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糯米、閩東銀耳、嶺南赤豆、陽平胡桃、遼東松子、北京板栗、金陵小棗、湘湖蓮子,再放少許金華紅糖,煮出來的八寶粥看著五色鮮豔,嗅著清香誘人,吃起來香膩可口,八寶粥就是臘八粥,有益氣養神之功效,比什麽閣老餅有營養得多,原料事先準備好,放在瓦缽裡慢慢煮就是了,也不用費工夫照料,實為場屋考生最佳食物——張原作好第一篇八股文後,喝了一小碗燙燙的八寶粥,身子暖暖的,搓了搓手,便開始作第二篇,第二篇是孟子題“舜發於畎”,這題目他以前作過,還曾結集交由楊石香刊印過,在松江賣得極好,這時本可以照錄,但想想還是另作,破題曰“身困而後興,古之人可歷考也。”四平八穩,中規中矩,這第二篇不需要太驚豔,要的是雍容大氣,承題曰“夫舜說諸人,其遇於世何如也?而皆由窮困顯,即不得志,庸何傷?……”
洋洋灑灑,一氣呵成,不須半個時辰,第二篇八股文寫成,放下筆,又去號房簷下的瓦缽裡盛一小碗八寶粥慢慢喝著,一邊構思第三篇——就這樣,寫一篇八股文,喝一小碗八寶粥,八寶粥溫在泥爐上,一時也不會冷,待那泥爐裡的炭火漸次燃盡、成灰、冷卻,八寶粥喝完,張原的七篇八股文也作好了,這時才是未時三刻,陽光從雲隙照下,在號舍前的窄巷投下明亮光影,很快就又暗淡隱去,依舊是陰陰的天氣——張原起身如廁,見祁虎子正伏案奮筆疾書,頭也不抬,這“屎號”還好,臭味不大。
回到號房,張原開始仔細檢查草卷,禦名、廟諱這些絕不能出現在文章裡,還有,每篇八股文的起、結字眼不能相同,也不能被墨汙了卷紙,否則就是違式,會被貼到至公堂牆壁上,那就沒有錄取的希望了,張原當然不能讓這樣低級的錯誤阻了自己的前程,一個字一個字檢查一遍無誤後,濃濃的磨了一硯墨,開始在正卷上謄真,端端正正的小楷,筆筆精神,用了一個半時辰將七篇製藝近三千字謄真完畢,最後才在卷頭寫上姓名、年甲、籍貫、三代、本經,這樣,張原乙卯浙江鄉試首場七藝完成了。
已經是申末酉初時分,江南金秋八月,又逢陰雨天,這時天色就開始暗下來了,低矮逼仄的號房就更昏暗得快,這樣的天氣對考生很不利,暮色比晴朗日提前早了兩刻時降臨,科場規定,天黑前沒謄真好正卷的,會給三支小蠟燭,大約可支持一個半小時,三支蠟燭燃盡,還沒寫完的,會由號軍強行扭送出號,美其名曰“扶出”——張原算文才敏捷,時間扣得很緊的了,也才趕在天黑前完成,可知會有多少考生被“扶出”——張原收拾了考籃,那泥爐就留在號房角落裡,後面還要考兩場呢。
監視張原的那個號軍驚喜道:“相公就考好了,相公是龍字號第一個交卷的。”
張原朝那號軍一點頭:“辛苦了。”提著考籃出了龍字號舍,送到監試廳東邊的受卷處,有受卷官負責收卷,邊上就是彌封官,立即給張原的考卷糊名、編號,這些彌封好的考卷,將根據本經序列分送至謄錄官處,那裡有上千名謄錄人員,都是臨時招募來的各州縣的書吏和科考在三、四等沒資格參加鄉試的生員,這些人要將這考生的墨卷用朱筆謄錄一遍,經校對後依舊編號,這重新謄錄的朱卷才是送到各房供考官審閱的,為的是防備考官認筆跡通關節,防范不可謂不嚴,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科場舞弊依然不能杜絕,“一朝平步上青天”就是作弊之一法——交卷的人不少,也無人注意張原,張原交卷後就往龍門方向走去,日色已暮,張原從一排排號舍邊走過,見有些號房有燭光透出,還有一個多小時,未完就要繳卷扶出,可知有多麽緊張,而在張原,此時的心裡卻是一片輕松,首場七藝完成了,不敢說超水平發揮,但體現了自己的學力——張原這時有閑心打量這杭州貢院了,這貢院三年才有這麽一次考試盛會,平時封鎖無人走動,蓬蒿滿地,鄉試前兩個月才進行大清掃,也不可能清掃得那麽乾淨,號舍的牆邊屋角,常見一叢叢的野草,靠外牆一溜偏僻處就更荒蕪了,張原走過至公堂時,突然看到一條似豺似狸的小獸從牆邊躥過,快如電閃,倏忽不見——張原停了一下腳步,心道:“狐狸精嗎,報恩還是報仇?”笑了笑,大步出了虞門,陡覺眼前光線驟然一亮,無數高高低低的長柄燈籠舉著,仿佛墜入了燈海,不禁眯起眼睛,耳邊便聽到穆真真快活的叫聲:“少爺,少爺,你考出來了——”,隨即是武陵的叫聲,還有茗煙,茗煙急問:“介子少爺,我家宗子少爺呢”再就是祁虎子的家仆、周墨農的書僮、王炳麟的家仆,紛紛圍上來問訊——考籃一輕,被人接過,是穆真真,見張原眯著眼,忙問:“少爺怎麽了,很累嗎?”
