玲。只是敷衍了事的拍了拍手，順勢抬起來看看手表，然後朝著校門口張望，表情很有點焦躁。

  在站成一排的校領導都在笑著鼓掌的時候，米慶玲的舉動顯得相當突兀，不少學生都注意到了。

  就連孫亮雲都皺著眉頭，輕輕扶了扶黑框子眼鏡。

  突然米慶玲眼睛一亮。順著她目光的方向，校門口停下了幾輛汽車。車中人簡短的交涉之後，學校門衛打開了電動門。汽車魚貫駛入校園。

  師生中間立刻引發了小小的搔動，外來車輛一般不允許進入校園，這是上級領導來視察春季開學嗎？

  齊然視力不錯，老遠就看見打頭的那輛車。擋風玻璃後面壓著紅牌子。“東川市紀律檢查委員會”。他心頭咯噔一下，回頭看了看林嫣。

  少女已經猜到了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麽，她壓抑著憤怒，牙齒咬著嘴唇，抱在胸前的雙手，捏緊的指關節有些發白——張樹森是她父親的同學，小時候還常到她家和林為民喝茶下棋，關系相當親近。

  車隊駛到小廣場旁邊停穩。最前面那輛車副駕駛位置下來一人，動作麻溜的跑到後排拉開車門。

  齊然聽到身後的江小渝咦了一聲。當然他也認識這人，魏鑫的父親魏長生，在市紀委工作。

  後排座位下來的領導高大白胖，一張富態的大餅臉，偏偏眉宇中擰著股陰狠勁兒，正是從市公安局副局長、交警支隊長調到紀委擔任副書記的李一山。

  學生方陣中四班的隊伍裡就發出了嗡嗡的議論聲，不少同學認識這位領導就是李天毅的父親。瞬間成為焦點的李天毅滿臉得意，幸好他還知道分寸，沒有當場過去喊爸爸。

  台階上的校領導並不比學生更鎮定，紀委找上門可不是什麽好事，當看見還有市委組織部副部長和教委主任時，更是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張樹森。而米慶玲更是滿臉的興奮，不無惡意的揣摩著張樹森臉上的表情，希望看到能讓她出口惡氣的恐懼和慌亂。

  可惜她失望了，這位校長在最初一秒鍾的驚訝之後，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面色沉靜如水，邁著不徐不疾的步子迎向那群不速之客。

  “李書記、洪部長、何主任，各位領導好，歡迎你們到一中檢查指導工作，”張樹森的笑容很勉強，並沒有像正常迎來送往那樣做出握手的動作，此時此刻何必讓彼此尷尬呢？他稍稍停頓，又說：“學校正在舉辦開學儀式，各位領導是不是先去會議室坐一下？”

  此時此刻，這位校長的語氣裡終於帶上了一絲兒哀懇。他看看小廣場上的學生們，暗暗歎口氣，惴惴不安的舔了舔嘴唇。

  組織部副部長洪格明和教委主任何源鍾尷尬的笑了笑，都沒有開口。

  張樹森論級別不算高、論權力不算大，但在東川市最好的中學當了十年校長，在教育界威望很高，桃李滿天下，不少學生的家長身居要職，社會上也有相當的影響力。

  何況這次的事情，他倆也不是主角，憑啥要為別人火中取栗？還是老老實實當配角！

  不過主角也沒有親自開腔，李一山只是冷冷的哼了聲，就有魏長生替領導發話：“張樹森，你涉嫌在食堂裝修工程中收受賄賂，另外還接到你在招生工作中存在大量違法違紀行為的舉報。經市委研究決定，由紀委對你實行雙規！”

  魏長生故意把嗓門放大，他兒子魏鑫在學校敲詐勒索同學，齊然舉報之後，被張樹森開除了，一點沒給他面子，這會兒正好出口惡氣。

  張樹森臉色頓時變得黯然，發出一聲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喟歎，終於還是點點頭：“我沒有任何違法違紀行為，不過既然是市委的決定，跟你們到紀委把事情說清楚也好。”