張原展顏一笑:“不累,就是光線刺目。”對祁虎子等人的僮仆道:“再等一會,他們也都快出來了。”
話音未落,祁彪佳提著考籃出來了,見到張原,喜道:“我交卷時看介子兄的號房空了,介子兄作文得意否?”
張原笑道:“尚可,虎子首藝如何破題的?”
祁彪佳道:“我破的是‘人與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介子兄呢?”
張原說了,兩個人熱烈討論各自的七藝,說話間,張岱出來了,加入討論,隨後,黃尊素出來了,倪元璐出來了,王炳麟出來了,周墨農最後出來了,抱怨道:“這天黑得早,我都用掉了兩根蠟燭了,好險。”
七人一路談笑風生,回到河灣船上,三條船上的船娘早已合夥為相公們燒了一席好菜,好酒佳肴,張原七人都餓得狠了,大塊朵頤後各自洗浴休息不提。
第二場在八月十二日,有兩天的休息,張原怕人打擾,與大兄和倪元璐的三條船溯流回到錢塘江畔,在那裡待了兩天,十一日傍晚駛回原處,次日凌晨再入科場,這次搜檢沒首場那麽嚴格,不用解發、不用脫襪了,第二場要作論一篇、判詞五道、詔、誥或表選作一道,這個很難擬題,抄襲不易,所以搜檢也就不用那麽嚴格——張原第二場考試依舊順利,只是去如廁時覺得臭味濃鬱了,這兩天天晴,氣溫上升,首場的便溺又未清理,“屎號”的威力終於顯露了,從一號號房前走過時,張原看到祁虎子用兩個紙團塞住鼻孔,不禁失笑,心道:“這倒是好法子。”
這日傍晚交卷時,張原聽到有書吏說寒字號房死了一個考生,那考生六十多歲了,伏案寫著寫著突然就趴在案板上不動了,號軍起先沒注意,以為這老秀才寫累了要休息一下,但過了好一會沒見動靜,進房一看,脈搏、呼吸都沒有了,已經死透了,身子都擺不直,考試期間,從號舍到龍門重重封鎖,龍門不到申時末放炮是絕不能打開的,隻好在內牆這邊用木板做個蹺蹺板,將死屍放在蹺蹺板一端,這端用力猛壓,蹺蹺板另一陡地彈起,死屍就飛出高牆,外邊自有收屍人——近萬名考生,年近古稀的都有,考試又緊張,猝死個把實在不稀奇,張原一邊往外走,一邊搖著頭,為這科舉真是舉國若狂啊,綿延四百年,愈演愈烈,不為求知證道,隻為功名利祿,心道:“我也是,我就是要通過科舉來當官——”
……
考完第二場,那第一場的七篇製藝就已經分送到各房,這朱卷上印有謄錄生、對讀生的姓名,這是實名負責製,考生的墨卷則存於外簾——《易》、《書》、《詩》、《禮》、《春秋》、分房閱卷,《易》五房、《詩》五房,因為經《易》和《詩》為本經的考生最多,《書》三房,《禮》和《春秋》各一房,八月十二日下午,張原的首場七篇朱卷就送到了《春秋》房,房官是常熟知縣楊漣,閱卷官有嘉興府學王教授、衢州州學陳學正和余姚縣學顧教諭,房官楊漣告誡三位學官要認真閱卷,不得只看破題就草率下評語,七篇製藝必得逐句圈點一過才行,以免屈抑了人才——三位學官暗暗叫苦,《春秋》隻安排了一房,偏偏今年本經《春秋》的考生還不少,有七百多人,每人七篇,總計不下一百二十萬字,要他們逐字看下來,眼睛都要看瞎掉,不過呢,學官一向清苦,入簾充當考官每日有好酒好菜供應,所以還有些興頭,那就認真點——張原交卷早,編號卻靠後,當顧教諭讀到這篇破題為“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的首藝時,大為讚賞,逐句圈點,批曰:“認理精確,敷詞純雅,平正中有人難及之處,宜冠本房。”遂推薦給房官楊漣。