  旁邊這群校領導全都呆住了，張樹森名聲很好，誰都沒想到他會被雙規，還有人本能的想出聲辯駁，動動嘴皮子又終究沒有說出什麽。

  只有教導主任黃偉燦除了驚訝之外，投向米慶玲的眼神多帶上了幾分敬畏。後者盡管繃著臉，可嘴角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微笑，到底還是露出了內心的那份得意，就差仰天大笑三聲了。

  校領導尚且如此，師生們的反應更大，議論聲嗡的一下爆發出來形成了撲面的聲浪。

  “怎、怎麽可能，張校長他絕對不會……”

  “啊，就要被關起來嗎？”

  “是雙規，規定時間規定地方交待問題。”

  “唉呀，現在這些當官的，說不清楚……前些天新聞還說，有個貪官每天騎舊自行車上下班，結果一查，你猜怎麽著？從他家裡搜出幾千萬現金！”

  在師生們心目中，張樹森是位正直清廉的好校長，但是此時此刻，二十年來樹立起的形象正在開裂、崩塌。那個每天早晨在辦公樓前迎接學生，從來面帶微笑和學生打成一片，堅持原則又不乏幽默的張老頭，正在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個虛偽的幻象。

  男生女生的心情都萬般複雜，似乎聽到了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如果連朝夕相處的張老頭都是貪官，這個世界上究竟什麽才是真實？

  一張張年輕的臉寫滿了困惑。

  比起錯愕的同學們，齊然和林嫣還算早有心理準備，透過目光的交流，都從對方眼神裡讀出了憤怒。

  在一中的開學典禮上，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宣布雙規張樹森，很明顯是江山凌厲霸道的作風，他不僅要搬開這塊絆腳石，還要以強硬的手段震懾反對意見，以便順利推行下一步的計劃。

  但是，他們考慮過全校師生的感受嗎？

  紀委給了張樹森一點時間，由兩個工作人員陪他回辦公室收拾個人物品，做點簡短的交接。同時組織部副部長洪格明宣布市委決定，由副校長米慶玲主持全校工作。

  十分鍾後，魏長生和另一位工作人員一左一右，幾乎是押著張樹森從辦公樓出來。張樹森雖然竭力保持著鎮定，但是臉色已經漲得通紅，手也在微微發抖。

  全校師生心情複雜，即使信任張樹森的人，也沒法發出任何聲音。比如一班的班主任孫亮雲，也只能扶著黑框眼鏡，半晌才喃喃的說了句：這是打擊報復……張校長不是那種人。

  齊然胸口有股子沉重的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如果再不做點什麽，胸口簡直快要爆炸。少年猛然間像是掙開了某種束縛，大聲喊道：“張校長，我等你回來！”

  張樹森錯愕，回頭。

  “張校長，我們等你回來！”

  林嫣、吳建豪、許悅蘭、范韋……越來越多的男生女生都喊起來，就連李威孫濤這種平時和老師不對付的學生都在跟著喊。齊然的喊聲像火花點燃了一大片，他們年輕的臉漲得通紅，用盡力氣擠壓著胸腔，發出的呐喊匯集成音波的海洋，在廣場上空回蕩。

  台階上志得意滿的米慶玲，笑容忽然就僵在了臉上，紀委書記李一山的神色更加陰沉，洪格明和何源鍾也只能相對苦笑，從來沒有遇到過今天這樣的事情。

  本來押著張樹森的工作人員，此時心頭都升起了荒誕的想法，仿佛穿越回了六七十年前的革命戰爭年代，只不過，他們自己是窮凶極惡搜捕革命黨的反動派，而張樹森就是英勇不屈的革命者。

  張樹森的眼角迅速濕潤，在他坐進了汽車之前，滾燙的淚水滴落，灑在他奮鬥了二十年的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